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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们转院也可以。如果你们愿意转走,我可以联系救护车。”

“我们不转。就在这儿治疗!”一位家属抬高声音说,似乎在对大夫赌气。他的话没有遭到任何人反对,尽管没有给出不转院的任何理由。后来再没有人提出转院的问题。

“你说说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似乎仍然有人不明白病人的情况——不管将病情交代得多么平白易懂。

冯驿觉得家属故意装做不明白病人的病情,因为他已经说的太多了,太直白了,但是他不得不再次把病人的情况说明一遍。说完了之后,他感到口干舌燥。他想呷口水,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喝水似乎不太庄重,尤其是自己是众人注目的中心。冯驿用视野的余光遗憾似的扫了扫身边水杯。水杯中盛满的水早凉了,不能再冒出一丝热气。

“晚上不能做磁共振吗?”

听见这话,冯驿感到非常厌烦。他不明白家属是没有明白先前自己的陈述,还是自己的陈述已经没有在他们脑中形成印象。虽然非常厌恶把一个问题像老师反复地讲解给不同的学生听一样,但是冯驿又不得不把同样的理由复述了一遍,尽管他素来不喜欢把同样的道理说两遍,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反复强调一个实际上站不住脚的理由。他想换个说法,但是他头脑已经被深夜袭来的睡意折磨得迟钝了,此刻只有这个最好的说法。他不知道这一切何时才能结束。这些人难道都不需要睡觉?

“能不能叫神经科的再看一遍?”

“不是看过了吗?”冯驿说。有什么意义吗,他有点疑惑。再会诊一遍,能有新的东西发掘出来吗?他想。

“都过去这长时间,能不能让他再看看有什么新的变化?”

有什么新变化,我也能看出来。冯驿想这样说,但他还是未说。

现在都晚上点钟了,恐怕神经科的大夫早已入睡了,把大夫又无根据地叫过来一遍,不是叫人反感吗?说不定明天这位大夫下夜班后还要坐门诊呢。冯驿觉得无理由的再次会诊没有意义。

“能不能再换个人看看?”家属又问。

这颇让冯驿为难,哪有那么多大夫值班?刚才来的是个主任,难道再叫一个级别低一点的神经科大夫来会诊吗?

“好吧!如果你们想再让神经科大夫再看看,我就请人家再来一遍。”冯驿无奈地说。他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让神经科大夫深夜在睡眼惺忪中再来一遍合适。这是个让人绞尽脑汁的问题。说病情又加重了,还是说他原来说的办法不奏效?免不了让会诊大夫觉得自己不被信任或者是无聊的又被人折腾一番或者完全是冯驿在推卸什么。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情况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家属似乎困惑不已,又似乎在暗指什么。冯驿听出了弦外之音。

为了解答这个疑问,他一一详细地介绍了病人的各种疾病及每种疾病的可能出现的意外。但是还未等他介绍完,有人就插了进来,似乎这个疑问在心中盘旋了很久。也不管其他人是否想继续听。

“会不会是药物造成的?”

“药物不会造成这种情况。如果会造成这种情况,这种药早就要在市场上淘汰了。”冯驿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

没有人再有疑问了,于是他接着逐个介绍附着在病人手上魔鬼一样的疾病,如冠心病、动脉硬化、糖尿病、肺心病、呼吸衰竭、心力衰竭……。虽然病很多,但是家属并没有感到震惊。因为他们对这些疾病的名字非常熟悉,但是对于这些疾病的危险完全没有认知。就像一个孩子能很快认出河马的图片来,但是对于河马的危险性却完全不知道。

在冯驿一口气说了好几分钟过程中,没有人对他的这些知识介绍有何异议。在他停下来等待疑问的时候,忽然有家属说:

“不是平常吃着药了,还发生这种情况?”有人以不耐烦的口气说,仿佛发生了这种情况与大夫有什么牵连似的。

冯驿真想反问一句“平常吃药,不也照样来住院吗?”不过他只有解释,解答一句毫无常识的疑问。

“哪能百分之一百的防范?”

家属又都沉默不语了。

“如果不能防范,吃那么多药干什么?”有人反问。

冯驿觉得这几个用反诘的语气质问他的人很让他头痛、忧心,因为这几个人最可能忽然作出什么伤害他的举动。而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这个狭小的办公室中躲避,就像一只麋鹿躲避一个狮群。

“如果病人醒不过来,会怎么样?”另一个说。

“可能永远醒不过来,或者逐渐恶化,最后人就不行了。”冯驿说。

家属中起了一些骚动。

交代完了病情之后。冯驿一时陷入了思考之中,他不知道病人明天会如何,也不知道治疗这个病人会不会给自己招致灾祸。

后来他又想起了需要书写抢救记录。他利用脑子静下来的几分钟,在键盘上敲了起来。键盘噼啪直响,好像是在赶写一个新闻稿。

冯驿感到自己的精力不如从前了。以往他轻轻松松就可以熬到晚上点钟。今天到了1点他就有些打哈欠了,如果不是抢救这个病人,让他的脑袋里有些紧张还能醒点脑,他早就要困倦得瘫在地上了。睡意像恶心一样一阵阵地不断地朝他的大脑袭来,完全要把他的意识淹没。他觉得只要自己放纵一下睡意,比如打个哈欠,他就可能要趴在桌子边上睡着了。那个年轻,能熬夜的女生已经走了,年轻人准能比他撑得时间长些。在他睡意朦胧的时候,她还有清醒地头脑帮他干点需要注意力集中的活儿。而现在她走了,弄得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应付这个很可能爆发危机的局面。

他现在还不能去睡觉,因为病情还没有稳定下来。即使去睡觉,家属也会不时要找他。

在睡觉之前,他又去看了病人三次。病人渐渐地平静下来,由手舞足蹈变成了偶尔的挪动手臂和不时弓起腿。家属的情绪也渐渐地平息下来了,因为病人似乎在好转。也许到了天明,病人就会醒过来,奇迹般地睁开双眼,与众人说话,就像昏迷了一场,作了无数的梦,现在终于摆脱梦的纠缠,苏醒了过来。

抢救记录最后写成时不过百余字,冯驿却花了半个小时,一方面,他想,可能是深夜脑力下降了;另外一方面,他字斟句酌,因为他害怕有医疗纠纷,他不敢怠慢。他不仅把治疗过程和会诊意见写入其中,而且详细地写了自己给家属介绍的预后与风险。尽管如此,他还觉得不妥当,心中仍有一些忧虑。有可能这样做也保护不了他,他想。

冯驿在最后一次给护士和家属交代注意事项后,时间已经到了点半。冯驿本想再干点什么,他在来上班之前计划好要干的事儿一件都没有干。出院后三天之内就要上交病历,明天就是三天了,还有好几份病历没有整理,明天能按时交吗?在这种忧虑中,冯驿准备睡觉了,因为他头昏得已经有点站不住了,这时候腹部又饥肠咕咕了。原来这是人一天之中最饥饿的时候,只是多数人都睡着了,并不知道这么回事。这种完全空腹的饥饿状态会不会引起疾病,他想。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可以供他充饥的食物,只能忍受着,就像饥肠咕咕的北极熊找不到为食的海豹的时候。他不能预料一会儿还有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如气管插管、心肺复苏等,他得赶紧睡觉,睡一个小时算一个小时……。如果现在不睡,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儿,他就要彻底垮掉了,说不定也会猝死。他也不能例外,即使他是医生,知道猝死是怎么回事儿。

冯驿虽然感到极度的疲劳,但他的脑子里却像有无数个电极不停地在刺激着他,他感到脑袋发木,然而却有一丝清醒在其中。他翻来覆去,床板发出咯吱咯吱地轻轻的响声,像是有人悄悄地走在一个破旧年久失修的阁楼上。值班室外,有个洗手池漏水。在等待很长时间的时间之后,水龙头上一滴水珠滴落下来,偶尔地发出一声很清晰的滴答声。这使冯驿有点心烦。有时候似乎刚刚睡着,却又突然醒来。冯驿仔细的谛听着病区里发出的各种声音,然而并没有病房里的声音传来。虽然已躺在床上有一会儿了,他还在担心病人会发生什么新的变化。他隐隐地预感到病人不会醒过来,心中逐渐生起一些担忧。对于这种情况,他从来没有准备一套预案。未来的情形可能会完全不能预料,就像一场战争——这事无法作到未雨绸缪。

终于,在黎明的晨曦使厚重的棕黄色窗帘呈现出一丝本来的颜色的时候,他睡着了。

滴答!电梯上楼时的提示声把他弄醒了。他知道电梯上来了,就意味着有人来上班了。尽管他睡了不过一两个小时,他却感觉到睡了好几个小时,像以往的值班的夜晚一样。他很快就感到精力比睡前充沛得多——似乎几滴水就能够让仙人掌活过几天。就像平素在家中清晨醒过来一样,睡意并没有百分之百从大脑中驱散,但他不能再睡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果然晨光已照进了室内,第二天在等待着他了。

在交完班之后,查房之前,冯驿害怕病人会死在去检查的路上,只好自己送病人去作磁共振。充满担忧的二十分钟过去了。

结果很快出来了。是脑梗死。

“病人的病情加重了,现在有脑疝了,需要转到抢救室去。”

“什么是脑疝?”

“脑水肿引起颅内压升高。”

“怎么会有脑水肿?水是怎么进去的?打吊针都打到脑子里去了?”家属吃惊地说。

“脑梗死引起的。”

“如果不转到抢救室,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如果想积极抢救,就要转到重症监护室。”

“为什么昨天晚上不转啊?”家属很气愤地说,转身就走。冯驿想拉她一把,作进一步解释。但是不敢把手伸过去,因为那样做会被当作争执和动手。

另一个家属听见了,过来问:

“重症监护室室与这儿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里有很多这儿没有的抢救设备,还有专人护理。”

“昨天晚上怎么不转?”他也问这个同样的问题。

“现在转也不晚啊。”

“人都被你们弄成这样子还不晚?”家属非常气愤。

“现在还不赶快转?”另一个家属过来问。

“你们商量一下吧。同意转就说一声。”

“这还用商量?”

“你们商量一下再说。”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家属觉得商量是多余的。

“刚说的转重症监护室,怎么一下就商量好了?”

“这事就不用商量。我们都同意!”家属急促地说,语气带有愠怒。

“在重症监护室每天的费用……”冯驿说。

“这个不用你考虑。不会跑你一分钱!”家属鄙夷地说。冯驿还没有讲清每天的高昂的费用,将来会不会为此产生口角,他有一丝担忧。他不想把这个担忧一直挂在心头。

“在上面每天的费用要几千元……”医生说。

“你们根本就不是救死扶伤!人都快死了,现在还谈钱!我看病人死了,你们怎么办?”

医生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只能默默地听着,他不敢顶撞一句。被一群人愤怒的人围着,他感到一阵颤栗。他扭头走了。家属那么多,谁都可能突然失控,殴打他。好在,冯驿是个天生的受气包,受这点气还不能让他气炸肺。

这一切都被赵兰看着了,因为她基本总在老师身边活动。本来她上班之前还有一点好心情,现在也受到了影响。她感到害怕,她不知道冯驿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应付。他的表现行吗?怎么样才能让家属满意?她问自己。怎么办,我是继续考研,还是上班?她很迷惘。这一切绝对不是这里的特有现象,她看了很多网络新闻,这事儿是这个行业常有的。原先她只有书面上的认识,现在对这种现象是有切身的体会。

“你们来学习,不仅是学习医学知识——这当然很重要;但是你们还要学习处理医疗纠纷的技巧,这不是知识的知识,可不能不学。你开车飞快,水平很高,可是不能不管会不会出交通事故。你们很多同学不来实习,以为考研才是重要的。现在很多研究生毕业了,却干不好临床。要搞好临床,除了基础知识扎实,还要有很好的观察和判断能力。你如果对福尔摩斯探案类的电视剧感兴趣,你就会发现福尔摩斯不仅善于精细地观察事物,而且能够判断推理出很多东西,可谓见微知著。当医生也需要具备这种能力。福尔摩斯说如果一个医生成为了罪犯就很可怕。他指的就是医生具备这种能力。现在的医生需要具有防范和处理医疗纠纷的能力。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这种能力只有从临床中来,书本上见不到。”

“老师,你别讲了,我感到很害怕。”

“你害怕什么?他们也不会打你,要打也只能打我。”

“你看他们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就像要打人。我不怕他们打我。我只怕将来自己当大夫,会不会也碰到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在这里是家常便饭,下面的医院更多。你将来也会碰到这种情况,除非你将来不当大夫。这种情况算是好的,你还没有看到动手打人的呢。最近,一个儿科医生坠楼了。这是哪个省的事儿,我记不得了。患儿送来时就很重,这个儿童没有抢救过来。本来是很常见的事儿。家属却认为医生有责任。医生把自己反锁在值班室,家属就撞门。怎么说,就像是缉毒警察敲门,毒贩却翻墙而逃。这个女医生,不过三十多岁。吓得要死,像个毒贩一样,也准备从窗子翻楼而下,结果窗框腐朽了(医生就是这样的休息环境),她和窗框一起坠楼了。恰巧的是,她爱人接到电话,赶往医院想保护她,正好看见她坠楼。你说,这个情景叫人不悲痛吗?谁为她伸张正义?三十几岁就死了。除了几个同事和家人,谁会为她痛惜?”

“老师,你当医生,现在后悔不后悔?”

“没有后悔的。自己选择了,就不要后悔。既来之,则安之。选择了这行,就要把它干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个行业不可能不发生变化的。如果这个行业总是这个状态,中国的医学就不可能发展。最后苦的还是老百姓,尽管他们对医生如此不满。这个行业是不是夕阳行业,十年之后就会看出来。看你长得这么单薄,病人打你一下,你能受得了吗?”

“骂我一下,我都要哭的。”

“怎么办,考虑过没有?”

“我爸要我学医的。他自己是医生还不嫌烦。他以为医生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适合女孩子学。”

“你认为医生收入不错吗?”

“我不知道。”

“我们的收入比你想的要低。可是,你不干就有别人要干。外面每年有多少医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想进来。这就是相对人口过剩。医院里今天这几个大夫走,又会来几个新面孔,这哪算工作稳定?护士更是这样,今天这个人走了,明天那个要走。有些人还没有认熟,就走了,甚至连名字还没有记住。护士长每天发愁的是找不到人上班。人少,每个人干的活儿就多了,出错的几率就大了。出错了就要严惩。不严惩,就还要出错。这个行业是不允许出错的。一个小错误就会与医疗纠纷联系起来,即使没有必然的关系。严惩就会让人走得更快。毕竟工作量这么大,工资却按照临时工发,留不住人。到现在,科室里有两三个新来的护士来了一个月,我还没有认熟呢。医生要好一些,因为医生找一份工作比护士更难,不得不珍惜。鸡肋似的工作还得干,怎么办呢?选择了这行,就好好地学吧。”

“我现在没有心思学习了。看见的这些事对我们同学影响都很大。学习好了,也找不到工作。想到这一点就灰心。我们同学也都是后悔死了。”

冯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这些说教影响了自己的学生。他停止了进一步的发挥自己的观点。

第三章

病人转到了重症监护室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如同植物人一样,很多天保持着一种不变的状态,似乎病情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发热是每天必有的表现。每天都需要使用冰毯才能够保证部分时间体温在正常范围之内。

每天冯驿都要问护士几次病人的体温,如果不出所料,大多数时间都是在8摄氏度以上。这个温度,多数患者都能持续很长时间。如果体温更高一点,多数患者不会坚持一个月以上——每天被文火烤着,会如何?传闻夏天的地面都可以烤熟鸡蛋。

危重病人,必须要关注到病人的方方面面。因此,冯驿每天就是查看患者的体温单、皮肤上是否有褥疮、营养的摄入情况、是否有反流、排大小便的情况,之于此类的琐碎的事情。尽管一天又一天,持续了一个月多。冯驿不希望病人再出现什么新的问题,引起新的纠纷。每天下班他都要专门去看看病人的情况,有时候调调呼吸机的参数,以便更好的适应患者的身体状况;或者看看患者出入水量的情况。在他不值班时,他也打电话问问病人的情况,甚至有时候在患者出现什么新问题时,急忙赶完医院。好多次,冯驿牺牲了休息时间,在接到家属的电话后赶往医院,有时候并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冯驿在这个病人身上花费的时间比其他病人身上花的时间总和还要多。

某一天,冯驿在交班会上获悉病人夜间死了。尽管他能预料到这种结局,还是不禁大吃一惊。他仍然觉得死得突然,似乎不应该死。他感到一丝痛苦:他为病人付出那么多,一切却都化为泡影。

“怎么回事儿?病人是怎么死的?”他急切地问值班的大夫。

“有什么奇怪吗?在床上躺了那么久,又不愿意积极治疗。结局难道你想不到?”值班的程海燕说。

“当时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心跳逐渐变慢,然后呼吸停了……家属放弃抢救。”程海燕拖长音调说,仿佛那是一个长长的过程。

“家属有什么意见没有?”

“意见很大,我得跟你说。你要注意点。家属说你把病情耽搁了。”

冯驿心中一紧,顿时感到胸中不适。虽然他早就知道家属一直有这个印象。现在他终于确信家属还是怀有这样的想法。他作了那么多的沟通工作,甚至还和主任一起向家属作科普一样的宣教,都没有改变家属形成的最初的不良的看法。

怎么样才能注意点?冯驿不明白。自己能防范得了吗?注意什么呢?“耽搁病情”是个莫须有的指责,是个把你弄得糊里糊涂,直要叫你喊冤,你却无法抗辩的理由,就像指责你“服务态度不好一样”。听到了这个投诉,有人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处分你了。

家属又是那个说法,这让冯驿感到十分无奈。

尽管冯驿做了那么多那么细致的工作,家属仍然觉得自己耽搁了病情。他感到无法找到一个人去辩驳。家属要这样想,就让他这样想。谁也不能改变别人的看法。

“怎么办呢?”赵兰问。

“这不用你操心。你把自己学习搞好就行了。这种事的确是没有办法的。总有家属要这样想。自己主动放弃了,却要把责任载在别人头上。我们得小心点,防止某一天家属报复。你也得小心一点,并非实习同学就不会出事。想想哈尔滨的那个无辜的医学生。本来就与他无关。”

谁都叫别人小心一点,却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小心一点。

“那怎么办?”赵兰有点焦急,“我能不能这几天不来医院?”

“你怕什么?又不会有人打你。你不来医院,人家打我,怎么办?”冯驿充赵兰撅了撅嘴。

“我们每天都要来上班。躲都躲不了。”

看着赵兰满脸的焦虑,冯驿陷入了沉思。要怪只能怪自己误入了这个行业,还要怪自己没有及时从中摆脱出来。所谓的温水煮死青蛙。每天都去医院上班的确是个极大的风险,因为你就像一个不会飞翔的鸭子,只等着别人举起枪。医生不仅有很高的职业上的风险,还有人身上的风险。这种高风险的职业堪比试飞员。新闻中屡见不鲜的医生被杀被砍的事件每月都有,因为司空见惯,很少引起人们的反响,就像街头的一次割喉;只会招致人们对医生品行的猜疑,却不会引起对罪行的谴责和深思。

在病人死后,冯驿不用再为她的治疗而操心。他工作上减轻了不少的负担,但是心理上却增加了许多负担。他每一天都有一丝忧虑,特别是刚开始的一个月,是每天掰着指头过日子。他担心家属找上门来报复。家属就像潜伏的鬼魂一样,说不定哪天就会显现出来,完全出乎意外。每一天都像要中埋伏似的,可能遭受重创。然而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担心总是多余的。家属再也没有出现,彻底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随着时间的延长,他的担心逐渐减轻了,就像水中的墨汁逐渐淡化了。有时候,这事原本遗忘了很久,不知什么原因,他又突然想起了,引起心里一时的紧张。这个恶性刺激时时刺激着他,最后弄得他总也忘不掉。甚至清晨一醒来,脑子里就浮现出了这件事。他为了忘掉这件事,就想自己最忧心的事,因为只有这样的事才能把他缠绕脑际的事忘掉。这些让人忧心的事儿减轻了他的担忧却又增加他的烦恼。有时候,他为了脑袋清静些,就想想自己要干的事。这些事儿年青时就想干,现在却一件都没有干成,全成了美好的梦想,似乎永远也实现不了。而阻止这些梦想实现的就是眼下恼人的工作。浪费了时间却没有带来效益。

“病人在医院死了不是很正常的吗?你有什么担心的?”陈冠宇问道。

“对于医院来说很正常。对于家属来说却不正常。他们总认为病人死了是因为有什么病人之外的原因。”冯驿叹了口气,“总是找医院或者大夫的原因,却不找自己的原因。完全不懂科学。”

陈冠宇沉默不语。他并不明白大夫所言的具体的含义。

毕业之后,陈冠宇虽然很多年没有再见过冯驿,但是二十年来,他一眼就认出他来了。细细的眼睛与二十年前没有多大的分别,更主要的是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尽管冯驿的体形完全变了样子,变得有点臃肿。

冯驿也一时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的情景。窗外已经很暗了,路灯照着人们的身影,他们的脸却很难看清楚。偶尔有一张少女的脸自灯光中穿过,昏暗的光线中,脸上看不到一点瑕疵,显得非常漂亮。冯驿这时候就全神贯注地看着,好像想把她认出来。

“咱们再来饮一杯。”冯驿给陈冠宇斟了一杯酒。然后也给自己添满了。酒杯很小,也就一二两之间。冯驿和陈冠宇碰了碰酒杯,然后一饮而尽。陈冠宇吃惊地看着他。在陈冠宇的印象中,冯驿从来没有喝得这么豪放,也许这二十年发生了什么变化。在这二十年,他像这样饮了多少酒?陈冠宇不禁想道。

“生死有时候听天由命,医生做不了主。所谓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冯驿接着说,“我碰到很多这样的情形。有的入院时看上去好好的,却很快死了。有的看上去似乎很快就要死的,却恢复了健康,出院了,还活了好多年。医生能决定得了吗?”

“那些没有死的、治好了的,医生有功劳啊!”陈冠宇说。

冯驿看着陈冠宇,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似乎要在这里寻找话题。他看见一个夜食摊热气腾腾的,在卖各种烧烤。从食物上腾起的热气被风吹散,扑在摊主的脸上。冯驿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也曾这样讨生活——他们站在寒风中,被食物的热气裹着。

“你说的那个病人的家属后来怎么样呢?找你麻烦了吗?”(未完待续)

医界隐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医界隐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