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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江湖南国正是多事之地。一个千年的中央王朝,终于在它统治较为薄弱的地方,绽开了自己的裂痕以及呼啦啦的全盘崩溃。英豪辈出,新论纷纭,随后便是揭竿四方,这其中有最终靠马克思主义取得了全国政权的湘鄂赣红军及其众多将领,也有最终归于衰弱和瓦解了的“汉流”及其他帮会群体,在历史上消逝无痕,使江湖重返宁静。同为江湖之子,人生毕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终局。

在我落户务农的那个地方,何美华老人就是一个洗手自新了的“汉流”。他蹲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完全想像不出他十八岁那年,就是一个在帮会里可以代行龙门大爷职权的“铁印老么”一一他操舟扬帆,走汉口,闯上海,一条金嗓子,民歌唱得江湖上名声大震,一刀劈下红旗五哥调戏弟嫂的那只右手,此类执法如山的鸪事也是江湖上的美谈。他现在已经老了,挂着自己不觉的鼻涕,扳弄着自己又粗又短的指头,蹲在箩筐边默默地等待。

保管员发现了他,说你的谷早就没有了。

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起身,用扁担撬着那只箩筐走下坡去。他好几次都是这样:一到队里分粮的日子,早早就来到这里蹲着,看别人一个个领粮的喜悦神色,然后接受自己无权取粮的通知,然后默默地回去。

他太能吃了,吃的米饭也太硬了,太费粮了,以致半年就吃完了一年的口粮,但他似乎糊涂得还不大明白这个事实,没法打掉自己一次次撬着箩筐跟着别人向谷仓走来的冲动。

后来他去了磊石,那个湘江与汨罗江的汇合之地。据说在围湖修堤的工地看守草料和竹材,因为大雪纷飞的春节期间没人愿意当这种差,他可以赚一份额外的赏粮。但他再也没有从那里回来,不幸就死在那里。当地人对他的死有点含含糊糊,有人说,他是被湘江对岸一些盗竹木的贼人报复性地杀了,也有人说,他死于这一年特有的严寒。但不管怎么样,他再也不会蹲在我的面前拨弄自己粗短的指头。

汨罗江汇入湘江的磊石河口,我也到过那里的。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望无际的河洲,那河湾里顺逆回环的波涛交织着一束束霞经眺望过的天地,渺无人迹。

金牛山下一把香,五堂兄弟美名扬,天下英雄齐结义,三山五岳定家邦江上没有这样的歌声,没有铁印老么何美华独立船头的身影,只有河岸上的芦苇地里白絮飞扬。

1998年5月(最初发表于1999年《美文》,后收入散文集《然后》。〕万泉河雨季当年农场接到了通知,全县组织革命样板戏移植汇演,各单位必须拿出个节目。场里几个女生奉命开始合计。她们不会唱京剧,又嫌花鼓戏太土,一边铡猪草一边胆大包天地决定:排《红色娘子军》!

样板戏《红色娘子军》是芭蕾剧,是要踮脚的,是要腾空和飞跃的,是体重呼呼呼地抽空和挥发,身体重心齐刷刷向上提升,有点脱离现实从而羽化登仙那种。投人那种舞曲,像剧照里的女主角一样,一个空中大劈叉,后腿踢到自己后脑,不会把泥巴踢到场长大人的嘴里去?

我们只当她们在说疯话。不料好些天过去了,几个疯子从城里偷偷摸摸回来,据说在专业歌舞团那里得了真传,又求得姑姑和表哥一类人物的指教,当真要在猪场里发动艺术大跃进。虽然不能倒踢紫金冠,但也咿嗒嗒咿嗒嗒地念节拍,有模有样地压腿,好像要压出彼得堡和维也纳的风采。场长不知道芭蕾是何物,被她们哄得迷迷糊糊,说只要是样板戏就行,请两个木工打制道具刀枪,还称出一担茶叶,换来几匹土布,让女生自己去染成灰色,缝制出二十多套光鲜亮眼的红军军装。

好在是“移植”,可以短斤少两七折八扣,高难动作一律简易化,算是形不到意到。县上对演出要求也不高,哪怕你穿上红军服装上台做一套广播操,也不会让人过分失望。《红色娘子军》第四场就这样排成了。万泉河风光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作为提琴手之一,我也参与了这次发疯,而且与伙伴们分享了成功。老坎事员的胡子掉了也没被观众计较,党代表的鞋子飞了也没被观众非议,提琴齐奏不小心乱成一锅粥也能热热闹闹混过去,至少没有出现其他公社演出队那样的事故,比如布景突然垮塌,砸得台上的侦察英雄两眼翻白东倒西歪。

哑巴戏也好看,也热闹,农民这样说。我们在县地两级汇演都拿了奖,又被派往一些工地巡回演出。多少年后,我还记得最后一次演出之后,一片宽阔的湖洲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在一辆履带式拖拉机的驾驶室避雨,见工棚里远远投来的灯光,被窗上的雨帘冲洗得歪歪斜斜。我透过这些滑落的光流,隐约看见伙伴们在卸妆和收拾衣物,在喝姜汤,在写家信。曲终人散,三位主角已被专业艺术团体通知录用,有些人则琢磨着“病退”回城的可能。我们伟大的舞台生涯将要结束了。

我知道粗陋的道具服装将不会再用,上面的体温将逐渐冷却,直到虫蛀或者鼠咬的那一刻。我还知道熟悉的舞乐今后将变得陌生,一个音符,一个节拍,都可能使人恍惚莫名:它与我有过什么关系吗?

我们冻得哆哆嗦嗦,坐着机帆船离去。

十多年以后,我迁往海南岛,与曾经演奏过的海南音乐似乎没有关系,与很久以前梦境中的椰子树、红棉树以及尖顶斗笠似乎也没有关系一那时候知青时代已经成了全社会所公认的一场噩梦,被人们争相唾弃和忘却。我曾经在琴弦上拉出的长长万泉河,银珠跳动或孤鸟飞掠般的旋律,已在记忆中被删除殆荆

我是大年初一与家人和朋友一起启程的,不想惊扰他人,几乎是偷偷溜走。海南正处在建省办经济特区的前夕。满街的南腔北调,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学子在这里卖烧饼、卖甘蔗、卖报纸、弹吉他、睡大觉,然后交流求职信息,或者构想自己的集团公司。“大陆同胞们团结起来坚持到底,到省政府去啊……”一声鼓动请愿的呼喊,听来总是有点怪怪的,需要有一点停顿,你才明白这并非台湾广播大陆同胞”一词也合乎情理:我们确实已经远离大陆,已经身处一个四面环海的孤岛一想到这一点,脚下土地免不了有了船板晃动之感,船板外的未知纵深更让人怯于细想。

“人才”是当时海南民众对大陆人的另一种最新称呼,大概源于“十万人才下海南”的流行说法。同单位一位女子曾对我撇撇嘴:“你看那两个女的,打扮得妖里妖气,一看就知道是女人才1其实她是指两个三陪女。三陪女也好,补鞋匠和工程师也好,在她看来都是外来装束和外来姿态,符合“人才”的定义。

各种谋生之道也在这里得到讨论。要买熊吗?熊的胆汁贵如金,你在熊身上装根胶管龙头就可以天天流金子了!要买条军舰吗?可以拆钢铁卖钱,我这里已有从军委到某某舰队的全套批文!诸如此类,让人觉得海南真是个自由王国,没有什么事不能想,没有什么事不能做。哪怕你说要做一颗原子弹,也不会令人惊讶,说不定还会有好些人凑上来,争当你的供货商,条件是你得先下订金。

海南就是这样,海南是原有人生轨迹的全部打碎并且胡乱连结,是人们被太多理想醉翻以后的晕眩和跌跌撞撞。

“人才”涌来使当地人既兴奋又惶惑。特别是女人才们有一特点让当地人惊疑不巳:她们居然要男友或丈夫干家务:买菜、洗衣、带孩子,甚至做饭和做蜂窝煤,真是不成体统匪夷所思。阿叔,你好辛苦啊!当地男人常常暗藏讥笑和怜悯,对邻家某个忙碌的男人才这样亲切地问候,走过去好远,还回望再三,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摊上一个大陆婆。海南男人一般是不受这种罪的。个中原因,是他们的女人太能干,不光包揽家务,还耕田、砍柴、打鱼、做买卖、

遇到战争则当兵打仗^《红色娘子军》中女子成军的传奇故事,发生在这个海岛,纯属普通和自然。她们虽然大多有美艳的名字:海花,彩云,喜梅,金香,丽蓉,明娘,美莲……大方而热烈,热带野生花丼般尽情绽放,不似大陆很多女子名字用意含蓄、矜持、典雅、温良,吞吞吐吐。

她们多有马来人种的脸型,那种印度脸型与中国脸型的混合,总是透出热带女人的刚烈和坚强。她们钢筋铁骨,赴汤蹈火,在所有男人们辛劳的地方,都出没着她们瘦削的身影,一个个尖顶斗笠下射出锐利逼人的目光。连满街驾驶机动三轮车的司机也大多是这些女人,使初来的外地人深为惊讶。热带盛夏的阳光过于炽热了。这些司机总是一个个像蒙面大盗,长衣长裤紧裹全身,外加手套和袖套,外加口罩和头巾,把整个脑袋遮盖得只剩下一双闪动的眼睛。这在北国是典型的冬装,在这里却是常见的夏装,是女性武士们防晒的全身盔甲。她们说话不多,要价公道,熟练地摆弄着机器和修理工具,劳累得气喘吁吁,在街角咬一口干馍或者半截甘蔗,出人最偏僻或者最黑暗的地段也无所畏惧。你如果不细加注意,很难辨认她们的性别。你甚至可以想像,如果出于生存的需要,她们挎上一支枪,同样能把武器玩得得心应手,用不着改装就成了电影里那些蒙面敢死队员,甚至眼都不眨,就能拉响捆在自己身上的炸药包,或者敏捷如兔子在战火硝烟中飞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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