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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这位朋友旅法多年,也算是一个民主派,每每对许多同志的表现痛心疾首。他又说起一件事。前不久闹了一场“民主广播船”的风波。其实,台湾当局早就通过很多渠道,表示不容许这条船去台湾近海对大陆广播,不愿意因此添麻烦。旅法的很多中国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一直瞒着洋人们,仍然到处慷慨激昂,准备勇敢献身,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模样,骗得洋人们纷纷掏钱赞助。结果,少数人把洋钱赚足了,隆重的启船誓师大会上,只有傻乎乎的外国各界要员前来致词欢送,只有一些受雇的洋水手登船出发,汽笛一拉响,船上清一色的洋面孔,连一个中国猛士也没有。

船至非洲某港口,有一位台湾记者登船采访,算是船上惟一的中国种。

这条二手船踉踉跄跄,一路上又是轮机有毛病,又是冰箱不制冷,走得十分艰难。好容易到了中国海域,船上人才知台湾方面早有禁令,不免大呼上当。回头看去,当时慷慨激昂的中国人裹胁赞助款,早已无影无踪。

“唉,”我这位朋友叹气,“外国人幼稚得像中学生,哪是中国人的对手?”

在他看来,很多外国人确实显得幼稚、简单、书生气、一根筋,即使叛逆得吸大麻或裸体上街,仍不失欧洲人文传统的种性,比方说他们经常会认真地对待宣言口号。其实,时代渐人世纪末严冬,信念越来越多地成为利欲的面具。在好些人那里,钱就像数学中的零:零乘以任何数都等于零,那么钱乘以任何宣言口号都等于钱一一这是隐藏在一切政治演算之后的基本公式。故专制能发财,民主亦能发财。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实在没有资格来谈论宣言口号,尤其没有资格与某些中国政客打交道。

我们多少懂得这一点,但这种国产世故是值得我们深感荣耀还是深感耻辱?

我与朋友坐在卢森堡公园里,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落叶飘零,石头椅子很冷,很冷。巴黎正一寸寸融入金色的夕阳。

我心归去我在圣丨纳赛尔市为时一个月的“家”,是一幢雅静的别墅。两层楼的六间房子四张床三个厕所全属于我,怎么也用不过来。房子前面是蓝海,旁边是绿公园。很少看见人一一除了偶尔隔着玻璃窗向我叽里哇啦说些法语的公园游客。他们无一例外是来找公共厕所的,这幢公园边孤零零的房子,只可能被他们误认为厕所。

我向这个友好的民族一次次声明:这里不是厕所。

最初几天的约会和采访热潮已经过去,任何外来者都会突然陷入难耐的冷清,恐怕连流亡的总统或国王也概莫能外。这个城市不属于你,除了所有的服务都要你付钱,这里的一切声响都弃你而去,奔赴它们既定的目的,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你拿起电话不知道要打向哪里,你拿着门钥匙不知道出门后要去向荷方。电视广播以及行人的谈话全是法语法语法语,把你囚禁在一座法语的监狱无处逃遁。从巴黎带来的华文报纸和英文书看完了,这成了最严重的事态,因为在下一个钟头,下一刻钟,下一分钟,你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你到了悬崖的边缘,前面是寂静的深谷一一不,连深谷也不是。深谷还可以使你粉身碎骨,使你头破血流,使你感触到实在。那里不是深谷,那里什么也没有,因此你跳下去不会有任何声音和光影,只有虚空。

你把吊灯作第六次或第六十次研究,这时候你就可以知道,你差不多开始发疯了。移民的日子是能让人发疯的。

我不想移民,好像是缺乏勇气也缺乏兴趣。0曾问我想不想留在法国,他的市长可以办成这件事,他父亲与法国总理也是好朋友。我说我非常热爱和羡慕法国,但我在这里能干什么?守仓库或卖家具?当文化盲流变着法子讨饭?即使能活得好,我就那么在乎法国的面包和雷诺牌汽车?

很想念家里一似乎是有点没出息。倒不是特别害怕孤寂,而是惦念亲人。我知道我对她们来说是多么重要,我是她们的愉快和安定感。我坐在柔和的灯雾里,听窗外的海涛和海鸥的鸣叫,想像母亲、妻子、女儿现在熟睡的模样,隔着万里守候她们睡到天明。电话就在身边,随时可以通话。市长说政府可以为我付费。当然,电话太多会对不起法国的纳税人,隔着大洋谈谈怎么做面条的事,她们听了也会觉得滑稽和奢侈。我要女儿从电话里爬过来看看大西洋,她说我没有那么小,怎能从电话线里爬过来?

爱国主义有时成为政客的骗术。是爱国土((^)!^!:!^),是爱国族(啦丨如),还是爱国府加6〉?中国的“国”字多义,常常含糊以用。而且从逻辑上说,如果爱国主义是成立的话,那么下延爱省主义乃至爱县主义,上延爱洲主义乃至爱地球主义,也是可以成立的。没有道理不让人爱它县、它省、它国的土地,比方说爱一把日内瓦或亚马逊河。但我相信,即便欧洲的“祖国”这个词几乎成了纳粹“光头党”的标志,即便有人因此而特别反感这个词,但他或她也没法不时常感怀身后远远的一片热土一一因为那里有他的亲友,至少也有他的过去。丨时光总是把过去的日子冲洗得熠熠闪光,引人回望。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各种异国的旅游景区都不能像故乡一样使我感到亲切和激动。我的故乡没有繁华酥骨的都会,没有静谧侵肌的湖泊,没有悲剧般幽深奇诡的城堡,没有绿得能融化你所有思绪的大森林。故乡甚至是贫瘠而脏乱的。但假若你在旅途的夕阳中听到舒伯特的某支独唱曲,使你热泪突然涌流的想像,常常是故乡的小径,故乡的月夜。月夜下的草坡泛着银色的光泽,一只小羊还未归家,或者一只犁头还插在地边等待明天。这哪里对呀?也许舒伯特在歌颂宫廷或爱情,但我相信所有雄浑的男声独唱都应该是献给故乡的。就像我相信所有的中国二胡都只能演奏悲怆,即便是赛马曲与赶集调,那也是带泪的笑。

故乡存留了我们的童年,或者还有青年和壮年’也就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们自己。它不是商品,不是旅游的去处,不是按照一定价格可以向任何顾客出售的往返车票和周末消遣节目。故乡比任何旅游景区多了一些东西:你的血、泪,还有汗水。故乡的美中含悲。而美的从来就是悲的。中国的“悲”含有眷顾之义,美使人悲,使人痛,使人怜,这已把美学的真理揭示无余。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任何旅游景区的美都多少有点不够格,只是失血的矫饰。

我已来过法国三次,我得心虚地供认,这个风雅富贵之邦,无论我这样来多少次,我也只是一名来付钱的观赏者。我与这里的主人碰杯、唱歌、说笑、合影、拍肩膀,我的心却在一次次偷偷归去。我当然知道,我将会对故乡浮粪四溢的墟场失望,会对故乡拥挤不堪的车厢失望,会对故乡阴沉连日的雨季失望,会对故乡办公室里的阴谋和新闻广播中的虚假失望。但那种失望不同于对旅泊之地的失望,那种失望能滴血。血沃之地将真正生长出金麦穗和赶车潘。

故乡意味着我们的付出^它与出生地不是一回事。只有艰辛劳动过奉献过的人,才真正拥有故乡,才真正懂得古人“游子悲故乡”的情怀一一无论这个故乡烙印在一处还是多处,在祖国还是在异邦。没有故乡的人身后一无所有。而萍飘四方的游子无论怎样贫困潦倒,他们听到某支独唱曲时突然涌出热泪,便是他们心有所归的无量幸福。

***年至199年(最初发表于199年至1996年《海南日报》,后收入散文集《海念》

世界很多年前,我在湖南的汨罗江边插队,常听当地一些农民聊天。在我那个村子的附近,山头还有抗日战争时留下的战壕,偶尔还能在草丛或荒土里找到一颗锈垢缠裹的颗粒,磨一磨就亮出铜泽^是子弹。子弹证实了史料上的记载,那里曾经发生政府军截断长岳公路的阻击战。

农民把兵称为粮子。农民说日本粮子好可怕,说那时候一个受伤的日本粮子进了村,可以吓得全村的男女老少跑个精光。

对付这个兵,还是个掉队的伤兵,上百号男女没有人想到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我对这种说锋大为吃惊。我从农民的笑谈中洞见了另一种真实,一种耻辱感挥之不去的真实。我很不情愿地明白,这个民族自清末以来一次次成为失败者,除了缺少工业,还缺少另外一些东西。

多少年后,一九**年的法国巴黎曾经有一个酒会。主人是来自台湾的一位文化高官,主宾则是大陆一些有名气的文化人,还有少数几个法国朋友应邀作陪。主人明明可以说一口漂亮的国语,也明明知道他的主宾们听不懂英语,但更愿意用英语致词演讲。译员当然是有的,但只把英语翻成法语,把面面相觑的一大堆中国人晾在一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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