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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人说,海南岛以前男人多是出海打渔或者越洋经商,一去就数月或者数年,甚至客死他乡尸骨无存,家里的全部生活压力只能由女人们承担。也许正是这种生活处境,才造就了她们的吃苦耐劳,也造就了当年的红色娘子军。

成立于一九三〇年万泉河边的红军某部女子军特务连,还有后来的第二连,即“红色娘子军”共同的生活原型,曾经历过惨烈的战斗’比如在马鞍岭尸横遍野。一个个女兵被开膛剖肚,但有的手里还揪着敌人一把头发。另一个女兵被割下头颅,但她嘴里还咬着敌人一只耳朵。她们也曾经历过残酷的内乱,在丁狗园等地遭遇风云突变,忍看成批的战友一夜之间成了乂团、取消派或者社会民主党,成了内部肃反的刀下冤魂。

当革命的低潮到来,更严峻的考验出现了。队伍离散之后,生活还在进行。有的在刑场就义,有的蹲在感化院,更多的是自谋生路,包括在媒婆撮合之下嫁人成家,其中一部分成了官太太和地主婆。有些官太太和地主婆在日后的抗日斗争中又为国捐躯^没有人来指导和规划她们的人生,人生只是在风吹浪打之下的漂泊。这样的生活当然不是时时充满诗意,不是出演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出演在管弦乐队的旋律中,更没有仿《天鹅湖》少女们轻盈而细腻的舞步。但这种没有诗意的生活,真实得没有一分一秒可以省略。特别是在娘子军被迫解散以后,女人们回到世俗生活,面对更复杂而不是简单的冲突,投人更琐屑而不是痛快的拼争,承受更平淡而不是显赫的心路历程,也许会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只是这些代价不再容易进入舞台。

她们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发现一个个牺牲的战友,忍不住号啕大哭。一位血肉模糊的伤员,却没有任何遗憾和悲伤的泪水,临死前只有一个小小请求,请姐妹们给她赤裸身体盖上一件衣衫,再给她戴上一只铜耳环^这是她生前最隐秘也最渺小的愿望。老阿婆讲述的这件往事,可惜没有进入样板戏,因为在生产样板戏的那个年代,人情以及人性是不可接受的,像耳环这样的细节总是让当时的文艺家们避之不及。恰恰相反,样板戏把敌我双方的绝对魔化或绝对神化,已到了最极端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极富讽刺性的效果,是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风靡全国之际,却是大多数当事人大为恐慌之时,大喇叭里熟悉的音乐总是让她们心惊肉跳,使她们经受到严厉的政治拷问。你不就是当事人吗?奇怪,你为什么没有在战场上牺牲?为什么好端端地活到了今天?哪怕你当年没有在感化院写过忏悔书,哪怕你后来也没有当过官太太和地主婆,但你是不是隐瞒了其他历史污点?你至少也是个胆小鬼没有将革命进行到底吧?……面对这样的质问,没读过多少书的女人们有口难辩,也找不到什么证据来证明历史远比舞台剧情更为复杂。

于是,她们只能为自己历史上真实或虚构的污点长久赎罪。涉及到娘子军的政治冤案,在海南岛随处可闻,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得以陆续平反。

在一个乡村福利院,我参加了春节前夕慰问孤老们的活动,事后散步到后院,闻到了一丝怪味。循着这股怪味,我来到了一孔小小的窗口,发现厕所边的一间小屋里,一条赤裸的背脊蜷曲在凉席上,上身成了一个骨头壳子,脑袋离骷髅状态已经不远,掩盖iati的棉絮已破烂如网,床头只有半碗叮满苍蝇的剩饭,浓浓恶臭就是从这里扑面而出^大概是管理员好多天都捏着鼻子不敢进去清扫了。我看见了耳朵上的一只耳环,看出这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但门窗上都有封锁空间的粗大木头,如同在对付一只猛兽。人们告诉我,这就是一个“文革”中被专案组逼疯的阿婆,据说还是娘子军的什么班长,虽已获得平反,但疯病没法治好了。平日关住她,是怕她乱跑。

你们到前厅去喝茶吧,喝茶吧。管理员这样说。你们没必要慰问她,反正她什么也不明白的。

啊啊,这没有什么好看的。另一个人说。

我突然心里一沉,想起了少年时的演出,想起了舞台上雨过天晴的明丽风光里,那些踮着脚尖移动的女兵,朝红旗和彩霞碎步轻轻地依偎过去,再依偎过去……我站在这个故事延伸到舞台以外的一个遥远尽头,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平静如常地回首那如幻天国。万泉河,特别宁静和清冽的水,从五指山腹地的雨季里流来,七滩八湾,时静时喧,两岸很少有村落和人烟,全是一匹匹移动的青山,是茂密的芭蕉叶和棕榈树的迎送,是它们肥肥大大的绿色填埋在水中。你在船头捧起一捧河水,无法打捞沉积了千年的绿色,只有一把阳光的碎粒在十指间滑落,滴破你自己的倒影。

四我在海南省人县生活过一年,经常走过城中心红色娘子军沉默的石头塑像,看见塑像下常有两个卖甘蔗的女孩,有时还有几个老人在地上走棋。这里是万泉河下游,从九十年代开始,成为了旅游观光业开发的目标。日本的、台湾的、香港的、海南的开发商在这里升起一座座星级酒店,带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与车流,也带来了大批浓涂艳抹的女子,给空气中增添了一些飘忽身影,一丝丝暧昧和诱惑的劣质香水味。

一般来说,她们在白日里隐匿莫见,到夜里才冒出来,四处招摇,装点夜色。如果临近深夜,她们觉得业务还无着落,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游人的汽车还没有停稳,她们的利爪可能已经伸人了车窗;游人刚进人客房,她们猖狂的敲门或电话可能接踵而至,甚至一头冲进门来赖在床上,怎么也轰不走。她们尖利的怒目,此时总是投向进人男人身边的女人,把漂亮脸蛋当做最大的灾星和仇敌,有时竟把某位同性游客错当成越界入侵者。她们用外地口音大喊:“哪里来的sao货?这样不懂规矩?他娘的把她打出去……”

“解放海南要靠红色娘子军,建设海南要靠黄色娘子军”,这一类戏语到处流行~“虽然流莺飞燕在海南以外的地方同样不少,虽然海南女子倒是极少与之为伍^她们再穷也不娼不丐,形成了特有的传统。

“扫黄”的运动说来就来,但有时也力不从心。一到这时候,风尘女们作鸟兽散,待风声过去,又偷偷地挎着小皮包聚合起来,在角落里忙着描眉眼抹口红,一堆大陆口音叽叽喳喳,俄罗斯或者越南的女子可能也混迹其中。在她们的出没之处,其实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隐伏在不远处的茶馆里或者大树下,喝茶、抽烟、打牌、睡觉、聊天、打游戏机、看录像带,不时放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他们衣冠楚楚,不是打工者,也不是游客,但总是在这里游荡,每天要做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件:收钱一一等着某个女子把赚来的咸钱送到他们手里,让他们点数,由他们拿去吃喝。让人迷惑的是,有些女子居然把这个程序完成得急不可耐,票子还没有在手里捏热,就会气喘吁吁地跑来上缴,兴奋得像要及时入库,然后忙不迭地再投人新的拉客卖身。

我很晚才察觉到这些隐藏在风尘女身后的小白脸,也无法不为之惊讶。这些吸血鬼居然不承认自己下流,按照他们的说法,别人谋生只需要投人资本或者体力,他们可不一样,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因为他们付出的是感情,准确地说,是爱情。他们脸上挤出一丝坏笑,常常拍着胸脯向你保证,他们是那些风尘女的情人,给她们感情的慰藉和未来的寄托,包括在她们哭泣的时候去擦擦眼泪,在她们病倒的时候去找找游医,在她们被警察抓走以后去交钱赎人……这桩粧事都容易吗?不容易的。因此他们是见义勇为,舍己利人,因此收入合理,毫不在乎“吃软饭”“放鸽子”一类恶名,不在乎世人对他们的鄙薄一一碰到这样的房东或者邻居,他们缩头缩脑,脸上有讨好巴结的谄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他们从不会真正自卑,他们甚至觉得,你们这些打工者和生意人算什么东西?过着不是人的日子,哪有我们的轻松和潇洒?

他们得意地吹着口哨,吹出港台流行小曲。他们也许曾让自己的女人生疑,但女子们沦落如此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而一种毫无指望的日子是否过得下去?爱是女人之魂。生活中一个哪怕最卑微的女人,一个对世界万念俱灰的女人,也不能没有爱这个最为脆弱的死穴。即使没有可靠的家,一个虚幻承诺也常常可以成为她们的镇痛毒药。有一天,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赶来,把自己的女人从嫖客怀抱里拉出来,揪住她的头发,狂扇她的耳光,踢她的胸脯和屁股,然后把她像只死狗一样拖向归程^这个女人立刻受到了同业姐妹们的羡慕,甚至让她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至于她们自己,当然现实一点,既然无缘这种幸福的惨遭暴打,无缘这种光荣的口吐鲜血与遍体鱗伤,于是男人几句糊弄也只能让她们弃之不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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