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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在驶往他家的余下时间里,他一直沉默。

梁恒的生母眼下就在我面前,拿着较低的退休金,却总不愿向出洋的儿子要点什么。前不久她还嘀咕着希望儿子与儿媳生一个小孩送给她来带养。我常常看见她麻灰色的短发,看见她挎着菜篮子在菜市场停停走走,在我的早晨和黄昏中一天天苍老下去,于人世间留下那朵幽暗岁月里伸展出来的白菊一一远方儿子白皙的手。这位母亲给儿子捎去的布鞋,我在美国商店也看到不少,从中国进口的,极为便宜,根本用不着从国内捎去。老人家大概不知道这一点。

但愿梁恒不会对妈妈说:纽约的布鞋也很好,也便宜。我想他不会说的。

1987年1月(原题《老同学梁恒》。最初发表于1988年《湖南文学》,后收入散文集《夜行者梦语》。〉记曹进我再次见到老同学曹进的时候,不会提到一九七一年,以免看到他两柱直愣愣的目光和闪烁的泪眼。我知道,那一年在他心头太沉重了。

他下乡七年后回到城里看望亲人,奶奶见面就说她总是做梦,梦见他淹死了。而当天晚上,老人家就中风离开了人世。再未留下一句话。曹进给奶奶抹口腔、洗身子、换衣服的时候,总是想着奶奶的梦是什么意思。

大哥从湖北赶回家来了,处理完丧事,鼓动曹进小夫妇跳出湖南省华容县的乡下,到湖北去,据说那边招工的机会多一些。是的,华容看来是呆不下去了,尽管曹进在那里干得不坏,带去了一大堆父亲的农学书籍,种了许多当地稀罕的花菜、秋黄瓜、芥兰头,让农民大长见识,还应邀去县科技大会上发言。但生活实在太贫苦。小夫妇借居着一间外流叫花子留下的草屋,土砖被风雨洗得没有任何棱角,草顶薄薄瘦瘦的十多年未换过。漏雨,帐顶上要架木盆,屋内要开沟,连灶前炒菜也要打伞。新婚之夜他们顶着一被子雪花抱头哭泣。

他没把这一切向亲人们说过,但奶奶为什么总是梦见他被淹死呢?老人在夜深时也听到了遥远湖乡哗哗的风雨之声吗?

居然还有了孩子,是他娘在晒谷坪发作早产的,当时曹进挑着粪桶外出收粪去了。孩子在风雨天哭得更厉害,童年一开始就被草棚漏雨声蛀得千疮百孔。

是的,得去湖北把命运再赌一把。

大哥说:你们必须把孩子送掉。

知识青年要进厂就决不能结婚更不能有孩子,曹进对这些条文是知道的。父亲还戴着“右派”帽子在牛棚改造,家里的人都困窘得腾不出一只手来,小迈迈不送掉怎么办?或者是失去孩子,或者是三个人都无法得救,上天只允许曹进二中择一。他黑着一张脸,在泣不成声的妻子面前狠狠地调转头去,在外面寻到一户姓周人家,好说歹说,总算使对方同意收养孩子,条件也很简单:一是立下文书字据,以后永不反悔,永不向孩子泄露亲缘关系;二是得半夜把孩子抱过去,放一挂鞭炮,图个吉利。

我决不放鞭子。曹进沉下脸。

为什么?

会吓了小孩。

对方想了想,终于妥协了。那天夜里,曹进写好文书字据,注明孩子的出生日期,将其埋在小孩暖暖的怀中。他没让妻子去送,但妻子失神地用自己的衣给孩子再裹了一层。风很紧,夜色深深如海。大概三点钟的时候,他走到了空寂无人的长沙市五一广常孩子醒了,瞪大清新好奇的眼睛,伸出小手,指着广场上玉兰形的街灯,呀呀叫了两声,表示他看见了灯,看见了灯是亮的。这是何等伟大的发现一他有足够的理由欢乐。

父亲的胸口像猛地空去了一块,看不清道路的方向了。姐夫连拉带推几乎是打架一样不让他回去。

他们终于被那条黑黑的小巷吞下,来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姐夫按照预约的暗号,敲了三下门,喊周奶奶开门,并催曹进把小孩放在石阶上。孩子突然恐惧地瞪大眼睛,盯着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最后听到的就是小孩的哭声,还有开门的声音,还有一个老奶奶的声音,装得很惊奇:哎呀咧……这就是最后的声音了,这些声音就是我的迈迈。”

他对我这样说,然后勾下了头。

小夫妻来到湖北省黄石,是一个没有家庭的家庭,维持着没有婚姻的婚姻。因为伪装成未婚青年进厂,学徒期间也不得恋爱,于是两人没有房子,也不能公开交往,甚至不敢写信,只能偷偷摸摸地见面,饱尝地下工作的滋味。加上一个厂在城西,一个厂在城北,有时约定在舅舅家的“联络点”相见,也只能于主客济济的客厅中遥遥相望,两心相知。忽断忽续的视线似有无限遥远。

事情还是暴露了。曹进的二哥也在黄石,不幸患精神病住进医院,而医生竟是曹进所在工厂某干部的亲戚。二哥昏昏乱语的时候把小夫妻的关系全部抖落了出来,厂里立刻要曹进写检査,追究他欺骗组织的错误。好在两人的表现都还本分,未受到更多的处罚。

即便如此,他们也暂时失去了组织家庭的决心。他们不敢亲近,不敢要一张双人床,更不敢再要一个父母无法抚养的孩子。

曹进不知道迈迈在周家过得怎么样,父亲拉提琴,父亲作曲,都是献给孩子的音乐,但孩子已经听不到了。

一直到双双调回湖南省湘阴县,在一家五金小厂做工,他们还是穷得没法养第二个孩子。厂里收留了社会上一些修锁的、修秤的、刻图章的、搞石印的,还有些不知道干什么的闲杂人员,像个大荒货摊子,根本无法安排曹进这个刨工。让他去跑采购,他根本不是这块料,半年时间没购得一寸铁,钱倒亏了一大截,每月工资扣得只剩五元,会计也不给他报销出差补助费。

他知道妻子在偷偷变卖衣服,知道妻子把这一切瞒着不让他知道。他摔茶杯,连连抽烟,半夜里突然惊叫着坐起来两眼茫茫。

他担心自己也会发精神病。二哥有这种病,妹妹有这种病,据说外公早就是这样的,难道曹家是一个狂人的家族?而疯狂的遗传基因也要在曹进的血管里爆炸?

正是全国科学技术代表大会隆重召开之时,学界的耆宿和新秀劫后重聚,如坐春风,成了时代聚光灯下的人物。而在聚光灯外的暗影中,在一个小县城的五金厂里,曹进被公认为“没一寸用”的人,到哪个部门也没人要,最后被发派到临街一个小铺面,从修钟表和修单车的摊子之间挤过去,立在右边屋角落一架脚踏小牙车前面。镶牙的木头椅子太破旧了,据说有个武装部长臀部肥硕,曾把它一举坐垮。

椅子旁边,一个老头正在抠脚趾头,望了曹进一眼。这一眼太冷了,曹进感到自己不是走进了一个小小修理店,而是走到了死亡的深深谷底。

桃爹,厂长要我来跟你学拔牙。

桃爹“嗯”了一声,没请对方坐,依然在脚趾缝里探索。

曹进看了看那张木头椅子。他刚才在县邮局门前的阅报栏里逐字逐句读完了全国科技大会的报道,他不知道这张可怜巴巴的木椅向他迎面推来将意味着什么。也许是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也许是灭顶之前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为了自己不至于发疯,他必须抓住它,从这里开始!

他读完县书店仅存的一本《口腔内科学》,又请假自费到长沙口腔医院瞟学,才知道牙医不光是拔拔牙就行,才知道口腔诊室应该宽敞明亮,应该有白大褂和很多器具,非一辆脚踏小牙车可以同日而语。诊室里病人进进出出,一颗颗病牙浄狞地跳进白色盘子里。一位大夫对他摆了摆下巴,交给他一张纸条,要他去交费。他问给谁交费。大夫说这孩子不是你的吗?^牙科椅上正坐着一个小男孩。

他慌了,退了一步,说不是不是,搞错了,这孩子不是我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白口罩上有一双审视的眼睛。

我,我想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出去!

我求求你。

不要我多说了,出去!

他脸红了,结结巴巴,苦苦地请求,说自己是一个自学牙医的青年,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绝不会妨碍谁,绝不会让人讨厌。他除了学牙医就没有出路了。家里的衣物都快卖尽了,但他还是自费想来看看^白口罩上的眼光没那么凶了。

后来才知道,这个戴白口罩的叫周德保,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久。他看见曹进居然把他的补牙手术看懂了,有些高兴,想了想,说他第二天还可以来看,不让院里头头们知道就是了。

曹进边看边记,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这一天,下大雨,曹进淋得一身透湿走进诊室,周德保显得有些吃惊,说你还是来了?快去换衣吧!说着又顺手给曹进送来一把椅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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