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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赵兰也步入了考研大军。虽然她并不是非常决绝地要考研,但是与众人一样毕竟要叫人安心一些。和冯驿老师一起上了一个非常辛苦几乎不能睡觉的夜班之后,她当天下午只能睡觉,一个下午就报废了,而且睡得不踏实,得不偿失。所以她最不想去上夜班。她觉得上个夜班的收获很小,冯老师忙忙碌碌,没有时间指导她,而且她值夜班就忙,没有时间学习——她需要帮老师干那些杂七杂八的书写工作,干这种活儿的时候,她是没有多少时间思考问题的。她必须尽快干完,像高铁一样赶工程——病历的上交和病历的书写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她遇到了疑惑却没有时间去查资料弄清楚问题,她的老师忙于同家属谈话——重病人太多,有太多的风险需要向家属交代,让家属明白,没有时间去指导她。赵兰想一边实习,一边看书,似乎是个熊掌与鱼不可兼得的事儿。

现在,医学对她的吸引力很难像年少时那样强烈。如同她的同学一样,她陷入了迷惘。一方面工作很难找。其实根本的不是工作难找,而是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包括5年的本科时间或者再加上年的硕士学习时间,还有学习的费用。尽管付出这些,还弄不到一个理想的工作。另一方面,这种工作是否有前途?这是个摆在所有的医学生面前的问题。没有人看得到前途,因此学习那些医学知识就显得无足轻重。这些问题在医学专科生中尤为突出。

想到考研的事情是那么的重要,而自己困倦得头都抬不起来,她就心急如焚。现在她的几个室友准是正在医院里的小教室看书呢。赵兰看着目前的混乱的局面,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帮不上忙,起不了任何作用。她犹豫了半天,决定请假回家去睡觉。她从来没有过随随便便地请假,因此一时想不到如何开口。今天的事情令她十分厌恶。家属对老师的那种态度,明显地使赵兰产生了恶劣的情绪。她想,如果是自己,有人对自己如此无礼,她早就要发火了。她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也会遇见这样的情况。这是一个特例,还是一个到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实例,她不时地思索这个问题。这样工作,叫人如何承受,她想,我得开开心心的,才能把一个工作干好。

赵兰在办公室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她倾听着家属与冯驿的每一句谈话。她为即将对老师说的话而感到脸庞发热,弄得她情绪紧张、心绪不宁。有那么一会儿,她听不见自己的老师的声音,只能听见家属在大声说话。冯老师的话淹没在众多家属的声音之中。赵兰只能从人缝中看见他的手的动作和嘴在一张一翕。她想,如果每一天的工作都是这样费劲,像是在进行某种利益纠葛的谈判,这种工作就不值得自己干,不值得投入一辈子的时间,尽管她曾经热爱医学这个职业。但那是象牙塔中的体会和山区所见。

在家属逐渐散去时,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冯老师,我想回去。”

“回去?今天我们上夜班呀!”冯驿吃惊不小。

“我晚上有事儿,寝室同学打电话来了,要我回去。”她说。

冯驿突然感到自己孤立无援了。现在的情形真有点紧张。赵兰在自己身边尽管起不了实际的作用,至少也可以帮自己壮壮胆。如果家属突然发飙了,有什么威胁人的举动,连个拨打110电话的人都没有,他该怎么办?在需要身边有个人帮帮忙的时候——她不难看得出来,她却要走,他心里凉了半截。不说别的,就凭他平常给她讲的那些知识——尽管很少有时间,他仍然给她讲得那么细致,她就应该有点忠心,他想。他觉得这姑娘连这点苦都不愿意吃,将来怎么能工作好呢。他像以往一样,又感到一丝失望。他感到自己很难像以前一样,还能够在学生中发现一两个真正爱好学习或者说爱好医学的学生。他起初以为她是个爱好学习的孩子,现在他有点怀疑了。

“好,你走吧。现在晚得很,你注意安全。”他泄气地说,声音变得很低,像是感到极度的疲劳。

赵兰脱掉了白大衣,走出科室大门的时候,忽然感到了一阵轻松,像是重获了自由。门外的空气似乎也不那么沉闷了,有一点清凉的沁人心脾的气息。今天晚上我可以安静地睡觉了,虽然有点晚,但是明天的学习是不会受到影响,她这样想。

离开医院的路并不远,她就走进了昏黄的灯光下的一片树荫之下。影影绰绰的小区的大门就她眼前。虽然很晚,守卫室还亮着灯光。为了避免额外地遭到门卫的询问,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小区。那个门卫在每次赵兰走过去的时候,都要投过去特别的注目,有时候,他还没有来由的同她打招呼,弄得她很窘迫,因为她不需要一个男性的关注。

赵兰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室内没有开灯。有人还没有睡觉,正在玩手机。光线从被窝里漏了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上夜班吗?”室友小程问。

“上夜班太没有意思了。”

“你现在才认识到?”

“我今天也学学你们。实什么习?让人受不了!受不了家属的态度。今天又有一堆家属围着,同冯老师吵架。”

“你明天还去不去?”

“没有考虑那么远,明天再说吧。我今天先好好地睡一觉。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都在医院里?”

“教室看书还没有回来。”

“你书看多少了?”

“看完了一遍。我现在休息几天不看了。你明天还去不去医院?”

“去吧。我没有请假呢。”

“现在都没有人去医院了。你还去?学不到什么东西,有什么意思?别让家属把你也给打了。”

“我也不想去。看那环境,真糟糕,闹哄哄的,像是集市。办公室就那么小。家属还经常对你大吼,好像你是他的佣人。”

“不是听说你喜欢当大夫吗?”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是一到医院去就心烦。我不喜欢在一个不见阳光、不知风雨的地方,埋头一天,还总有人用侮辱的口气对你说话。没有病人或者家属尊重你的工作,尽管你是在卖命地给他们工作。还总有人打断你干活儿,又是特别容易出错的活儿。”赵兰坐在自己的床上。室内没有开灯,一片黑暗。赵兰心烦,她想一晚上又浪费了。除了两人的说话声音,室内静悄悄的。有时候可以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又是一个晚归的人。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赵兰常常能听见这个熟悉的脚步声,她听不出是男是女。这个脚步声常常在这个时间响起。她仔细地听着这个人的脚步声,步态似乎随随便便,显出一种疲惫。一个开店的人,她想,尽管回来得晚,但是他回来是准点的。不像是一位大夫的脚步声,因为当大夫的从来不会准时回家,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家-——总有手术,总有需要抢救的病人。赵兰听见这声音好几个月了,却始终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脚步声。

“我同学今年毕业了,每个月能拿5000元。我们却还要拼命考研。读完研,还找不到工作。我听说这医院的普通住院医师工资也就不到000元。”小程说。

“你同学学什么专业的?”

“学计算机的。当年考上大学的时候,她还羡慕我呢。以为当大夫好,能够看病,多荣耀。她说羡慕我,让我也感到飘飘然。我现在觉得当大夫不过像个补鞋匠,是个技术活儿。我后悔死了。”小程说。她从被子中支起身子来。

“你后悔什么?”

“我不知道将来怎么办?我爸妈要我找工作,他们不愿意我读研。他们不出钱我读研,也没有钱出。医学本科生能找什么工作?只能回当地小医院去。呆在那些地方有什么出头?”

“考研了你不是也要找个工作?”

“肯定比现在找工作强些。”

“你怎么知道读完研究生后还能找到工作?三年时间可能有很大的变化。”

“不是三年,是四年。现在很多学校改为四年了。从明年开始就要收费了。如果我今年不能考上,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不知道医疗改革会对找工作有什么影响?”

“不会有什么影响的。能有多大的改革?改革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是骗人的把戏。改革一步一趋的,像是裹脚走路的迈不开步子的女人,让老百姓总是心存某种幻想。”

赵兰陷入了思索之中。她想,如果自己不是将来要从事这个行业,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她知道这个行业每走一步,就有一步的烦恼。现在有找工作的烦恼,将来有处理医患纠纷的烦恼,还有工作中其他的烦恼,如晋升职称等。

“我也不想去了。但是我们每年交了几千的实习费,还有这每个月分摊的房租。如果不去实习,我们呆在这儿干什么?”

“你别惦记着这些钱,如果你去医院,浪费就不止这些钱了,还有你的光阴。”

“我还是想学点东西。”

“那你就去多浪费点时间吧。我看你老师天天忙得喘不过气来,巴不得你每天都去。对于我,毕业就算啦。我将来可能不会干这个工作的。”一股自豪之气洋溢在她的声音之中。

赵兰像是心中有愧似的,一时沉默不语。

“那你打算干什么工作?都已经决定好了?”这样问的时候,赵兰忽然想道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着落,不禁又生出无限的忧愁。都快要到冬天了,很多同学都已经有了工作意向了,除了那几个考研狂,铁了心不找工作。过了春节,如果还没有工作,就是火烧眉毛了。那时候,形式急迫得会让人跳楼。

赵兰在休息的时候跑了好几家市内医院。独自去的或者与同学一块儿去的。交了无数的简历,却没有任何回音。现在找工作似乎太早,因为好多家医院都向赵兰表明还没有制定招人的计划。赵兰觉得不过是托词。她觉得这样一家家医院的跑没有任何希望。没有哪家医院接到了简历就会把你当一回事儿。

“我家里不一定让我当医生。”小程以一种自豪的语气说,”我家里人都卖服装。我有可能也卖服装。”

这有点出乎赵兰的意外。“卖服装?你怎么想到了要干这个工作?不是你家里人让你学医的吗?”

“卖服装不好吗?我表姐卖服装一年可以赚几百万,她开了好多家专卖店。不比当医生强吗?是我舅舅要我学医的。他跟我父母一说,他们就同意了,脑子也没有动一下。他是个医生,开了一个诊所,可能想我将来去诊所帮他干活。在诊所里当医生有什么出息?弄不好,也不知道什么病,输液就死啦,赔得起吗?我把我在医院实习的情况和医院医生的情况跟父母一说,他们就不愿意我当大夫了。他们怕我丢了小命。”

“你舅舅家的孩子也是学医的?”

“不是。我表姐就没有学医。”

“自己的孩子都不学医,却让别人的孩子学医,你舅舅怎么有这样的打算?你有路可走,我没有路可走。”

“我看透了当大夫。”

“你还没有当大夫就怎么看透了?”

“医疗纠纷天天上演,杀医的事周周都有。没有人同情,却有人喝彩。”

“我要睡觉了。”赵兰说,她像被催眠了一样,很快地进入了梦乡。她梦见自己在科室醒来。科室里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她自己,就像来到了电影中常见的发生惊悚事件的那些废弃的医院。人都去哪儿了?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人进来了,本意是想搞破坏,但是不知道他在哪儿。她捉迷藏一样地躲着他,虽然感到有危险,但她很安全,因为那儿房间很多……。她的室友出门的时候,她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醒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在桌子上了。迷蒙中,她忽然想起那个梦。奇妙却让人心情抑郁的梦。她的那本翻开的《666》昨天就放在桌子上了,还没有合上,仿佛等待着她阅读。旁边是堆成一摞的医学书籍,包括《病理学》、《内科学》、《外科学》等等。有些书脊已经被碰破了,有些买了很久却像是全新的。她一看到这些书就烦心。此时阳光已侵犯到了小说的一角。白光照在桌面上,反光刺激得赵兰的眼睛一时睁不开。窗户已经在室友出门前打开了。不时有风吹了进来,虽然不够强烈,但是却把秋的凉意吹在她的脸上了。远处的街面上飞奔的车辆的喧嚣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赵兰把胳膊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舒展了一下,打了个哈欠。她忽然发现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刹那间她感到自己像是在一个孤岛上,时间似乎凝固了。她急急忙忙地找起她的手机来了,以便重新在自己大脑校正时钟。开始她以为手机在床上,她摸索了半天,只是触摸到了光滑的床单。最后,她在地上才发现了自己的手机。一定是翻身时从床上掉下去的。幸亏床不高,手机没有任何外观的损伤。手机显示时间是9点0了。她惊奇地想道自己居然睡到了这个时候,一定是昨晚太累了。平常她不需要闹铃就能准时醒过来。她懊恼地想道自己不能去医院了。如果这时候去医院,一定会让冯老师不高兴的。她不知道冯老师昨天是否休息了片刻,是如何度过了一个长夜的。现在他是否很忙?忙得像个工蚁。在病房和办公室之间穿梭,像个织布机,脚板出汗发烫。想到这里,她就特别内疚。因为她仿佛看得见她不在那里的时候他的那种孤立无援,什么事儿都得自己去办,测一个血压,向一个病人交代一个检查,或者琐碎的签字——像是仪式。

她的那件外衣是昨天上夜班之前泡在洗衣粉水之中的,还没有洗出来呢。她还要吃早餐呢。学习前要吃饱,这是她从来忘不了的。她不像别的女生,根本不在乎早餐吃不吃。想道自己要考研,而书本还一遍都没有看完(别提做题目了),她就焦躁。同一个宿舍里的一个超人,经常不去医院实习,只是在每个科室轮转的开始几天去晃晃,现在都已经在开始做模拟题了。想想人家,自己都不敢比。“超人”肯定能够考上自己心仪的医学院校,前途也一定一片光明。赵兰想到自己的这种乏力的状态,觉得可能会考不上研究生,也可能实习也弄不好。她想,自己应该下定决心干好一件,可是她不知道该以那件事为重点。她下不了决心,因此心里总是被矛盾折磨。忧虑重重、烦躁、抑郁,事实上,她发现很多同学都跟她一样。她感到这些糟糕的感觉在噬咬着她的灵魂,就算她一时兴起,阅读起小说的时候,也不能沉浸在其中。因此一本小说往往需要数周才能看完。在以往,她从来没有这样拖拖沓沓地阅读一本小说。一本小说,她只要从图书馆借到手,不出一周,她就能翻完。4卷本的《静静的顿河》,她也只看了周。现在,似乎集中不了精神。看小说的时候,就会不时地想起自己考研的事情。

那本摆在桌子上的《666》是近期各网站重点推荐的书籍,在书店里这本书长期摆在入口附近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有写着很大字的广告宣传语。因为名字很古怪,书很厚,广告语吸引眼球,所以她把它买了下来。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太在意它昂贵的价格。她现在已经把书阅读了一大半,内容对她很有吸引力,因此她捧着这本沉甸甸的书,觉得买它是物有所值。她想,把它全部读完还要些时间——这会占用她考研的一些时间。考研已经迫在眉睫了,下周就要报名了。她还没有想好考什么专业,似乎哪个专业都不太好。在医院里,她没有听到哪个专业的老师对自己所从事的专业不抱怨的。消化内科尽是肝炎的,这叫她很忌讳。她想到肝炎患者中的一部分人难免要患上肝硬化,她就害怕。这是个等同于死的病。肝炎是有可能从患者传给医生的。呼吸科也不好,如果再来个非典,呼吸科的大夫免不了要拼死抵挡上去,就像一场战争。再说,咳嗽、咳嗽……,一些患者把肺结核病菌咳给大夫了。还有个不好的,就是危重病人太多,医生太累。血液科也不太好,她看见病人出血,她就要头晕,似乎自己在出血,站不住。血液科的病人都是绝症。肿瘤科,那是她曾经最想干的。她早就想弄清楚肿瘤这个谜团。这是人类急待攻克的疾病,对于所有的医生都是挑战。她曾经有一种迎上去的跃跃欲试的激情。但是她自从在肿瘤科实习之后,就产生了一种糟糕的印象。每个大夫管的病人超多,而且治疗非常琐碎。病人都有一种抑郁的表情,没有一张笑脸。她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她曾经试图给自己碰到的每一个肿瘤病人树立一些信心,但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他们就像是一种郁郁寡欢的种族。内分泌科是她的倾向之选。没有什么重病人,值夜班总有宁静的夜晚。治疗很简单,主要就是控制血糖。让她担忧的是,很多同学都盯上了这块蛋糕。报考内分泌的还真不少,班上至少有5个人决定了要上这个专业。她担忧自己竞争不过他们。总之,她觉得选哪个专业都不如意。尽管她咨询过很多老师,但是她仍旧一筹莫展。她甚至希望有人帮她随便选一个,可是没有这样的人。

手机响了一下。是有短信来了。她看见了冯老师发给自己的短信——“是不是有事来不了?”她看见这条短信,心中一片忙乱。她不知道如何回复这条短信。她想找个没有去的借口,但是她一想到自己的借口是明摆着骗人的,就感到惴惴不安。她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她不想再理它。她端起自己的洗脸盆。里面有昨天泡进去未洗的衣服。她觉得找点事儿做就能够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水很凉,洗衣服是个折磨。她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一边把手泡进水中搓洗衣服。衣服泡进了水中,就看不见污渍在哪儿。她只能挑选袖口、领子、前胸、裤脚这些易脏的地方重点清洗。她一边洗,一边想考研的事情,结果把放在池边的洗衣粉碰到了地上,洒落了一地。她茫然地把洗衣粉捧进了袋子。白白地给房东的地面清洁了一回,她想。

手机上再也没有短信过来。她忐忑不安地担忧冯老师会不会打电话过来。她想象得到他正在忙什么,他连打电话的时间都不会有。想到这儿,她就有点放心了。但是她仍然感到非常内疚,不能够像别的同学那样对实习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去不去实习,并没有大的妨碍,医学的那些套路迟早都会的,工作中的机会多着呢。再说实习只是看看而已,自己不动手能有什么收获?

可能是昨天上夜班回来晚的原因,今天赵兰的精神不太好。看书的时候,她有点头昏,几乎记不住那些互相之间没有关联的知识点。一杯正冒着带有苦味的香气的咖啡放在她的左手边上,压住了纸张的一角。风不时地从窗户吹了进来,咖啡的气息扑上她的面孔,使感到某种虚幻的生活的甜蜜。在这种虚幻中她似乎看见了某种生活。但是,一会儿她又感到无比的忧伤。她从来没有过像别人一样萌发的可能碰到一个有钱的富家子弟的想法。她的生活只有自己去创造,但是她能给自己创造一个什么样的生活?她觉得开始就作出了一个前途渺茫的错误的决定。她觉得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赵兰不时地抬头看看窗外。真是个好天气,不冷也不热,阳光是秋季最充足的。最近半月以来,难得有这么好的一天,特别是在即将进入冬季的时候。如果出门逛逛街,多好啊!赵兰最喜欢捡晴天出门。自己的男朋友也是学医的,他已在准备考研了。以往他们总是一起上街。原先他在另一个医院实习,为了考研,已经好久都没有实习,早早地回家备考了。赵兰有一个多月都没有他的消息了。她觉得他们之间分手是在所难免。不管他是否能够考上研究生,她都觉得如果同他生活在一起,一定会困难重重的。

赵兰翻着那些非常熟悉的书页,那上面的知识点对于她来说非常熟悉,可是要把它们记得很准确是非常费时间和脑力的。咖啡并非总是有效的提神物。杯中的咖啡已喝了一半,口里尽是苦味。那残存的苦味让她还保持着一份清醒。她不能打瞌睡,因为手上的这本《病理学》还有很多没有看呢。她原计划明天把这本书彻底看完,现在看来又得往后拖延几天。这会影响整个计划的进程。与这本教材配套的是一本《病理学题解》。她发现看了《病理学》课本,却不会做《病理学题解》上的试题。这使她一度非常担忧。原来她看课本时有点浮光掠影,没有使用脑力去记忆。以往她以为看一遍课本就行,现在发现光看课本不行,因为不知道考点在哪儿。这本题解就是把考点指出来了。现在她主要就看题解,弄不懂的就看原始教材。她发现这种方法学习,要快得多,记得也准一些。她发现,很多内科学知识点自己看了很多遍,都记不住,而经冯老师一解说,自己就能够迅速弄明白。她认识到有好多东西不是她自己反复看书就能弄明白的,而她在冯老师的指点下和从临床学习中却很快就能领会到的。她是体会到了临床学习的益处的。如果不是科室里忙忙碌碌,而且充满非常紧张危险的气氛,她宁愿不时地去医院从冯老师那里学习一些东西的。

赵兰一边看书,一边想起了往事。

赵兰的父亲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小的是赵兰。姐姐长得像她一样,似乎只是年龄的差别。两人说话的声音很相似,几乎是同一种声音。她们是在乡村长大的。她父亲的自打她呱呱坠地起,就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医生,那时候医生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医术是一门最有用的技艺,是掌控生死的艺术。那年代,在农村,人们走几十里山路还找不到一个看病的大夫。医术是一门关乎生死的密术,普通人无法窥探它的奥秘。谁都不能像学木工那样几个月就能出师,没有速成的办法,得找有医术高明的人学习几年,才能起步。

赵兰从小就为自己的父亲这一神圣的职业自豪。那时候,家里总是挤满了看病的人。即使没有病,人们也更愿意接近她们一家,以图看病时能够扯个关系。乡亲们总要夸赵兰长得漂亮,穿了一件好漂亮的衣服。她喜欢他们笑呵呵地夸她,童年时代,她是快乐活泼的。

父亲有意培养她对医学的兴趣。当她长到十多岁,假期里,在乡村间出诊时,他总带着她和一只小狗。那狗和她关系很亲密。她去哪儿,它就要跑到哪儿。在病人家里,全家除了病人外都出来迎接医生,一个个分别同老赵大夫打招呼。当赵兰跟在父亲身后走进村子的时候,人们惊呼“这是谁呀,也跟着来看病来了”。长辈摸摸赵兰的头,夸她长得水灵。人们夸她无非是想抬高她父亲。小姑娘每出一次门,就像春节走亲戚一样兴高采烈。有一年远方的邻村有一位病人走不了路,卧在床上好几个月了,从来没有看过医生。双腿肿得像柱子粗。村子里去年死了一个老人,也是腿肿得厉害。因此,人们把死亡与腿肿就挂上钩了。人们对腿肿心有余悸,知道是一种很重的病,是活不久的可怕征兆。家里连棺材也置办好了。开始家里都不愿找大夫来看,认为拖不过年底。只是祈祷别死在春节里,那是多么不吉利的事。但是家里的孙子读高中,不信邪,非要闹着找大夫给爷爷看病。家人看他读了一点书,讲得还有点道理。不知道怎么打听到在县医院上班的赵大夫回家了。为了怕赵医生出门了,于是大清早,天还没有亮,就起早赶路,去十里之外的赵家村把老赵接过来。

人们给赵大夫端来了一把凳子,抹掉了上面的灰尘,毕恭毕敬地把凳子放在床边,请他落座。赵大夫看了看病人。家里人喊病人,病人没有反应。病人嘴唇嚅动着,发出听不清的声音,任凭怎么呼喊,却睁不开眼睛,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房间里很幽暗,即使开着电灯,也比不上室外明亮。人们给赵大夫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加上了黑蔗糖。久违的香味从杯中飘了出来。虽然有点口渴,但是茶水有点烫,他一时还不能喝。

西医的那一套东西总是很多。这不是赵大夫第一次出门,因此为了方便,他早就备好了一套东西。他出诊时总要带有齐全的一套东西,听诊器、血压计、注射器、电筒、各种药片、输液器等等。这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木工——他们出外干活也要带上一套家伙,包括斧子、凿子、墨线、直尺、专用的大铅笔……

他用听诊器听了听病人的胸部,又给病人捉脉,用手电筒照照眼珠子。然后是量血压。

“兰兰,你给我把血压计扶着。”赵大夫对赵兰说。

小姑娘熟练地蹲下身子稳稳地扶住了血压计,赵大夫左手边刚好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够自己的女儿蹲下来。小姑娘不能帮得上什么忙,但是测血压时扶住血压计的事儿她还能作到的。她感到自己的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擦着自己的衣服,原来是那只狗也过来凑热闹。

大夫又问了一些病人的很多问题,好几个家属凑合在一起回答,有时候是互相求证,才把赵大夫提出的问题给答完整了。家属们有点开眼界了,以往是见惯了老中医都是捉脉的。捉一次脉要好几分钟,老中医端坐不动,屏声静气,人们跟着也一言不发,全都静静地等待老中医说话。现在可不同,赵医生拿出来的是一套新东西,忙碌半天,并没有给出一个让人们能懂的叫人信服的诊断。赵大夫没有说病人是什么病,就拿出一根胃管,告诉家属需要进食,给患者麻利的插上了一只胃管。在插胃管的时候,他发现病人皱了皱眉头,他心中一喜,知道有希望把他救活。人们没有见过这一套东西。他们对这样看病是否有效还存在一定的疑惑。

“有开水没有?”赵大夫问。

“有。”有人急忙把开水瓶提了过来。塑料瓶身上积满了灰尘,整个开水瓶只有提把上才是干净的,磨得光光的。看上去,已经使用了十年以上了。

“赵大夫,要多少开水?”提着水瓶的人拿不定倒多少水,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犹豫不定自己需要多少开水。

“一满碗。”

“放点盐进去。”

“多少盐”

“一饭勺就可以。”

赵大夫把调制好的温盐水自胃管里灌了一些进去。

“大夫,我大伯有没有希望?”有人插嘴了,似乎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看看再说吧。”

家属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大夫心中还没有谱呢,他们想。

微弱的晨风不时地从窗户的罅隙吹了进来,吹在赵大夫的脸上,让他感到一丝凉爽。

“你们去买几种药吧。”赵大夫在一个纸片上写了几个药名。他暗自思忖到以后把药都带齐全点,不只带那些治疗发烧、腹泻的药。

“买多少?”病人的儿子问答。

“买一个星期的药量。”

有人商量着骑摩托去镇上买,也有人建议去直接去县城里买,多花不了半小时的路。也有人建议先去镇上买,如果买不到,再去县城买,这样可能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

“急不急?大夫?”

“你们直接去县城买吧。”赵大夫觉得去县城还是比较稳妥一点。如果缺一种药,效果就要打折扣了。

“你们再慢慢地给病人喂点糖水吧,一次不能太多了。”

赵大夫坐在一张方桌旁等待。

“大夫,这病能不能治?”人们围着他坐了下来。

“哪有赵大夫治不了的病?”有人插嘴说,好像认为说赵大夫有什么病不能治疗是不吉利的。

“能不能治,还得看去买的药喝上后有没有效呢。”

于是人们都期待药能早些买回来。

“你这姑娘,将来准备嫁哪儿?”有人问,似乎是想攀上一门亲事。

“由她自己。她愿意上哪家,就上哪家。”赵大夫喝着糖水,说。这蔗糖的味道很醇厚,喝在嘴里不发酸。

赵兰也捧着一个小杯子喝着糖水,她看见乡亲们对爸爸毕恭毕敬的,心里感到喜滋滋的。那一年,她不过1岁。是一个对周围环境充满兴趣的孩童。尽管她不了解医学,但是她充满了对医学的浓厚的兴趣,她童年的愿望就是像爸爸一样当一个好医生,一个有神奇医术的人。父亲的每一个举动对于她来说都是新鲜。她喜欢模仿父亲的一举一动,学会了测血压、看体温表,等等。她喜欢拿着父亲的书看,她看不懂,但是她喜欢上面的图片,尤其喜欢那些各种疾病表现的图片。赵大夫先从简单的开始,比如灰指甲长什么样、瘀斑是怎么回事给她讲起。小姑娘进步很快,渐渐地懂得了一些医学常识。她常常会抓住小伙伴,看她们的手指或者脚趾有没有灰指甲,不过总是让她失望。有时候,她拿着手电筒给她的狗检查咽部。她想看看狗与人有什么不一样。那狗开始还让她看看,但是它的嘴张不大,而且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最后坚决不让她看,她就用劲掰开它的嘴,还叫姐姐过来帮忙。弄得狗嗷嗷直叫,对她有了戒心,一连几天躲着它,仿佛小姑娘要陷害它似的。“看了这多年的病,我还没有给畜生看过病呢。狗天天在眼前打转,我还没有看过狗的嘴呢。”

有一次赵大夫说。“你小心姑娘染上了疯狗病。你女儿被教成兽医了。”她母亲对她爸爸说,“你让她学医干什么,你当大夫连家都顾不了。”医生说:“她有兴趣我就得教她,不能浪费了一个好苗子。当医生顾不了家,但是可以养活一个家。”在农村当大夫是可以养活一个家的,而且还受人尊重。

赵大夫从昏暗的房间内走到外面。他不是常常能够回到农村的。透过门前的树林,可以看见远处的稻田和田间的小路、有骑车人的大路。稻田在赵大夫眼前像个平原似的向远处延伸。

赵大夫并不想把女儿未来的生活全部寄托在医学上。他只是引导着她。她如何走,是否走这条路还得靠她自己。

病人的药买回来了。赵大夫把药碾成粉末,又把它撒进水中,从胃管中灌了进去。说来也怪,在灌药的时候,病人睁开了眼睛。家属发出一片惊奇之声。 面对众人的呼喊,似乎想说话,但一时又说不了。赵兰惊奇地看着病人。

“应该还能说话的,我们等等看。”

“他会站起来吗?”有家属问。

“得看看他的造化。”赵大夫说。

那一天下午,病人能够开口说话了。这在没有奇迹的小山村是个奇迹。很快就像个新闻传遍了每个家庭。赵大夫受到热情的款待,像是个凯旋归来的英雄。而赵兰成了乡亲们眼中的公主。父亲仿佛身上有一种魔力,稍加实施,就能够把一个快死的人救活,这对于赵兰来说非常神奇。她很想知道父亲的诀窍。

这次救人的事给了赵兰第一次的深刻的印象。也对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个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尽管已过去了很多年,当时的很多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正在眼前发生似的。病人的相貌虽然不记得了,但是病人睡在房间的什么位置,她却记得。虽然爸爸同家属们的那些谈话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他们是在哪个房间说话的。她还记得房间里是否开着灯。病人躺的房间像个阴暗的马厩,如果不开灯房间里就会很暗,像是黄昏时分。尽管窗户常年都是透着光的,可是并没有给房间增加多少亮度。人需要走到窗边才能看清楚东西。有多少次,赵兰捧起一本书,《语文》或者别的什么书,在自家这种昏暗的窗边阅读。室外浓密的树荫阻挡了光线射进室内。书里的内容对于她来说非常有趣,让人忘了眼睛的酸涩。大学时代,她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医学书籍,她像别人阅读小说一样读完了很多书。尽管很多书囫囵吞枣地看完了,没有记住什么东西,但是增强了她的理解力。

……

现在,她总是思索自己将来是当一个医生,还是从事别的工作。想到这个问题,她就神思不属,仿佛这个问题现在就摆在她面前,需要她立即作出决定。这使得她有时候心不在焉,特别是在实习的时候,她想此类问题想得最多,比她思考自己将来是与现在的男友在一起还是顺其自然各奔东西。

有一天,她问同学小唐是打算考研还是打算就业。小唐说自己不想再读书了,受惯了那些强灌的医学知识。她告诉赵兰自己打算考公务员。

“公务员好考吗?”赵兰问。

“不好考,也得考。起码比当医生强很多倍了。我父母亲支持我考。他们不想我把小命丢在医院了。哈尔滨杀医案对他们震动很大。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他们都不要我上医院实习了。”

“我没有你那么强的自信心。我即使考上了,也通过不了面试的关。通过了面试也不会录我——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考研不是也要面试吗?”小唐问。

“起码要比考公务员公正得多。”

“你以为考研就公正?你以为考了第一就一定会录取你?”

“考公务员对于我是登天难事。”

“有些地方的公务员比较好考。”

“中国这么多人,有人少的地方吗?”

“在新疆那些地方,是比较好考的,差不多考了就能录取。我有亲戚在新疆,就是公务员。他说医学公务员很好考。没有多少人报考医学的。没有人愿意去那边。考了公务员再上几年班后,还能够再考研究生的。是在职读研,有工资的。读完研,还可以回原来单位,就能够当上领导。因为那边比较缺乏学历高的人才。”

“是吗?”

赵兰忽然觉得这也是一条不错的路,一条比考研好十倍的路。

“你也考公务员吧。”

“真的可以考虑。”

现在,她感到比以前更加纠结。你往何处去?她自问道。

“现在病人的情况很不好。”冯驿开始了交代病情,他准备展开他的话题,就像展开一卷地毯,逐步地进行,以便让家属都有一个易于理解的、适应的过程。

冯驿看了看家属的反应,但家属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似乎每个人陷于了巨大的悲伤之中。弄得冯驿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开口说下去。

“能不能转到别的医院?”家属内有人以试探的口吻打破了沉默。

冯驿忽然感到松了一口气。这对于冯驿是最好不过的建议,冯驿从来不想逞强,自己治不好的病人从来不强留。如果他们愿意走,他甚至愿意指一条路。每个病人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没有等到冯驿予以肯定的回答,有家属就说:

“转什么?大半夜往哪儿转啊?”有人说。反对的声调特别高,好像是大夫主动的提出的转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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