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茜，我一直很想念你。”大公说，“你说得没错，在我后面，跟了一大群伪君子，我的鼻子不会欺骗我，这帮封臣爵爷们在犯上作乱期间尚且反复无常！我是需要他们，但你要知道：我曾因更轻微的罪行惩罚过比他们高贵的人，如今却不得不欣然饶恕他们的罪孽，心里是很难受的。你完全有理由责备我，茜茜。”
“您自责的程度比我想说的还要深刻，阁下。不用过虑，您需要这些大诸侯为您的大事而——”
“他们只是我的指头，如此而已。”索力丹大公露齿而笑。
茜茜伯爵本能把手伸向脖子上的袖珍布袋，感觉到内里的珍珠。
大公察觉了他的反应。“你还把它们留着，茜茜？你还想着他？”
“不。”
“那为什么留着？我一直很奇怪。”
“因为它们能提醒我，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哪里来，以及您的睿智与公正，阁下。”
“这的确是公正。”索力丹大公道，“善行并不能抵消恶行，恶行也不能掩盖善行，行为各有其报应处置。你既是谋士也是爱人。”他回头瞥了瞥瓦尔纳伯爵等人，那些护卫和新近投靠的领主正在远处跟随。“被宽恕的老爷们最好想清楚这一点。优秀的人、真诚的人因为错误地相信巴尼尔是真正的贵族，故而为他奋战；北方人在塔斯克麾下或许也抱有同样的情怀；但这些倒向我敌人的人明知他是在谋反。他们将伟大睿智的国王弃于不顾，为了什么？不就是做着权力与荣耀的迷梦么，而我将永远记得他们的行径。是的，我饶恕了他们，原谅了他们，但我并未遗忘。”他沉默片刻，思考着自己的公正，然后又突然开口，“百姓对巴尼尔的伏法怎么看？”
“他们为他哀悼。巴尼尔家族颇得民心，受人爱戴。”
“傻瓜爱傻瓜。”索力丹大公抱怨，“虽然我也很伤感，但我哀悼的是小时候那个曾和我一起挥舞木剑打架的兄弟，而非长大后的这个人。”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百姓对王室任命首相的消息又有什么议论？”
“我在场时，他们自然高呼拥护索力丹大公国王。然而当我离开后，他们的态度就很难说了。”
“换言之，你的意思是他们不相信？”
“我小的时候，学到一个教训：有些人什么都会相信，而有些人什么都不信。世上的人中这两种居多。您知道，还有另一个版本的传言在——”
“是的。”索力丹大公咬牙切齿地道，“有人说我和我的表妹，也就是当今的王后通奸，阿尔萨斯其实是我的孩子！只有补丁脸一样的疯子才会相信如此的谎话。”
“话是这么说，阁下……可不论心里相不相信，老百姓们总喜欢传来传去。”很多地方这谣言甚至比他的船还先到，让他带来的事实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巴尼尔就算尿在杯子里让人喝，很多人也会心甘情愿地说那是美酒。我给他们纯净的凉水，他们却要眯起眼睛疑神疑鬼，喝完还会窃窃私语水的味道不对劲！”索力丹大公咬紧牙关。“哪天要是有人造谣，说刺杀国王的那个女人是被我施法附了体，我看他们八成也会信。”
“天下悠悠众口，您是防不住的，阁下。”索力丹大公说，“但您只要平定了南境的叛乱，成功出使奥特兰克，所有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对他的话，索力丹大公似乎只在意一半。“我毫不怀疑安其拉与巴尼尔可能根本就没有关系。如果这是真的，我会为她讨回公道。”
“那巴尼尔大公呢？”茜茜伯爵不及考虑，这句话便冲口而出。
“我还没想好。”索力丹大公沉默了一会，说道。
茜茜感觉到珍珠有些发热。这里一定有什么蹊跷，女伯爵心想，但他还是点点头，说：“好的。”
“你知道的，谈判时，巴尼尔想送我一个苹果。他嘲笑我，挑衅我，威胁我，最后想送我一个苹果。我本以为他是要拔剑，所以按住了自己的剑。难道这就是他的意图，想让我显示内心的恐惧？这是他的又一个无聊玩笑？又或当他说起苹果多么可口时，其实别有深意？”大公用力摇头，活像一只咬住兔脖子摇晃的狗。“只有巴尼尔，才能用一颗水果烦我如此。他的谋逆导致了他的毁灭，但我的确爱他，茜茜，如今我明白了。我发誓，直到进坟墓的那一天，我都会记得巴尼尔的苹果。”
此时，他们到了营地，穿过排列整齐的帐篷、随风飘舞的旗帜和堆叠有序的武器。空气中马粪的臭气十分浓重，混合着燃木的烟尘和炖肉的香味。索力丹大公勒住马缰，直接解散了瓦尔纳和其他贵族，命令他们一小时后再来大帐参加作战会议。人们鞠躬后便四散而去，只留索力丹大公和茜茜伯爵前去中军大帐。
大帐是名副其实的大帐，如此才能供他和诸侯们开会；然而里面却十分朴素。和普通士兵的营帐一样，它是用帆布缝成，金色的染料早已褪成暗黄。只有帐篷顶那面高高飘扬的旗帜方才指示出这是公爵的帐篷。当然，醒目的还有帐外的卫兵：后党的人拄着长矛，烈焰红心缝在他们原本的家徽位置上。
马夫们跑来扶他们下马。卫兵站在门边，等着为国王掀帐门，年长的管家也在旁边。索力丹大公摘下肩甲，交给卫兵。“拿两杯冷水。茜茜，跟我来。”
“谨遵阁下吩咐。”茜茜伯爵紧随其后。
和原野上的明媚清晨相比，帐内显得又暗又凉。索力丹大公挑了一把简朴的木折凳坐下，示意茜茜也照做。“总有一天，我会封你个候爵做做，茜茜。想想看，瓦尔纳他们该多么恼火啊。不过，我知道你自己是不会因此而感谢我的，因为从此以后，你就不得不列席这些没完没了的会议，还要假装对驴叫表示兴趣。”
“如果没用，那您召开会议做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驴子喜欢听自己叫呗，况且我也需要他们为我拉车。啊，没错，偶尔也会有一些好主意冒出来。然而今天的情形嘛，我想——哈，他们把水拿来了。”
卫兵将托盘放到桌上，里面有两个盛满水的泥杯。国王在饮水之前先撒了把盐；茜茜伯爵则直截了当地举起杯子，心里将它幻想成葡萄酒。“您提到作战会议？”
“让我告诉你会议将怎么进行吧。一开始肯定有一个蠢货会力主明日破晓即行攻城，用抓钩和云梯去对抗弓箭与热油。年轻一点的笨蛋对此将极力赞成。另外的混蛋则希望扎营下来专事封锁，用饥饿作武器逼他们投降，正如从前那些绿皮的魔鬼对付我的那一套。这或许需要一年，然而混蛋们有的是耐性。至于白痴以及那帮热血沸腾的混球呢，他们个个都渴望捡起科斯塔爵士的手套，一战决胜负。每个人都幻想成为我的代理骑士，为自己赢得不朽的名声。”国王喝干杯中的水。“你的意见呢，茜茜？”
茜茜伯爵考虑了一会儿方才回答：“立刻出使奥特兰克。”
大公不以为然。“难道把敦霍尔德留在身后？”
“科斯塔爵士没有危害您的实力，奥特兰克则不同，近来在战争中的大胜使得他们的士气大涨，巴尼尔一方很有可能会去说服那个年轻的王子参与到我们和巴尼尔之间的争端里。眼下看来，围城所需的时间太长，决斗太冒险，而强攻势必伤亡惨重，还不见得能拿下。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只待您成功搞定奥特兰克，这座城堡，还有半个洛丹伦便将顺理成章地归顺于您。”
“看来我有个头脑清醒的幕僚，茜茜。”大公告诉站在身边的伯爵。
“你让我觉得，我手下倒该多几个女伯爵，少几个诸侯领主。但你还是想错了利害关系，茜茜，拿下此城绝对必要。如果我听凭敦霍尔德就这么不受损害地留在后面，人们就会议论，就会认为我吃了败仗，而这一点我决不能允许。人们并不像爱巴尼尔一般爱我，他们追随我只是因为怕我……而失败是畏惧的毒药。此城必须拿下。”他磨着牙。“是的，而且要快。东镜的拿瓦德已经征集封臣，蓄势待发。他不但着手加固山口工事，而且大军正向南境缓慢行进。巴尼尔的势力并未受到多大折损，巴尼尔大公把军队主力留在壁炉谷，有将近三万步兵。我派我妻子的兄弟埃伦爵士以及帕门·克连恩爵士前去接管，但至今没有回音。我怀疑比你而家族抢在他们之前赶到壁炉谷，掌控了兵权。”
“这一切都在敦促我们尽快拿下君临啊。黑肠.血鹰告诉我——”
“黑肠.血鹰算计的只有黄金！”索力丹大公爆发了。“他满脑子幻想的都是地契和埋藏的财宝。别再让我听到他的名字，如果哪天我得让一个情报狗来教我打仗，我宁可摘下不当这个公爵！”大公捏紧拳头。“茜茜，你是要为我效劳？还是要跟我作无谓辩论？”
“我是您的人。”茜茜伯爵说。
“那就乖乖听好。科斯塔爵士的副手是佛索威家族的远亲，埃德拉斯将军，此人虽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但由于身上有污点，一直难以有所建树。如果科斯塔不幸身亡，敦霍尔德的指挥权将完全落入这小子手中，他的佛索威亲戚们向我保证他会接受我的条件，献城投降。”
“除了敦霍尔德，他还有什么好处？我是说，我记得这个将军可是出了名的贪财和阴险。”
“科斯塔爵士没有我给出的条件好。”
“可是他也不傻，他没有世袭权利，得到多少城有什么区别？而且科斯塔爵士在我看来正是容光焕发，老当益壮，也不是他说反就能反的。”
“现在就当初不也一样，巴尼尔临被捕前一天还有说有笑。然而长夜黑暗，处处险恶啊，茜茜。”
茜茜忽然感觉后颈一股寒气直向上冒。“阁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遵令办事。科斯塔爵士会在一天之内死去。不用说，他当然不会死于骑士决斗。”索力丹大公举起杯子，茜茜连忙用水壶倒水。“我们只需要等待就好了，埃德拉斯会明白的。”
“可——可是。”茜茜恐惧地说，“巴尼尔大公原本正兵进王城，讨伐国王。若不是您围困他的城堡，他根本不会前来会您，他本可以——”
索力丹大公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皱起眉头。“若不是，本可以，这都什么话？他来了就是来了，事实无从更改。他带着他的诸侯和苹果前来此地，迎接他的毁灭……这对我来说可谓一箭双雕。”
“你可以和他合兵一处对抗国王呀。”茜茜狠了狠心，大胆的说道，“有何不可？巴尼尔想取而代之，我们为什么不行？”
大公抬起一根手指。“你错了，茜茜。出师有名是古训，有些事不是最后，是不知道是否可以做的。巴尼尔就不懂这个道理。”
“你要知道，王室这个线不是轻易可以踏的过去的，你看看匹瑞诺德家族就知道了。以前，他们可是和我们一样，仅仅是公爵。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堪堪获得了一个边陲小国，而且马上就会昙花一现了。茜茜，我并不瞎。我们属于后党，但远没有到可以抢班夺权的地步，泰瑞纳斯也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