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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床不住了。”护士说。

另一个家属也站在旁边,急切地问医生:“17床现在是什么情况,严重不严重?我刚从外面回来。”

冯驿一时不知道先同谁说了。

这时候,护士杨景怡走过来,问道:“9床的呼吸机还用不用?”

三张嘴都已经张开过了。冯驿决定先同护士说话。

这时候,第四个声音又传到了耳朵中。

“我的医保手续还没有办,你给我办办吧?”一位姑娘拿着医保卡。这不是他的病人。

为什么不在医生查房时交给主管大夫办呢?都要在正忙的时候凑热闹,冯驿想。他感到特别烦躁。忙了半天,好像没有一个病人的事情处理完了,全部在那里悬着,全部要同时处理。

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一个自己女儿似的女孩也凑了过来。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病历本和一个装片子的袋子。女孩容貌白嫩,很好的肤色,可能只有十六七岁,但显得精神不振。

“你是值班大夫吧,我想找你看个病。”中年男子说。冯驿以为是认识自己的人,他仔细看了看,但是不认识。他感到有点纳闷,自己在哪儿认识他?

冯驿不想被众人包围着。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你跟她说说,还是让她戴呼吸机吧。”

“我没有时间跟她说,你去跟她说。”护士以不耐烦的语气说,好像医生让给病人上呼吸机的,戴不戴呼吸机的问题就该他解决,“你说比我说管用。”说完就走了。

冯驿感到一阵饥饿袭来,同时感到头有点晕。是不是要发生低血糖了,他想。平常他会找出一瓶含糖饮料狂饮几口。现在不行,没有时间去,也不能当着这多人的面喝饮料。他想抽时间去劝劝9床这个老病号,让她还是戴上呼吸机。病人存在二氧化碳潴留,如果不戴呼吸机,可能就会在一两小时内昏迷的。如果她坚决不戴,就得签字,即使是老熟人。但现在动员说服病人的时间和让病人签字的时间都没有,眼下他正在被围困着了,像是在漩涡中,到不了岸边。

护士走了。余下事情,似乎那个咯血的病人最紧要。医生应该先就这个病人的情况回答家属。可是,1床如果不立即解决他的退院手续,就可能赶到办公室朝冯驿咆哮的,造成很大破坏——既破坏心情,也破坏周遭人的信任,更破坏病房的环境。冯驿对17床的家属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再同你讲。”家属可能觉得自己亲属病人这么急迫,应该得到优先处理的。因此仍旧站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看见大夫无动于衷,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就气愤地走了。

冯驿和1床的家属走进了医生办公室。那个找他看病的和办理医保手续的也跟着进来了。赵兰跟在最后。办公室里很快充满了人,像要开会一样,很快又恢复了喧闹。冯驿成了众人的中心,他感到压力特别大。那么多事情还没有作,首次病程一个也没有写。咯血的病人也许很快就要死了。呼吸衰竭的老病人也到了最后的关头,也许这就是她最后一次住院。她的来日不多,一年、两年……,难以预料,她知道吗?赵兰又感到房间里很闷热了,她想从拥挤的人群中溜走,但害怕老师会随时使唤自己。赵兰几乎帮不上任何忙,她连首次病程记录都写不好。赵兰想让这些人排排队,一个个的进来办事。

“你找个办医保手续的单子给她办个手续。”冯驿把头扭了180度,冲在最外层的赵兰说。

“你们商量好了不住院?”冯驿需要病人家属最后确认一下。

“我们不住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里的环境太差了。”家属不耐烦,看见这么多人围着,不知道自己的事能不能很快办好。

干部病房的环境很好,你可以去。冯驿想这样说,但他想到这话可能被家属认为是一种讽刺,就没有说。环境差的何尝只有病房,大夫的这办公条件不也是?他想。

按照医院的要求,冯驿先让家属在住院证上写清不住院的理由、署名和写上签字者的身份,最后是大夫签字、科室、时间。家属急急忙忙地在住院证上胡乱地写了几个字,把纸也划破了。冯驿一签完字,家属抓住住院证就走,仿佛不给他留一秒钟的时间。冯驿看得见家属的不满,但是他不明白到底是对什么不满。他觉得与很多人满为患的医院比环境问题还是好的,说环境太差可能是个借口。把这事办完后,冯驿松了一口气。他让家属去护士站办理。但护士站并无一人。

“怎么没有护士?人去哪儿了。”家属又过来了。冯驿担心她又说什么刺激自己的话。

“你等等。”

“等多久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听见家属不耐烦的话,冯驿就感到心里发慌,他怕家属又对自己大喊大叫,或者出现什么变故,不出院了--——这个就更麻烦了。

“等一会儿就有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人哪儿去了”家属要在走廊上嚷起来了。幸好的是,那个声调更高的病人还没有过来附和呢。

“换药去了。”赵兰走过去说。

“也不多弄个人?”家属说。

“急诊科大夫让我过来找你看看片子。”

急诊科大夫自己不会看片子吗?冯驿想。如果只看片子,问题就简单了,这本来不是自己分内的事儿。住院部的大夫是不允许同时给门诊的病人看病的。给门诊病人看病,如果闹出纠纷来了,就会遭到医院的处分。这就是自找的。

冯驿拿起片子看了看。

“冯老师,找不到医保申请单。为什么非得让我们填这种单子,拿着医保卡不就可以办了。”赵兰说。

这种单子每天都得消耗几张,现在又没有了。

“你找护士去拿。”

冯驿抬头看了看护士站。仍然没有人,家属还在那边等着,似乎急了,不时地朝冯驿这边看几眼,似乎随时要冲过来。冯驿也感到着急了。护士不在护士站,他也会感到很孤立了。如果家属是在医生办公室等着,可能就会冲冯驿发火了。

“你怎么还没有办了?”1床的患者朝家属走了过去,高嗓音传进了医生办公室。所有的人都抬头向外看了看。

冯驿心里一阵发紧。他不想再同这个病人打交道了。如果多说几句,这个病人说不定会动手打他的。

“没有什么问题。”冯驿看完片子后说。

“这上面写的是支气管炎。”家属拿出报告单给冯驿看了看。

“支气管炎不要紧。”

“不要紧?她咳得很厉害。用不用住院?”

“这不是开好的住院证吗?用不用住院急诊科大夫说了算。”冯驿还没有给女孩看病,他不知道需不需要住院。

“你们不管吗?”

“住不住院由你和急诊科的大夫决定。”

“你看这种情况需不需要住院?”

冯驿需要完整地询问病史才能知道女孩需不需要住院。不过他现在没有时间。那个咯血的病人还没有止住血。住不住院不是他说了算的事。

“你可以住院。急诊科大夫有没有说需要住院?”冯驿问。

“说需要住院。”

“那就住院。”

“支气管炎也要住院吗?”

“如果不想住院,你再找他说说。”

“白跑上来一趟。”家属对他女儿说,嘀咕着,不满地走了。

原来不是让冯驿看片子,而是由他作为是否住院的决定者。

“护士说这会儿库房钥匙不在,医保申请单拿不出来。”赵兰说。这话让冯驿心烦,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多准备一些,总是在忙碌的时候到处找这种单子?

冯驿抬了抬头,看见1床的患者和家属正在与护士说着什么。末了,冯驿看见他们并没有朝门口走,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感到有点纳闷。

“你下午再来办理医保登记吧。”他对患者说。

“下午?”病人惊诧地说,“下午我还有事。”

“中午没有人,你也办不了。”

护士站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一会儿要收个老病人,说是你的老病号,要你管。你首次病程写了几个?”护士又进来插播了一条重要新闻。冯驿感到今天非要崩溃不可,他不知道自己会忙碌到晚上几点钟。

“谁呀?”

“不知道?”

“你也不问问?”

“问多了,急诊科总不耐烦。”

“不先问问,怎么做准备?”冯驿对护士说。

“刚才1床的没有去办理手续吗?”

“我让他去楼上了。”楼上是这个科室的另一个分区。

“你呀,真会做好人。他根本就不想住院。他在楼上就不会闹吗?”

17床的家属还在走廊上等待着,他看着一个个的人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想着快轮到自己了。冯驿抬头看见了他,向他做了个手势。在门口有个人在晃动着身子,这时看见了医生的手势,以为是招呼自己的,就走了进来。

“我想问一下床的病情。”来人说。

“这要问管床医生。”

“他在不在?”

“不在。”

“不在?我能不能问问你?”

“要问管床医生。”

“你不能说吗?”

“我不知道。”冯驿终于表明了原因。

“你不知道?”家属怀疑地看了冯驿一会儿,然后怏怏不乐地走了。

“17床现在怎么样?”17床的家属说。

“你是她家里什么人?”冯驿想核对一下身份。

“我是她儿子。”

“情况很不好。咯血止不住。你母亲有支气管扩张,血小板又少。血小板具有止血功能,血小板少,就容易出血。”

“支气管扩张是怎么回事?”

“支气管扩张就是说支气管有炎症,有感染,气管壁受到破坏,引起出血。目前比较有效的办法是作介入治疗。”

“介入治疗怎么作?”

“介入治疗就是找到出血的血管,然后把它堵住。”

“那还不赶快做?”

“你父亲不同意。”

“不管他了。你们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怎么能按他的意见治疗?”

“这种治疗有一定的风险。”

“有风险?有什么风险?”家属有点吃惊。

“血小板减少,可以造成穿刺部位血肿。如果误栓塞,就可能导致坏死。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找不到出血的血管。造影剂过敏,再次咯血,血管破裂,疼痛……等等。还有一个就是猝死。”

“怎么会误栓塞?”

冯驿无法回答。

在特殊情况下,人都会犯错的。

“怎么会不误栓塞?血液是不断的流动的,有时出现反流。不是想栓塞什么血管,就会栓塞什么血管。具体的风险介入科大夫会告诉你。如果你们同意做,我会联系介入科。”

“我不知道风险,怎么会同意做?这种误栓塞的几率有百分之几?”

“误栓塞的几率很低,但如果碰到了,就是百分之百。”

“你说还会猝死?”

“这个风险是有的,但很小。”

“小到什么程度?我还得考虑一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介入治疗就是很好的办法。”

“这么多风险,还能说很好?猝死、误栓塞、再出血、血管破裂……,这还能做?”家属带有点讽刺的口吻说,甚至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会把人弄死的!”

“你现在用的是什么办法?”家属接着问。

“使用止血药物。”

“你就用止血药物,没有用消炎药物?她不是气管有炎症吗?”

消炎药为大众所熟悉、所关心,似乎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药。

“有消炎药。”

“血小板少是怎么会事儿?”

“你母亲住院后查了三次血小板,一次比一次低。最低只有万。”

“正常血小板是多少?”

“10万到0万。”

“怎么会越来越少?是不是什么药物引起的?”

凡是出现什么异常,不去考虑是否由疾病引起,都怀疑药物,人们总这样想。

“不是药物引起的。我们所用的药物都非常安全。”

“你现在用的止血药物有没有效果?”

“你能不能先看一个新病人,喘得很厉害。”杨景怡进来了。

“9床戴呼吸机了没有?”冯驿问。

“没有戴。”

“还没有戴?”冯驿有点吃惊。

“她不戴,我也没法?”杨景怡摊开了双手。

“那就等着昏迷吧!你一会儿去抢救吧!”冯驿愤恨地说。他感到头脑发胀,恨不得把这个揪心的问题一下子解决掉,别让它压在心头。老是挂念着这事情,就容易出差错。可是他挤不出时间来作患者的思想工作。

“我没有时间多说。一句话,介入治疗是比止血药物更好的办法,但是有风险,这个风险值得冒。如果持续下去,病人有死亡的风险。我有空再同你说,这会儿要去看病人。”冯驿以这样的话匆匆结束了这次与家属的沟通。

“冯老师,你还没有吃饭呢。”赵兰说。

都几点钟了,还吃饭?冯驿想。赵兰买好的拉面放在配餐室早就凉了,水分蒸发了,面结成了疙瘩。面条就那样被女孩随便的放在桌子上,有没有什么灰尘弄进去,也不知道。

“今天感觉如何?”

“好忙。”赵兰笑了笑。“每天都这样吗,冯老师?”

“别担心。你在这里只呆一个月,我还要呆几十年。如果天天这样忙碌,我也呆不下去了。”冯驿笑了笑。

“你干嘛要学医?”

病人是个老头。冯驿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点面熟,但是他想不起名字。老人眨眨眼睛,似乎有点激动。但是他没有开口说话。说话对他来说有点费力。护士说过他是个老病号,专门要冯驿看的。因此,从他眨眼的动作,冯驿能看出病人认识自己。

冯驿走近病人的床边,说:“你好。你又病了。”

“你是冯大夫吗?”病人好像怕认错了大夫。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有点激动的说:“你还认识我吧?我011年在这儿住过院。你看我这样子,都不能动。”

病人躺在床上,显得软弱无力。左侧股骨骨折,在牵引着,翻身都很困难。

“认识。我看你挺眼熟的。看见你家里的人,我也觉得更眼熟。”冯驿看了患者的女儿、儿子,都觉得非常眼熟。他们都热情地朝冯驿笑。尽管病人的情况很糟糕。看见曾经打过交道的大夫,他们像是找到了希望。病人的女儿与老伴长得多像呀,冯驿不禁有点吃惊。认识了一个,就像是认识了另一个。

病人听见冯驿说认识自己,有点激动,眼眶湿润了。

患者家属告诉了病人这次住院的经过。一个月前病人上厕所摔倒了,引起左侧股骨粗隆间骨折。由于年龄较大,还有多种疾病,骨科医院的大夫未敢行手术治疗,采用现在所见到的牵引疗法。在住院期间,患者的慢性支气管炎又犯了,比上次住院还重,而且发烧,不能吃饭。家属很着急,骨科大夫不会治疗慢性支气管炎,发热一直持续存在。每一次发热都让病人非常难受,似乎熬不过去。于是患者想到了年前给他看病的冯医生,坚决要求女儿送自己来到这儿,想让冯驿给他治疗。

病人从骨科医院出院,但没有救护车送他过来,家属租了个黑救护车把病人送了过来。救护车上面没有多少设备,一个急救箱、一瓶氧气、一个司机、一个穿便衣的并非医生的随同人员。虽然一旦需要急救,车上并没有能力。但是那个急救箱和氧气瓶让家属放心很多。

“病历资料复印了没有?”冯驿问。

“忘了。走时太匆忙。等会儿叫个人去复印一下。”家属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用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冯驿除了对病人的相貌还有点印象之外,对他以往的病情基本上完全忘记了。年前的疾病怎么还能记得?除非病人经常来住院。冯驿并不想让家属和患者失望,他从头到尾详细地询问了一遍病史。体格检查也给全面仔细地看了一遍。病人有点消瘦,两个眼窝深陷。胸部起伏,肺部有一些哮鸣音。右上腹部有胆囊切除后留下的疤痕。收集到的信息并不多。

患者的小腿固定在勃朗氏架上,让他看起来像个机器人。只是是个不能动的机器人。

可怜的人啊!不能到处走动了。老年人的骨头真是碎得像瓷器,是老年人致命的缺陷。

在病房外面,冯驿告诉患者的女儿别指望患者今后能够下床活动。并发症可能会接踵而来。现在的第一波冲击已经来了。这就是讨厌的顽固的肺部感染。这个病曾经夺去了多少老年人的生命,让许多老年人少活很多年。患者的女儿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好像她们早就知道,或者他们在发生骨折这件事之后,就没有对康复报太大的希望。冯驿觉得尽管她们认识自己,他也需要同她们讲清楚疾病的预后,让她们对未来的不测有心理准备。医学就是个高风险的行业。今天这个病人活着,明天可能就突然死了。生命无常!生死一线之间。多少人突然死于韶华好时光。甚至,冯驿也常常想,自己明天是否还能在这里上班?说不定,自己忙碌了一个白班,明天就会因为过劳死而不再醒来。宁死也要在岗位上,也不要死在家里。有无数的死在岗位上的医生作为这样的例子。死亡之前通常会手放在胸部,说胸部不适,然后就站立不住,最后直挺挺地倒向地面,头碰着地上直响,像是一罐没有放稳的氧气瓶猝然摔在地上,然后是短暂的抽搐,像是马钱子中毒了一样。抽搐完了,人也就死了。时间真短,就像是自杀的纳粹战犯咬了氢氰酸胶囊。

“赵兰,你去问问17床,同不同意作介入?”

赵兰告诉冯驿,家属不在病房里。冯驿心中一惊,觉得家属把患者一个人丢在病房特别危险。家属不能指望护士时时在病房守候在病人身边。像是危险已经发生了似的,冯驿急匆匆地赶到病房。

“你家里人去哪里了?”冯驿问病人。

“拿片子到医学院找人咨询去了。”病人气息奄奄地说。

“谁去了?两个人都走了?”

“我爱人去了。”

“你儿子呢?”

“他上班去了。”

嘿!冯驿简直要叫出声来。看来家属对病人的病情忒放心。

“你咯血少了点没有?”

“少多了。这吊针打得太慢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着,我怕它滴完了我都不知道。”

冯驿一听这话,就有点着急。

“我哪有时间在这儿看着,那边还有一个病人在抢救呢。”

“你能不能找个人帮我看着?”

冯驿犹豫了半天,他手下除了赵兰,也没有别人可以差遣。护士也没有多余的人手。这年头,医院里的人力资源很紧张,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儿。每年,多少医学院校毕业的学生找不到工作,这里却人员奇缺。谁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这里可能有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相对人口过剩理论在其中作祟。一个人生病请假,另一个人就得干两个人的活儿。生病的人不能请假太久,因为另外一个人如果顶得太久,也会生病。如果两个人同时生病,这个体系就要崩溃了。“赵兰,你就在这里给她看着。”

这样赵兰就成了半个家属。开始她并不想呆很久,就一直站在床边,后来她拿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她不时看看吊针看它是否在滴,估计吊针多久需要换。吊针滴得很慢,一分钟才几滴,简直看不见它在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滴得这么慢,忍不住跑出去问冯驿这滴速对不对。赵兰本想看守一会儿就走,但是患者对她说了“谢谢你啊”,弄得她感到这是她应尽的责任似的。她找不到理由不在这儿看着。她想看看电视,但是里面的内容无聊得很。她又不好去换台,因为旁边的人似乎正沉湎在播放的节目当中。她的身份也不适合在上班的时候死死地盯着电视看。赵兰干的事情简单了,冯驿要干的活儿就变多了。尽管赵兰不能给自己干多少实际的活儿,但是有她在身边与自己一起忙碌,他就感不到事情有那么的急迫。

冯驿觉得自己的饥饿感较先前更强烈了。有时可以听见肠子里的响声。毕竟现在已经到了下午的上班时间。趁着家属还没有回来,病人也有所好转的当口,冯驿去吃中饭去了。现在点,离平常吃饭的时间都过去小时了,都快赶得上一个上午了。如果没有这么忙,早就饥肠咕咕了。忙了大半天,这胃肠像是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进食。一个迟钝的器官。面都已经干了,冯驿加了点开水进去,然而面还是成为一团团的。冯驿感到很辛酸,他有点想哭。自从上班之后,饮食就这么不规律,随随便便吃上一餐,像个跑远途的司机。学生时代,还没有工作的时候,他饮食都是很有规律,甚至从不吃餐馆的东西,而现在简直是个屌丝,没有自己的生活。

虽然号称“牛肉拉面”,可是面里没有一片牛肉,哪怕肉屑儿都没有。冯驿乏味地吃着拉面,觉得拉面有点生。如果是在餐馆里,他就不会继续吃这种夹生的面。现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如果像平常那样任性的不吃,只有忍受饥饿,说不定下午还会像一些护士交班时那样晕倒,那不仅要出丑了,而且工作也干不下去了。吃饱才是干革命的本钱。冯驿现在就是为了工作才吃这种生的难以下咽的拉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白班呢,晚餐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可估计不到。中餐吃得如此晚,也别指望晚餐能够及时补上。

冯驿一边吃着乏味的拉面,一边想着自己还有哪些活儿没有干:几个首次病程记录和大病历没有写;昨天收入的新病人今天该写病程记录了,明天也得写;按照医院的规定,还有沟通记录,包括昨天新收入的新病人及今日新收的病人,均没有写;几个已经出院了好几天的病历还未整理完,因此也延迟了上交时间,而不按时上交病历,按照规定,一份病历会扣除一千元的奖金。冯驿一直想更换一个新手机,这个诺基亚的旧手机虽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它不能使用一些有价值的软件。如在线查询药物说明书、使用医学计算公式,还有查阅医学文献。如果有两份病历被扣款,他就不可能新买一个手机。还有什么没有干?一份每月一次的考试题还没有做,尽管做一次只要十分钟。冯驿甚至连十分钟的富余时间都没有,因此常常把这个工作交给实习生来干,并让他们边抄边记忆内容。这个考试又忽然让他想起了一个考试,这把他惊出了一阵冷汗。他不禁停下筷子,查看手机上的短信。短信发自主任。内容是几个抗生素使用规范的PPT文件。考试内容就在其中。事先自己学习,然后在线考试。原来这种考试都是在固定的教室进行。由于医院人数很多,教室小,不能同时容纳所有的人员同时考试,考试往往分几批进行,因此会持续几天,这叫陪考的人员吃不消。现在改为在科室,自主上线考试,设定考试时间,无人监考。考试的本意是让众人强行被灌进一些必知必会的内容,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无用的东西却灌进了实习生的大脑。冯驿无法坐在电脑前不受干扰地完成一份试卷,一会儿就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处理。考试的最后日期就在今天。冯驿只有让赵兰来干这样的活儿。不通过这个考试就没有抗生素的使用权。一场如此重要的考试差点错过了。

这拉面里除了葱的味道,就是生的面团的味道。一股土豆炒肉的浓烈的香味弥漫在配餐室。冯驿这时才注意到。一个没有人洗的饭盒扔在桌子上,里残留着一点菜,气味直冲鼻孔,冯驿看着里的肉块,几乎要流口水。在饭盒旁是洒出来的菜水,加强了炒肉的香味。是谁急急匆匆没有及时吃完菜,连饭盒都没有洗?护士有时也很忙,人手总是很紧。不断的有护士辞职,因为工作强度大、压力大,临时工每个月几百元,加上一千多的奖金,勉勉强强够两千元。冯驿常常听见的护士的一个议论是奖金怎么发不下来,似乎谁故意扣留了奖金。如果真有谁这样干,那就是因为医院在行政、后勤与临床人员之间分配不公,钱更多地流向了临床之外的地方。赚了钱,却总是不见钱。常说今年比去年同期收入增加了百分之十几,但是工资奖金却从来没有增加。听见这个护士的怀疑,冯驿就非常惭愧,因为他常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扣款,如:医保罚款拒付、交班记录没有写,病历上的问题更多,如:大病历没有按照要求4小时内完成;出院病历没有按照要求天之内上交,等等。其他大夫也不例外。没有哪个大夫能独立承担这些扣款,最终只能由科室所有人员平摊。尽管医院加大处罚力度,以改善病历质量,但是总有人“甘愿”被罚,除非他辞职。绩效考核就是这样进行的。顾头就顾不了脚,冯驿能及时完成病程记录,就不能及时上交病历;能及时上交病历,就不能写完病程记录。医院真是个围城,外面的人员找不到工作,拼命找关系要进来,内面的人却不断地辞职。去年,该科室已有三人辞职。一结婚便辞职,这是护士辞职的模式。而才来两三年的博士去年也走了好几位。医院像个前赴后继的战场,几个旧护士走了,就来几个新护士。老手走了,来了新手。冯驿非常畏惧同新手对班,他害怕她们出错。

在冯驿吃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听见走廊上护士在喊,“冯大夫,8床不舒服!”到底怎么“不舒服”,也说不清楚,他想。“不舒服”可以代替所有的症状,是个多好的症状的代名词!既不好好地问问病人怎么不舒服,也不会判断病人情况急不急。冯驿也不能怪她们,因为她们干活忙碌得像蜜蜂,没有时间去细心地问问。

冯驿不知道病人的情况是否危急,不敢耽搁,立即放下筷子。他本想找个地方把面放一放。却又想到不会有时间再过来吃了,就把面扔掉了。

任何一声护士的呼叫,对于冯驿就像一个警讯,使他抓狂。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常常想。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还有过多久?

8床感到头昏,冯驿怀疑是血压高了。他让护士测了一个血压,果然是血压高。如果是年资高的护士,就会给他测个血压,再告诉医生,冯驿想。

赵兰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你首次病程记录写完了没有?”

“写了一个。”

出乎冯驿意料,她写得够快的。

“我看看。”

“这里面错误很多。你只写了病人现在的情况,最近周如何如何,却没有写自开始患病时的情况。我没有问,你不能也不写。过去的情况,把以往的资料调出来就可以了。写病历都应该这样,不能不参照以往的治疗经历。这个主诉就要改了。同样地,如果病人只说了最近的情况,你还要问问往年的情况。如果一个病人说咯血有几天,你就得问问往年有无咯血。你知道,患者咯血可能是支气管扩张。这种人往往就有好多年的咯血史。还有这个地方,写发热伴有畏寒多久。这个写法是错误的。因为大家都不这样写。应该写‘畏寒、发热’,并列在一起。这就是语言。你那种写法从意思上说不错,但不地道。英语中常说的地道,就是这回事。明白吧?”

赵兰点了点头,“以前老师只告诉我怎么写,没有人说为什么。”

“你现在就得多问个为什么。你这个诱因写得也不对,你写的是‘可能受凉后出现’,信息有丢失,病人明明告诉你的是可能吹空调引起的。不能丢失信息。你所记录的所有信息都要转换成书面语写进首次病程。这个地方没有写清楚用药多少天,天吧。为什么不写?”

“当大夫好难啊!”

“写病历不算难。难的是如何让病人信任你。现在,病人天生就不信任医生。网络谣言、经济因素、对医学的无知和过高的需求都是造成医患关系紧张的原因。医生已沦落为二等公民,不受人尊敬。你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信任你。”

“冯老师,你热爱医学吗?”

这个女孩问得够大胆,冯驿想。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你生存之必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擅长的?虽说干一行,爱一行,有时候很难做到。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学医吗?”

“喜欢。”

“你为什么要学医?”

“学医有什么不好的吗?我爸爸让我学医的。”

“他是医生吗?”

“他是外科医生。他本来想让我干外科。可是我喜欢内科。我的身体弱,在手术台上站不了那么久,干不了外科。他说如果我是男孩,就要让我干外科的。”

“好好学吧,既然选择了这行。外科比内科还要累人呢。一台手术一做就是大半天,你还有时间收新病人吗,还有时间写病程记录吗?半夜做手术也是常有的事,

‘三缺一’,你休息的时候,恐怕也得赶到医院来凑个做手术的人数。我想,如果你是外科医生,你现在就不会有时间在这里与病人磨嘴皮子。你做个试卷吧。”冯驿通过电脑在线打开医院为不定期考试专门制作的登录系统。这个东东对于冯驿来说是个无聊之极的。真亏有人想得出来,既浪费医院资金,也不能通过考试提高医生哪方面的水平。只是浪费了实习生的宝贵学习时间。“你先做做,答案在这几个PPT中找。”

“题目够多的!不过都是选择题,不会做,也可以猜。”

“可不能乱猜,必须及格。你要是没有及格,我还得补考。你不会作的题记下题号。剩下的首次病程本来也是要让你写,现在只有我写了。”

冯驿的电话响了。

“你那个考试题做了没有?”电话里有人说。

“正在做。”

“你帮我做一下吧。我都忘记了这事。”

这让冯驿无法拒绝,因为他有时候也让别的同事替他答题。

“好,我让我的同学帮你做一下。”

谁都没有把考试这事认真对待。

“那个病人把呼吸机戴上了吧?”

“戴上了,劝说了半天才让戴上的。总是说面罩太紧,只能怪她头太大。”杨景怡说。

“你立了一件功。我现在放心了。过两个小时再查个动脉血吧。如果没有改善,戴着呼吸机也没有用。”

像自己预料的� ��样,那天冯驿晚上9点才从医院出门。公交站牌处,等车的人并不多。街上显得有点冷清。医院大大的霓虹灯招牌发出的一片红光映在路面上。一阵风刮了起来。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来一辆车。他想拦下一辆出租车,但是的士司机似乎不愿意载人,车子都从路的中间一晃而过,没有等到冯驿扬起手就开走了。等了二十分钟才来了一辆公交车。这个时候,有些公交车已经停止运行了。虽然已过来了下班高峰,车里仍然有很多人。冯驿原以为可以在车上找到一个座位休息一下。但是没有一个空座位,连最后面车尾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没有座位了。冯驿定睛瞧了瞧,发现最后排有个女孩,屁股坐在座位上,双腿却放到了临近的一个男孩的腿上。女孩手上拿着一个手机,明亮的屏幕照亮了他们的年轻的脸,他们共同在看着手机屏,低声说着话……。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岁月年轻时代已过去,自己却一事无成,每天干的都是这样重复悲哀的工作。这个工作不可能有什么创新,只是积累一些个人的经验。冯驿紧紧地抓住柱子,靠在上面。他感到极其疲惫,似乎可能突然栽倒在车厢内,随时可能随着公交车的颠簸死去。为了减轻脑袋里胡思乱想所产生的压力,他掏出手机,阅读手机上的新闻。没有多少新增加的新闻,大部分在他早上上班途中已看过了。一条新闻——“5名醉酒市民深夜大闹医院追打急诊护士0分钟”,映入了眼帘。月月都有这样的新闻,他没有打开看,因为这会使他心身更疲惫。这样的新闻他看得太多,不用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被人刀砍、刺死、扇耳光、毒打,等等?他思忖道。我们都是这样的鱼肉?都等待着刀子捅过来,然后躺在地上,血淌一地,让亲人痛苦、控诉无门?我们到底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这是工作吗?为了生存,像贩毒一样玩命?

回家后,他迫不及待地吃完饭,倒头就睡。疲劳早已侵入了他的身体,这一刻他彻底支撑不住了。他从来没有去想这一觉还能否再醒过来。在工作之余,想到最多的就是“猝死”,不仅害怕病人猝死,也害怕自己猝死。

到了第三天,9床的患者刘德金逐渐好转起来了。病人的精神好转了,开始有了食欲。面部水肿已消退了,但是双腿还是肿的。好像是融雪后的残雪,只有这一块还残留着。家属面露喜色。从家属的低声赞誉中,好像这一切都是冯驿的功劳。冯驿觉得这一切不过是药物发挥了作用。

“现在是你在这儿陪着?你是谁?”某一天,冯驿走进病房时发现,患者刘德金的家属只剩下一位小姑娘,不过二十岁出头。其余常来的家属都已走了。以往家属常常从家里送饭过来,现在买饭、打开水、扶病人上厕所、喂药,全由这个小姑娘负责。

“我是她孙女。这是我爷爷。你是我爷爷的主治大夫吧?以后有事我问你。”

冯驿看见姑娘充满童趣地用手分别指了指自己和病人,不禁笑了笑。他觉得家属把一个重病人交给一个没有照料病人经验的小姑娘看护有点不踏实。

“你要注意观察你爷爷的情况。如果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异常的,你要告诉我。注意吃药,一定不能漏服药物。你看他营养不好,你还要注意给他买营养丰富的食物。”

“什么样算是营养丰富?”

“蛋白质丰富的食物。他需要补充蛋白质。油脂多的食物不要吃。”

“是不是不好消化?”

“油脂是不好消化。”冯驿听见姑娘年轻的声音,不禁问。“你今年多大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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