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把这个诺德人送到棚下！他流了好多血，必须马上包扎。圣母玛利亚啊，他的肠子都露在外面！”
在不远处的安道尔堡内的空地上，妇孺和老人们在忙碌于为战争提供医疗服务。前线已经厮杀做一团，潘诺尼亚的士兵和帕拉汶的佣兵冲进了城墙内，现在在碉楼前的中庭，人们都可以听到震天的厮杀声。然而在最初的恐慌结束后，安道尔堡内的平民们发现，事态超乎寻常地安稳。
女孩吃力地和自己的另外三个同伴抬起穿着嵌铁皮甲的诺德士兵，那张年轻的脸上的恐慌与忧郁，和斯瓦迪亚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发色偏向斯瓦迪亚不常见的、介于深棕色和金色之间的颜色。高大诺德男孩的身体连着盔甲很沉，四个斯瓦迪亚女人要拼命才能抬起。
“塔克……塔克”那个可怜的诺德人吃力地吐出血沫，对那些斯瓦迪亚女孩说道，“塔克。”
“他再说些什么？”
米娅好奇地凑近了倾听，眼神询问般地看向周围。那些斯瓦迪亚伤兵和诺德人相处了将近半个月，已经差不多对他们的语言有些了解。至少吹牛打屁之间，骂人的话总是学得最快的。
一个脑袋上蒙着层纱布的安道尔卫兵对米娅说道：“他说谢谢。后面还有些是关于他们的神的话，我也听不懂，只知道奥丁，他们的野蛮神。”
源源不断有伤残的男人被送到他们的面前，有斯瓦迪亚的民兵，也有诺德的武士。对于这些身强体壮的诺德雇佣战士，安道尔的居民反而没有什么恶感。经历过刚开始的冲突之后，人们对这些保卫自己家园的外籍雇佣兵们，产生了某种不知名的敬意。
即便大家都会背后骂沃尔夫的严刑峻法，但是正是因为这个令人讨厌的诺德矮子在，所有安道尔人才感觉到心脏注入了某种坚韧的信心。
“孩子，把这个握住捂住伤口。”一个斯瓦迪亚妇女把用草药熬住过的纱布放在年轻的诺德士兵的伤口上，伤兵和其他女孩帮忙卸下他的皮甲，“圣神啊，长矛怎么会捅这么深的伤口！米娅，快去找特鲁修神父，这里只有他会调配止痛药水。”
那个手脚勤快的雀斑女孩刚要离开，那个诺德士兵突然扯住了米娅的衣角，吃力地摇了摇头，口中喃呢着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诺德大男孩究竟在这弥留之际想着些什么，人们只记得他最后发出的音节，充斥着无比的眷恋与痛苦。
“他说了些什么？”米娅蹲下身子，替诺德少年合拢了双眼，“是他的爱人吗？”
“不。”一个会简单斯瓦迪亚语的诺德班队长倚坐在墙边，给自己的大腿打着绷带，“他说，妈妈。他家里，去年人都死了，就剩他的妈妈。女孩，皮甲，递给我。”
米娅老老实实地把那沾满污血的嵌铁皮甲交给黑加仑军的班队长，这个眼神锐利的壮年男人像是拍打着儿子的肩膀一样，拍了拍厚重的嵌铁牛皮，擦拭着皮甲上的血迹。
“他的妈妈怎么样了？诺德佬。”一个斯瓦迪亚伤兵捂着自己没有眼珠的右眼，转过头来，“还能活吗？”
“今年死了呗，什么蠢问题。”黑加仑军的班队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像是骷髅在打磨自己的颌骨，“欠了磨坊主粮食，还不起钱，娘俩被人打了一顿，他妈没撑过去。死了。他呢，跑了，跑到沃尔夫大人手下，活得还算像个人。”
然后在众人吃惊的目睹下，黑加仑军的班队长穿上了这身比他破烂的锁子甲稍好点的护具，握住自己摆在一边的长矛，朝自己另外一个被削掉了半张脸的士兵招了招手，重新走向那喊杀声震天的战场。
“你们的伤很重，不要胡闹！”那个腰像木桶一样粗的斯瓦迪亚妇女在后面尖叫着，“好不容易爬下来，又上去送死干什么？”
那个诺德班队长发出不屑的轻笑，对身边的同伴大声说了句诺德语，两个人迈着阔步继续前进。根本没有人敢于阻拦这些诺德人，那顽强的战斗身影即便作为盟友，也深深感到胆寒与后怕。
“都疯了，诺德人都是疯子。”斯瓦迪亚妇女转过身对米娅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以后挑男人别挑这种，否则不用半年就得守寡，还是找咱们苏诺的老实孩子。哎，圣神啊，开导开导这些野蛮的家伙们吧，他们不坏，就是脑袋像石头……”
胖大妈的身影在喃喃中走远，米娅点了点头，那眼神里却不可抑制地燃烧着崇拜的光芒。她打了盆水，走到那个会诺德语的伤兵身边，趁着擦拭额头的功夫，低声地询问道：“那个诺德人刚刚说了什么？”
异族强大的男性让这个十五岁的村姑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她的心房怦怦乱跳，米娅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这些平民战士明明不同于高高在上的骑士，却拥有着不输于他们的勇武，实在叫人挪不开双眼。
“他们说。”伤兵呆呆傻傻地看着那些诺德人消失的地方，“前进，向着我们雅尔战斗的地方。真是些疯子。”
在战场最胶着的地方，沃尔夫和他的近卫团已经在城墙的缺口处开始了恐怖的厮杀。在这般狭小的地段，潘诺尼亚人完全无法施展开来兵力。缺口内的环境让人痛不欲生，两边被挖掘了深深的尖刺陷阱，只要不小心被推搡下去，非死即伤。即便人们已经十二分逃避那些恐怖的坑洞，里面仍然躺满了哀嚎或已经冰冷了的潘诺尼亚人和帕拉汶人。
“散开盾墙，把他们拉进来！”沃尔夫亲自挥舞着近卫团的军旗，在那黑加仑军经典的狼爪之剑下，描绘着凶猛的雪原狼，“让后卫砍死他们！”
交战的空间变得非常有限，潘诺尼亚军横排无法延伸到哪怕十个人，还要承担着背后的冷箭利弩。死去的尸体被活着的战士携带着，推搡中一起在冲锋，根本没有倒下的空间。前排的斧矛团士兵按照最基本的盾墙层层抵抗，根据沃尔夫的号令稍微放松，拆开盾墙的衔接放进来斯瓦迪亚人的先锋，后面的近卫军战士像是清理垃圾一样把这些菜鸟剁成碎片。想要从两边过的敌人，被弃誓者的步兵们打得头破血流，根本越不过重重锥头枪的穿插。
“砰！”
一支轻弩的弩箭射中了沃尔夫的腹部，然而锁子甲和软垫牢牢地接住了这支没有破甲威力的偷袭。沃尔夫根本没有停顿，继续挥舞着近卫团的旗帜，目送那个放冷箭的弩手被短矛插穿过后脑。
携带标枪和飞斧的近卫团战士们向着前排丢出这恐怖的投掷物，根本无处躲闪的拥挤的潘诺尼亚人甚至没有办法把自己的长扇形盾聚到面前，只能惨叫着用脸和胸膛去回应凶残的雨点。鲜血在支离破碎的人体间飞溅，惨死的灵魂发出不甘而又绝望的呼声。
沃尔夫睁着眼，正视着飞溅的鲜血，挥舞着那面不会倒下的旗帜，黑加仑军的士兵如同在行船摇桨般摆动着盾牌，跌倒的敌人被奖励短矛贯穿喉管，死去的尸骨犹如地狱之毯。
“沃尔夫将军！”城墙上跑下来欣德的传令扈从，对沃尔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攻城塔，离我们不到三十步了！”
诺德雅尔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层层叠叠的尸骸之上，沃尔夫一直保持着思考。只要他还没有倒下，那么这个瞬息万变的战场，就没有他的头脑里做不出来的判断。现在，他只需要遵从自己的本能，告诉自己，已经到了那个时候。
“去告诉克斯。”沃尔夫拍了拍扈从的肩膀，笑着说道，“可以开始了。”
对于潘诺尼亚的指挥官们来说，城墙缺口处的战斗是令人无法理解的。在他们的视角看来，只能看到拥挤在缺口处的士兵们狂呼酣战，冲进去一批又一批，然而安道尔堡内一切照常如故。没有见到士兵们里应外合冲进安道尔，架着云梯的士兵也被弃誓者的骑士们扔了下去，阿诺德伯爵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为什么一点进展都没有？”阿诺德伯爵看向气氛诡异的城堡，他们有办法把斥候塞进进攻的队伍里，然而那么狭窄的缺口却不容许侦察兵活着爬出来，“那些诺德人是在里面铺了一地铁水，我们的人进去就会被融化吗？”
那些帕拉汶的骑士和佣兵们也显得脸色难堪。毕竟仗打成这么不明不白的模样，任凭哪一方也交代不下去。潘诺尼亚人好不容易调集起来的愤怒与勇气，现在都在艰难诡异的消耗战中变得渐渐衰落。那城墙后仿佛住着择人而噬的野兽，让重甲军士和轻装步兵们感到胆寒。他们握着长矛的手掌在情不自禁地颤抖，战争似乎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划不来。
“伯爵，我们的攻城塔还没有登上城墙。”骑士好言安慰着焦头烂额的阿诺德伯爵，他们比伯爵更加惶恐，却无处用愤怒去发泄，“您看，他们的骑士下了城墙，似乎是缺口处的压力太大……”
还没等阿诺德伯爵欣慰地点头，阵地前传来了一片惊呼，他们赶忙观看，却发现是两块反击的大型投石从安道尔堡的小破杠杆投石机处投射出来。其中一枚滚落在潘诺尼亚工程师的身边，引得这些劫后余生的男人哈哈大笑。另一枚则擦断了攻城塔的一角，把两个剑士刮了下去。
“寻找到他们的位置。”阿诺德伯爵冷静地做出了判断，他并不认为这些投石机能带来什么样的灾祸，但沃尔夫这么安排后手必有深意，“立刻摧毁攻城武器。”
传令兵翻身上马，将他的命令一丝不苟地传递了下去。但这个年轻的潘诺尼亚年轻人刚刚骑上白驹，就看到原本属于投石机的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所有的民夫和工程师都在火海里痛苦地翻滚着。那沾满未知油脂的火焰无论如何都无法熄灭，想要用拍打方式救助同伴的人，很快就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在火海里打滚。
“呃呃啊啊啊啊！”在总工程师绝望的叫喊声中，传令兵看到了一个高高飞起的木桶伴随着燃烧的焦油火罐，砸在另一架投石机上。熊熊燃烧的烈火几乎点燃了周边的一切，人们根本没有灭火的念头，像是兔子一样四散奔逃。
“恶魔……恶魔！”阿诺德伯爵的嗓子里吐出惊骇的词语，这不可思议的画面已经完全让老人失去了理智，“那个诺德人，他是货真价实的恶魔！把潘诺尼亚的孩子们，撤出来啊！”
已经晚了。两架攻城武器被同样先后命中，恐怖的火焰燃烧过那攻城塔的上上下下。绝望的佣兵们甚至争先恐后地从塔楼顶跳下，有人从护城河里舀水，可那火焰顺着水在燃烧。濒临崩溃的士兵们甚至将长枪塞进燃烧的同伴的身体上，只求他们不要靠近自己。
在安道尔堡的缺口处，两个同样漂亮的大桶，将所有的油脂泼了下去。一名斯瓦迪亚弓箭手点燃了火箭，瞬间奔腾的火海在壕沟之后舞蹈。还在前锋浴血奋战的潘诺尼亚人惊恐地发现，身后的同伴已经在火焰中悲惨地嚎叫，他们中有的人可以撕扯下自己易燃的软甲，有些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火焰在自己身体上燃烧着，迸发出雷鸣般的恐怖尖啸。
“黑加仑军与所有的斯瓦迪亚的上马骑士！”沃尔夫挥舞着旗帜，向自己所有的军队发出命令，“打开城门，放下木板填平壕沟，冲锋！”
伴随着怒吼，阿诺德伯爵同时看到那些从火焰中钻出的诺德战斧与从城门中喷涌的雪亮长枪，在这优美的火焰中，闪烁着凄厉的光泽。不休的催命马蹄越过被潘诺尼亚人填平的护城河，骑士手中的复仇骑枪戳爆了最前方军士的眼球，最前锋的欣德还在高呼着些什么，伯爵已经听不真切了。
“伯爵，我们该撤退了！”他的内府骑士紧张地拉扯着伯爵的衣袖，“只要您还安全，我们就能重整旗鼓！”
“我对不起潘诺尼亚的孩子们。”阿诺德伯爵的双眼涌出了泪水，看向被战斧和骑枪蹂躏的战士们，“我辜负了潘诺尼亚啊……”
潘诺尼亚大军死伤超过一千三百人，投降七百人，溃军近半不知所踪。安道尔堡仍然牢固地屹立在家族的土地之上，修复了残缺的牙齿，等待着下一道美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