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笙清醒时，已是次日清晨，而他人已在将军府邸。他摸了摸李八爷刺在胸口的一笔，倒吸了口凉气，暗暗吐槽这人下手倒还真是不留情面，饶是他这样的内功，竟也没能扛过去。他这一晕，指不定要被唐十七笑上多久。不多时便有郑将军的副将前来问候，左不过是关心他的伤势和嘉奖他临危不乱、及时放出求援信号引来援兵之举。
“顾先生可看清楚了，的确是柳尚书的人？”徐副将临走时又问了他一遍，鹰一般锐利的眼神中透出隐隐的怀疑，将他上下打量。
“我看到其中两人身上有柳尚书府上的手令，而这缕镶金云锦流苏，是我暗中从他们的手令上取下来的。”顾寒笙面不改色，从衣袖的暗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流苏递过去。徐副将接过唯有尚书府才能佩戴的流苏，眼中的疑虑已消了小半，对他施了一礼便先行离开。
顾寒笙目光中闪烁着沉浮不定的光芒。半晌，他起身披衣，却听见伴随着一阵虚浮的脚步声，门“嘭”的一声开了，元沁蕊站在门口，脸色还苍白，额上沁着薄薄一层汗，眼神有些闪躲，隐约有三分歉疚，似要说些什么，却又犹豫不决：“你……你……”
“我说元女侠，你这伤还没好，就风风火火的冲进来，不怕被人当成女采花贼啊？”顾寒笙嘴角不觉勾起一丝笑意，一面上下打量着她一面打趣。
“就你！谁稀罕啊！”元沁蕊像是被点着的火药桶，一下子丢开了方才的拘谨和羞涩，“我是怕你被判官笔戳死了变成鬼来找我！”
“我还没那么小心眼。”顾寒笙心道就算变鬼，他也更愿意去吓唐十七这倒霉小子。他系好腰带便要去拿枕边的剑，却被元沁蕊一手格开，不由奇道：“你这是……？”
“我——我，你可是病人！该好好躺着养伤，出去折腾什么！”元沁蕊掐着腰瞪着他。顾寒笙不觉失笑：“喂，元大姑娘，你似乎也是个伤员吧？更何况我身为将军府的门客和侍卫，理该护送郑将军上朝。”
“那……那……”元沁蕊低垂了眼眸，沉默了下忽然不由分说将一瓶药塞进顾寒笙手里：“那你拿着金疮药，可别昏在朝堂上，被人笑掉大牙！”她匆匆说完，转头边跑，顾寒笙一愣，握着手里的药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来得及望着元沁蕊单薄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因着元沁蕊一耽搁，顾寒笙赶到时郑将军的车队已整装待发。徐副将见到顾寒笙颇有些惊讶：“顾先生有伤在身，将军已说先生今日不必随行。”
“将军体谅，在下却不能坏了将军府的规矩。更何况男子汉大丈夫，挨了刀也该大口喝酒的，这点伤不碍事。”顾寒笙爽朗一笑，同时也半真半假的抽了口冷气，以示自己的确伤得不轻。
徐副将正要婉拒，忽听马车内郑将军哈哈一笑：“不错，想当年我这胳膊差点被金国蛮子削去，也照样吊着绷带渗着血，在营里和弟兄们喝酒吃肉。顾先生这样的，才是我男儿本色！来人，请顾先生上车！”
顾寒笙微微一笑，上车时余光瞥见徐副将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而马车内郑将军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微微阖目，周身散发出浓浓的威压。顾寒笙眼珠一转，试探道：“将军今日虽是要禀明与柳尚书一事原委，但恕在下多言，文懿皇后忌日将近，皇上难免心情不佳，将军可要小心行事。”
郑将军皱了下眉，不屑的冷哼道：“我是跟皇上一路过来的，他怎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语罢便不再多言。顾寒笙心思一转，知趣的不再讲话。
两人一路无言行至宫门，依例大臣们将下车走路至朝堂。郑将军正欲起身，马车忽然猛地一晃，顾寒笙撩开窗帘的一角，见一辆华美的马车洋洋洒洒扬长而去，看车队服饰，正是柳尚书府上。顾寒笙回头，对郑将军轻叹一声，虽未讲话，但郑将军已心知肚明，冷哼一声，拂袖下车：“今日有他好看的！”
虽说郑、柳二人之争已是暗波汹涌，但今日早朝却格外安静。顾寒笙侍立在宫门口，隔着长廊和宫墙，既听不清朝堂内的动静，便索性放松了心态，四处看看风景。今日是个风轻云淡的好天气，日头初升，柔和的阳光透过云层星星点点打落，偶有飞鸟婉转鸣叫，自四四方方的天空中飞向更广阔的天际。顾寒笙望着那飞鸟，一时思绪竟飘去了九霄云外。他想起在江陵浪急里捉弄水匪，又想起南山茅屋下盛开的野花。萧无常说他是庙堂上的骄子，可他却忽然觉得，做隐于世的侠士，或许比朝堂诡谲风云中沉浮的帝王将相更令他心动。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打断了顾寒笙的浮想联翩，他定了定神，只见宫门内快步走出一队宦官，为首一人正低低絮语嘱咐余下几人：“赶紧去请太医令赵大人，我瞧郑将军那架势，指不定柳大人……唉！”
顾寒笙心中一动，恭敬地上前行了一礼：“这位公公，在下是将军府的门客，请问公公可知朝上发生了何事吗？”
为首的宦官皱了皱眉，先挥手散了其余宦官，又环顾四周，见无人留意，这才压低了声音，极为难道：“哎，这朝堂上的事，本不该是咱家可以议论的，还好皇上一向广开言路，咱家才敢和先生说上一二。先生今日可得好生劝着将军，将军在朝上与柳大人起了口角，一时怒极竟动了手，如今龙颜大怒，真是……唉！”顾寒笙本欲细问争吵缘由，但宦官却不愿再多言，顾寒笙心知不成，只得谢过作罢。
今日朝会持续了数个时辰，近午时才有官员陆续走出，一个个脸色煞白，额头冒汗，三五结群低低议论。顾寒笙将身形隐在日光下宫墙的阴影里，隐约听见有人责备柳尚书竟买凶杀人，有人则说郑将军诬蔑文官还仗势欺人，有人质疑大理寺如何查清一桩和江湖有所牵扯的棘手案件，有人议论皇帝处置公允。顾寒笙心里有了大概，看见郑将军的身影便迎了上去：“将军？”
郑将军朝服上有几处新增的褶皱，脸色比来时更加铁青，挥挥手示意顾寒笙噤声。顾寒笙上马车时余光瞥见鼻青脸肿的柳尚书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从宫门内走出，狠狠瞪了一眼郑将军，随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周围群臣诉苦：“唉，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如今武将势强，哪还有我们文臣书生的容身之处啊！”
“可笑！”郑将军闻言重重哼了一声，一脚跺在马车上，震得马不安的低嘶一声，马夫慌忙拉住马缰安抚。顾寒笙低头噤声，一路只听郑将军将柳尚书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是行旅出身，这些年虽顾着身份注意言谈，但如今气头正盛，早已顾不得，各路脏话层出不穷。无非是说柳尚书颠倒黑白，抵死不认卖药暗害、雇佣杀手之事。
“将军且先勿动怒，”顾寒笙斟酌道，“皇上素来知晓您的心性，身为军人，怎会拿性命开玩笑。就算皇上暂时未对柳尚书做处置，也免不了生疑。”
“生疑有个屁用！”郑将军狠狠一拍矮桌，马车也跟着一颠，“口头上说要查，可大理寺那些废物，一半都是没用的书生，能查出个屁！”
顾寒笙正忖度着如何回话，忽听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三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将军，书生没用，可大夫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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