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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一位同行者问:“南方奴隶主不是很反动吗?怎么把他们的代表也供奉在这里?”

美方主人笑笑:“不,很多美国人认为这些反动派很伟大。”

类似的问题出现在一片古战场。一位青铜铸成的南军将领罗伯特丨李,金戈铁马,挺立在高台上收缰远眺,静观着明净的蓝天和白云。几位台湾留学生正在与美国人讨论废奴运动和南北战争。

“在你们美国人看来,是北军代表正义,还是南军代表正义?”

美国讲解员似乎有理由对这种中国式的问题表示微笑:“在很多美国人看来,南军不完全是代表奴隶主,重要的是代表南方自治权利,反对联邦政府干涉和中央集权,因此南军是在维护联邦制和宪法。南方有南方的正义。”

“那么怎样评价林肯?怎样评价北军?有没有一种比较权威的公论?”

“没有。很多问题,在美国不会有公论。”

中国人对这种回答多半感到一头雾水。

讲解员的话中当然有某种真实。美国确实没有绝对统一的意识形态。这里甚至没有统一的时间标准,各个时区的钟表自行其是,并不遵循首都时间,你旅行必须时刻注意调拨自己的手表。这里也没有统一的邦州法律,你在马里兰州的餐馆里可以吞云吐雾,在纽约市的公共场所抽烟就可能被罚款。这里也没有那种遍及东西南北中的住房标准化,沿着大街看去,高楼大厦各具姿态绝少雷同。在这样的街区里穿行,一孔车窗扫描着无穷无尽的个性展露,如果这时有一个人在身旁告诉你,在美国找不到统一的工资系列,统一的艺术方针,统一的生活方式,统一的新闻口径,统一的政府机构模式,乃至统一的英语普通话标准,你也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自然,没什么不可理解。

没有哪一种文化可以单独地代表美国,这是美国的一大特征。很多城市都有唐人街,也有日本街,意大利街,墨西哥街。操西班牙语的黑发果农,操挪威语的黄发麦农,专门种植蔬菜的意大利大汉,祖籍波兰的采煤青年,纽约市哈勒姆区晒着太阳的黑人老太,还有中国农历年时欢跳着的男女店主一这全是美国。十九世纪以来,络绎不绝的移民继续漂洋过海涌入这片新大陆,各种文化随着吱吱呀呀的车辙碾过阿巴拉契亚山脉,植人密西西比河流域和大平原或者越过落基山直抵太平洋沿岸。它们共同组成了美国故事,筑构了多元化的现实。在纽约市自由女神足下的地下室里,有一个大陈列馆,一个查阅家谱的电脑中心。如果你是美国公民,你按照父母姓名字母顺序,便可以从电脑里敲出他们的生平家世及照片,甚至可能敲出他们各自的上一代,上两代,上三代……那些与你血缘相连的陌生面孔和陌生名字。荧屏几乎纷纷展示着全世界每个民族的服饰、容貌和文字。

我突然明白了,世界上没有纯粹的美国人,而美国只有复杂的世界人。

那么,一个国家的政体,常常就是切合其文化背景的自然选择或最优选择吗?

美国也有过战争,像南北之战。也有过政治运动,像麦卡锡主义浪潮。但这个国家终究不曾出现单质的大一统,如中国汉朝以后的“独尊儒术”直至“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各种文化圈谁也吃不下谁。战争和政治的强权最终还是被多元化文化所化解,所稀释,成为一个个可以讨论的话题,一段段可以好恶褒贬的往事,很难至高无上地统治一切。因此一位美国人在回答中美差别这个问题时,曾经说:“你们中国人相信,真理只有一个。在我们美国,真理有很多个。”

我们可以不同意这种概括,可以与他争论。争论在这里是家常便饭。美国人似乎并不把争论、攻击以及帽子棍子之类看得很可怕。他们挑剔调侃之时,心里可能是赞同你的;他们频频点头淡淡微笑之时,心里可能是反对你的。

美国的自由当然还包括曼哈顿四十二街红灯区,那里有性影院、性商店、性杂志、性表演,比比皆是。脱衣舞厅总是撩门帘半边,让别人瞥见里面疯野的观众和聚光灯下扭腰撅臀的条条身影。书摊上的无聊杂志,翻得翘角卷边乱糟糟的,散发出一种污浊腥腻的气味。杂志封面上的那些脱衣女,是否也向往过尊严,向往过男人真正的关心和爱护,向往过温暖的家庭和儿女对自己的亲近?谁能走近她们,在那些花了几个钱来狂呼乱叫的醉汉面前,给她们轻轻披上衣服,把她们送回家去?美国确实有很多自由,但也有脱衣女出卖肉体的自由,有醉醜醺的色鬼们来凌辱女性的自由,有奸商们利用人类的堕落来大发横财并且比众多诚实的劳动者和创造者活得更神气活现的自由。

为了争取自由,曾经有过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等一次次浴血抗争,千万人头落地,那时候西方人的命并不比中国人的命值钱。当年慷慨赴死的先辈,是否愿意看到他们的女儿或孙女儿,如今正在享受着自由卖身的权利?是否知道她们的顾客,正在自由地吸毒,自由地豪赌,自由地醉生梦死,自由地视前辈献身精神为狗屎不如的“傻帽”?

自由也是能被人寒污染的。

英国学者赫胥^黎老人说过:人就是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如果不能满足,这个世界就会从外部毁灭;如果满足,这个世界就会从内部毁灭。

有更加美妙的人性吗?

有更多欢乐更为合理的社会吗?

我走进纽约一条清冷的小街,这里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路边多见纸屑,龟裂的水泥块,还有几辆未回收的破汽车瞎眼塌鼻的。墙上被喷漆涂画得乱糟糟,脏话、漫画和标语交错,七嘴八舌互相喃咕着永不完结的人生苦恼。这些字多数难以辨认,但有一条歪斜的标语赫然醒目:

我们全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谁涂上去的呢?

我想是我自己。如果我碰巧投生在美国,当上一名汽车修理工什么的,也许会在某种衰老了的教堂钟声中,涂上这句话,让后来一位来自中国的人觉得眼熟,驻足良久。我是为他而写的。

1987年月(最初发表于1987年《新创作》,后收入散文集《夜行者梦语》。〕访法初记旧梦巴黎抵达巴黎的当天,主人引我们登上蒙巴拉斯最高的摩天大厦,俯瞰巴黎全景。此楼约七十层,在法国算是第一髙楼。

脚下的巴黎,灰蒙蒙一片,多少显得有些老旧和拥挤。若除去卫星城,真正的巴黎并不算大,至多相当于北京二环线以内的老城区,汽车用二十来分钟可以穿城而过。绝大多数楼房高约四五层,保留着十八、十九世纪的建筑风格,窄门窄窗,厚壁厚墙。砖铺的小街,圆拱顶的门窗,带黑铁雕栏的小阳台,都使人想起高老头之类人物的活动背景,也疑心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不知什么时候会从某个教堂里冲将过来。

巴黎之小,还体现在此地人爱用小桌、小椅、小楼道、小房间、小电梯等等。餐桌小若棋盘,咖啡杯小若酒盅,而我所住那个旅馆的电梯间,如容两人就有四壁的紧紧压迫,最后必定模压出我们对巴黎电梯古典美的深深恐惧。但法国主人洋洋得意地问我们对旅馆感觉如何:“这可是巴黎的老旅馆之一,我们精心为你们选定的!”

法国人有灿烂的昨天可以骄傲,常常看不起大模大样的美国建筑。蒙巴拉斯摩天大厦全是黑色玻璃墙面,颇具现代风采和美国味,但很多法国人一直对其十分愤怒,认为这个怪物破坏市容,非炸掉不可,誓欲除之而后快。

埃菲尔铁塔也有类似的故事。当初铁塔是为一个博览会而临时搭建起来的,待博览会结束,本该撤除。但有人觉得这傻大黑粗的铁塔也别有风味,留下来作巴黎景观之一如何?这个建议立刻引起舆论大哗,很多市民投书报纸,认为巴黎乃著名高雅文化之都会,正人君子岂能与此等丑物共处共存?如若铁塔不除,他们就永远迁出巴黎移居别处,决不苟且偷生!这场争吵热热闹闹好些年,吵累了也就算了,铁塔总算还是保留下来,赚了不少游客的钱。

如今,巴黎市政府还规定,以后的现代摩天大厦均只能建在郊区指定的地域,不得随便挤入老城区。他们没法把可口可乐、摇滚乐和牛仔裤等等“文化入侵”挡在城外,至少还能守住建筑,以维护法兰西传统的尊严。

巴黎人愿意生活在一只旧梦里,并不断清洗和修补这只旧梦。生活在旧梦中的人通常是老人,他们怀旧;通常是女人,她们喜欢幻梦。巴黎是适于老人和女人呆的城市。这是我最初的印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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