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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排档在法国最痛苦不堪的事,就是与有些洋人共进晚餐。以我口味之褊狭和顽固,我实在尝不出那些生白菜和生鱼片有多好,怎值得在餐馆里从晚上八点坐到深夜一点?有时身旁被主人安插着既不懂中文也不能说英语的粮食商或中学教师,大家吃一吃又等一等,等一等又吃一吃,努力奉献出微笑、手势和礼貌的点头,实在太累。到后来,我总是上身尽量后倾,让左右两边的洋人能越过我大说法语,算是与人方便。

巴黎人又特别喜聚和惜别。尤其是在晚上,尤其是出席家宴,法国客人起身告别,中国人千万不要傻乎乎地以为人家就会走^离出门时间还早着呢。即使已筋疲力尽哈欠滚滚,主客双方还得忍着,还得继续说啊说,包括站在门口再说上好一阵。在很多巴黎人看来,没有这种马拉松式的一别再别,友情就得不到文明的证明。

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宣布:从明天起我一定要独自吃晚饭。

大多法国人天性闲散,不把时间太当钱,尤其是晚上泡餐馆,吃当然在其次,主要是如北京人那般神“侃”。按他们餐馆的规矩,坐客比站客要多付钱,坐在外面要比坐在里面多付钱。坐在外面就像坐在海南的大排档了。一到下班时分,巴黎街头的大排档总是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巴黎的天气一日三变多阴多雨,人们难得在太阳光下坐一坐,这大概是大排档盛行的根据之一吧?不过没有太阳的时候,人们也喜欢一排排坐着看街,那大概就别有原因了。我曾怀疑那里的离婚率太高,旷男怨女鳏夫寡妇无处消闲,便来饱览街头风景,也算热闹一番以解心中的清寂?或者是闲适之姿已成了法国时尚,已成法国人某种精神图腾仪式,不这样就不能证明自己身上的贵族遗风以及高雅趣味?

鲁迅先生说小说产生于闲逸,闲逸才会传说故事。也许法国几个世纪的文学繁荣,倒得益于这种大排档。试想每天有数以万计的“侃”爷来侃上半夜,能不“侃”出些巴尔扎克和萨特来?据说很多法国青年不愿意当老板,情愿进入工薪族,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让自己太忙碌太有铜臭味,一定得腾出更多时间来容纳休闲和艺术。这与美国或德国的主导信念真是大异其趣。很多法国女人更蔑视功利和贪欲,女子忧道不忧贫,天生丽质命系文艺,以天下文艺为己任,以至研究和翻译外国文学的专家绝大多数为女性,开一个文学会,常常就像是开妇联会。有留学生告诉我:一些研究文学的女子吃少睡少,也没什么正式职业,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活的。我也见到一位攻汉学的女大学生,发现她装了一肚子关于吕洞宾的真真假假传说并自鸣得意。却不知这吕洞宾将来能否换来饭钱一据说她给人家看护小孩的临时职业就快没有了。

闲逸之风自然无助于工商,这与中国的情况相仿。法国人约会,迟到十分钟乃至半小时的现象十分常见。以此悠悠斗美国或德国人之碌碌,自然经济上要矮去一截。我到《世界报》印刷厂去参观,车间设备多数陈旧,油墨纸张的世界里居然还有好些人随意抽烟,委实把我吓了一跳。经理也没把这当回事,跟着员工们三两相聚,胡吹海侃,大概同样把车间视为大排档了^这样的企业,拿到中国来也是该整顿和改革的吧?

大排档是巴黎生活的一部分,是废话生产之地也是妙语生产之地,甚至是很多孤独法国人的精神家园。

艺术压迫假如说七十年代的北京像个大政府,八十年代的香港像个大百货公司,那么巴黎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个大博物馆。数以万计的人杰才俊进人这个世界艺术之都,成天胡思乱想争奇斗艳不让巴黎安宁。数以千计的博物馆和画廊也藏龙卧虎,足令外来游客看累、看蠢以及看疯-据说有位诗人就是在凡^高自画像面前发作神经病的。

从名扬四海的卢浮宫、凡尔赛宫到默默无闻的某个小酒吧,经法国人艺术眼光几个世纪来的精细雕琢,都勃勃辐射出美的热能,烤灼观赏后的感叹。法国人很在乎自己与别人活得不一样。哪怕在一个小酒吧里,一堵没有粉刷的土墙,两个粗糙的啤酒桶,几把代替壁灯罩的草扇,也总要被处置得别出心裁不同凡俗,使你深深欣悦于法国人的创造性,感受到一个民族的艺术富有和艺术挥霍,乃至一种艺术无微不至和无处不在以后的压迫,几乎透不过气来。

法国人玩生活。富有富玩,穷有穷玩。有一个破旧的电话机商店,橱窗里是用老式电话机和旧电线旧零件拼成的图案,也别有趣味。另一个商店专营石头,主人把各种色彩和各种形状的石头取来稍作加工,也就成了抽象艺术,成了或悲寂或幽默或热烈的精魂,可为主人卖得银钱。

最无用的地铁废票也被他们玩着。像中国一些民间艺人编织草虫草鸟,常有法国人在地铁站收集废票,随手编成飞禽或人脸什么的,编好了,插在什么地方就走了。你没法找到这些不求报酬的匿名艺术家。

法国政府力图充当艺术爱好者。与很多西方国家不一样,法国设有文化部,而且是内阁第一大部,地位在国防部、外交部之前。尽管移民压力沉重,管理当局仍然十分风雅地特许外籍艺术家滞留法国,优惠提供长期签证,比其他西方国家要慷慨得多。又建造外籍艺术家大楼,免费或低费供一些疯男女吃住,夸示其大庇天下寒士之雄心。巴黎的公共厕所收费,公园和某些博物馆倒是免费,显然需要政府狠狠心拿出钱来补贴。

卢浮宫的古典艺术肥厚得几乎腻人,任何游客都没法将其完全消化。据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抗德,法国人把卢浮宫的珍贵展品全搬上火车,依托铁路与敌人捉迷藏,一直到战争结束才驶回巴黎。所有展品的包装搬运都是由法国男女义务干的。更重要的是,经战争劫难,护卫展品的不少人死了,而展品一件未损一件不少,也未被谁塞一点到腰包里去。这真是一个奇迹。

还有一种说法:当时法国人就是为了保护巴黎的建筑艺术免遭轰炸,向德国侵略者不设防地敞开了城门,不惜俯首称臣。艺术与气节在轰炸机下不可两全的时刻,法国人能做怎样的选择呢?

很多法国人没有选择气节。问题是,如果因艺术而放弃气节,那么这种艺术是否比一片抗击强bao的废墟更让我们感动?

诺曼底祭曰诺曼底海滩举世闻名,因为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美联军大举反攻时的登陆点。当地电台记者问张辛欣访问此地的目的,我开了句玩笑让中国新文学也在诺曼底登陆。”说得记者也笑了。

海滩靠近刚城。该城在战火中被炸毁大半,仅有几个古旧城堡和教堂得以幸存。游客们现在还能看到一些大块弹片在绿茵草地上兀然冒出,被人们小心保存下来,成为一座座纪念雕塑,成为战争钉人今日的黑色记忆。

刚城十二万人口,整洁而宁静,先辈大多葬身战火,但不是遭纳粹杀害而是死于美军轰炸机之下。故刚城人民虽仇恨希特勒,但提起诺曼底之役另有复杂情感。战争就是战争。战争是否正义,是生者讨论的问题,对死者来说没有意义。只有深深厌恶战争的人,才有资格代表正义。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即便是正义战争的胜利似乎也不值得庆祝,不应该庆祝^这种胜利应充满着沉痛和哀伤,充其量只是一种非失败的失败。

但胜利者是热衷于回忆和庆典的。时值诺曼底战役四十四周年,很多英美老兵胸前挂满缤纷勋章,来这里旧地重游,在街上挺着大肚子壮怀激烈牛气得很。我向他们鼓掌,但也担心他们会招来某些窗口射来的恨恨目光。

不少死者的后人居然也热衷庆典^把庆典当做活跃当地经济的发财机会。这几天,刚城商贾们兴高采烈,争相倾售战时的破钢盔、旧军旗以及各种纪念品,搜刮旅游者的腰包。他们不需要为死人活着,不需要向那些当年投来炸弹的美国老兵和德国老兵保持仇怨或同情,只是兴奋地点着钞票。

六月六日,登陆战役纪念馆落成庆典隆重举行,市长给我们送来请柬。儿童们在主席台前升起了所有战胜国和战败国的国旗,各国军乐团依次人常显得颇不正经的爵士乐如旋风卷来,给盛典注一剂牛仔风味,令全场嘻嘻哈哈地活跃,一听便知道是美国佬入场了。苏联乐团则奏响激烈而严峻的《马刀舞曲》,似乎不苟言笑,仍有苏维埃的声威。东德和西德均有乐团参与,受到全场热烈的鼓掌和欢呼一此时已不计胜败敌我,掌声成了大家共同的语言,无须翻译的世界语言,炫示着人类的宽厚、大度以及健忘。最后,有法国军乐团压轴,高奏着《马赛曲》,于是观众席上很多白发老兵立刻自动地肃立举刀,刀尖在阳光下爆出刺目的光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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