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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他东奔西跑,忙得更加不管家务了,也全然不知家里的物品收藏。好在李雪梅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主妇,毫无某些新潮知识女性那种流行性的迷失和惶惑,认定了自己就是要持家,就是要帮助丈夫干事业,给了曹进稳定而可靠的后援。也幸亏李雪梅终于有了工作,结束了他们卖裤子的日子。在丈夫的鼓动之下,李雪梅赌了一口气,买了几件漂亮的新衣,下决心狠狠地穿它一番一她忘不了自己那贫穷而缺乏色彩的青春年华。

小两口只是依然惦记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曹迈,不,他现在姓周,已经长得好高了。为娘的偷偷去过周家几次,躲在小街的角落,视线不断被行人车辆隔断,远远看自己的孩子同其他小孩玩耍。孩子的鞋带散了,湿津津地拖来拖去,她想去给他系上,但不能够。她害怕孩子眨着酷似她自己的眼睛问她:你是谁?

小周似乎也渐渐明白了什么。周家开通地允许母亲去看他,但孩子不知为什么不愿意见母亲。有几次,李雪梅厚着脸皮赖在那里等饭吃,心想孩子总会要回家吃饭的。但饭都等凉了,门外空空荡荡,孩子还是躲在外头不露面。她只好踏着月色孤零零地回去。

周家是做工的,管教孩子不大细心。周迈在这种环境里野惯了,书读得不好,后来顶职进厂’又不太安心工作,几个小钱在几单小生意里打了水漂,几年下来竟一事无成。曹进对这点特别生气,在孩子终于来认生父生母的时候,他暴怒多于怜爱,目光刺得孩子一阵阵哆嗦:你,不是曹家的人!

儿子似乎明白了,他确实不姓曹,不是曹家的人了。

他从此很少再来曹家。据邻居们说,有次他来到了楼下门口,踌躇了一阵,又骑着单车莫名其妙地跑了。

也许,曹进家楼下从此经常有一颗踌躇的灵魂,悄然来去。

曹进的第二个儿子也长大了,爱国画,爱体育,还经常同父亲讨论些深奥问题。但父亲对他也很不满意。这一天,孩子放学回家,说学校没有发还考试卷子。他不知道父亲已去过学校,知道他撕了卷子,想隐瞒那个很不理想的七十八分。

你扯谎,你还敢扯谎?

是没有发卷子嘛。

曹进一个耳光扇过去,孩子便轻飘飘地扑向一边,鼻血飞溅,在墙上留下一长串鲜红的花朵。

李雪梅扑了上来,攀住了曹进扬在空中的手,把丈夫拖到另一间房里,哭着跪下去,求他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她从来不下跪求人,让她就求这一次吧。

曹进也哭了。

我不想打他,我是忍不祝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他还不好好读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那时候有什么书读?我初中没读完就被逼着退学,下农村,饿肚子,在漏雨的草棚里哭泣。我在北京的时候,站在北医大的门口,看见学生进进出出,只能一个人偷偷地伤心。就因为那时候不能读书,我至今没有文凭,做死做活又能怎么样?我有权利要求落实政策吗?有权利得到技术职称吗?人家取消我越级晋升的资格,我能怪谁?我负责的课题组里都是有高级或中级职称的人,但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我说话他们信吗?我是忍不住啊,忍不住碍…

门开了,孩子跑进来,一把抱住父亲哇哇大哭。

一家三口,默默地流着泪。

1987年1月(原题《无学历档案》。最初发表于1988年《湖南文学》,后收入散文集《夜行者梦语》。〕州苏陆提起陆文夫,眼前便是一介江南秀士,于瓜棚下短篱旁独坐品茶,闲吮一杯明月的形象。我曾同他一起出访,每到热闹的去处便很少听到他言语,常常使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惟清点人头时,方察觉他那整洁但显得宽大的西装,居然一直影随在我们身旁。若再细看,那清瘦的一条黑脸上,眼睛亮得刺人,默默泄露出他藏蓄心中的练达和智慧,使你暗暗一惊。

前些年听说他照看病重的女儿,较少写作,朋友均替他着急。他却不认为小说轰动一类虚荣比骨肉之情更重要,曾有一信与我:“人生就是一本大书,其中有些是字,有些是事。”这至理名言让我难忘。

他身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从不爱热闹,很少去北京,甚至不愿待在省城南京,一直守着他的苏州小院。我这一辈子不知是第几次极稀罕地见到他,是他在北京京西宾馆主持作协理事会,宣布发言都不能超过十分钟。他的一位老朋友刘宾雁发言超时了,他也敲敲茶杯照例警告,一点也不讲情面。不管发言者如何生气地拂袖而去,也不管台下有些什么人吵吵闹闹抗议他的刻板苛政,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低头品茶如常。

这次见面,他依然是谈女儿,谈茶。知道我迁居海南,便问问我是否认识某某编辑,某某瞥察,都是些海南的平凡人±,也是他的一些熟人。这绝不像某些文人,见面先来一番客套恭维的轰炸,来一套如何痛苦如何孤独的抱怨,然后满嘴大人物的名讳,一听见钱就眼睛发亮。谈寻常琐事,他也是淡淡的,其关切和友善,恰如香茗慢慢暖上你的肝肠。

他的《美食家》等已译成法文,其美食观也引起法国朋友的兴趣,曾邀请他去法国参加一次关于烹调的研讨会。据他说,粗茶淡饭是第一境界,贫境也;大鱼大肉是第二境界,俗境也;真正的美食家往往又回到粗茶淡饭,此乃第三境界,真正的美食雅境。我也是素食爱好者,自然觉得他的说法大得我心。

法国人常常自豪于他们的饮食文化传统,至少是看不起美国的麦当劳快餐。有一次我走进这种快餐店,法国陪员惊惧万分拉着我往外走,说怎么能在这里吃?这里只有狗吃的东西1其诅咒不可谓不恶毒。但法国美食怎么样也没法征服陆苏州。他每到餐时便要寻找中国餐馆,尤其是寻找豆腐。饭前也必是清茶一杯而断断乎不能上花花哨哨的洋可乐。法国旅店一般都没有开水可供沏茶,实在是对陆副主席最大的心身迫害。后来有人借来一个电热壶,陆苏州一见大喜,立即放下手头一切事情,摩拳擦掌先沏了茶再说。并接连烧几壶开水,一一问我们是否需要一一笑得极幸福极温暖。

后来的几天,我一回到旅店,服务台的小姐给房门钥匙时总是同时给我一壶开水。我开始不解其意,后来才明白,一定是她们从陆苏州那里得到印象,以为中国人个个都要开水,不沏茶就没法活的。

东坡先生说:不可居无竹。文夫先生则是不可食无茶。若与他茶座闲饮一夕,心态自然清静,至少可免俗三日,可除世俗难题带来的虚火少许。我年轻时在乡下一个茶场干过三年,居然没有培养出对茶的感情。倒是现在越来越喜欢饮茶了,这恐怕与文夫先生也不无关系。^

1990年10月(最初发表于1991年《海南曰报》,后收入散文集《海念》。〉然后朋友莫应丰患癌症住在医院时,我曾赴长沙看他。当时他身体肿胀,已脱原形,脑门上还有医院用来标记放疗位置的几处紫红色线痕,森然割裂了他的笑容^更显得陌生。他已不能说话。往事历历与感慨种种,竟只能在哑默的目光对视中流逝,在我们相互握紧的双手中抚碾成虚无。

他一直拒绝承认自己身患癌症,实际上已病入膏肓,大限迫近。他的妻子告诉我们,他脑子已有障碍,被人搀扶着走路,总是不自觉并执拗地连连向左转去,似乎寻找遗落在左方的什么东西。而另一异兆是,他时常昏昏然目视上空,喃喃自语,好几次冒出一句疑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什么?逝者如川,然而有后,万物皆有盈虚,惟时间永无穷尽,莫应丰是在惊恐于此吗?岁月茫茫,众多“然后”哪堪清理,他在搜寻什么?在疑问什么?一生中最后的目光停落在记忆中的哪一年哪一日?

当年以“地下文学”抗争极左暴政,终于获大奖步高位好评如潮从者如簇的莫应丰,声宏气旺,挺胸昂首,固一世之雄也。如今困锁病床,变在瞬息,恐怕也是他及朋友们都未曾料及的。他患病的消息传到海南时,我在省政府大门口遇到张新奇、贺梦凡等熟人,无不闻讯而失色,久久掩面泣于街市。其时初建特区省熙熙谋官攘攘趋利之人海中,朋友们大多为生计而奔忙,匆匆的日子里终究还有泪的珠光,总算使人还感到人世的温润。

莫应丰与我初识时,骑一辆破旧脚踏车,常常在年轻得多的朋友中混。他好聊天,有时聊得太晚,年轻人都感到精力不支,他身为大哥却毫无倦容,常常忍无可忍地揪耳朵,把瞌睡者一一揪醒,责令大家陪着他继续聊。作为犒劳,他会翻找出一些残菜剩酒,亲自把坎’为朋友们服务,并领受大家关于他饮食趣味低俗不堪的指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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