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的铁蹄撼动过枯草丛生的田野，原本插着稻草人的位置上挂着死去多时的农夫，白骨下颚脱离了肌肉组织的束缚，落在泥水和荒芜之间。
他们循规蹈矩的生活被战争毁于一旦，没有任何人可以袖手旁观。人们跪在教堂里，向神祈祷着这场战争早日结束，然而狂风骤雨般的灾难早已没过头顶。圣神和他的信徒每日都为死者祈祷，钟声仍旧在清晨响起，却仿佛不再是“主佑安康”的弥撒祝福，而是确认是否又有人因为饥饿或兵乱死去。
还活着的人早已算不得活着，他们皮包骨头，像是被剥走麦穗的竭秆，行尸走肉般目送这支庞大的军队远去。他们已经不再怀有身为苏诺人的骄傲，学着像野狗一样在战火间寻觅着食物。
希尔薇·基恩骑着扈从的老马，和罗斯·科迪并驱而行。他们之间还隔着兢兢业业的黑加仑军的‘老妈’，独眼希尔·兰德士。杜瓦克因和亚托虽然会骑马，但嫌弃罗斯身上‘傲慢的恶臭’，并不喜欢和骑士并驾而行。至于安度因，他必须和士兵们一起步行才会觉得安心。
“行行好吧，看在玛利亚的份上，我的小福特要饿死了，老爷们，救救他吧！”
一个还能提起胆子的农妇看到这些士兵没有劫掠，抱着自己枯瘦如柴、几乎哭不出声的婴儿，跪在这队老爷们的身边，希望能得到些许讨赏。然而同样一贫如洗的斯瓦迪亚骑士和军士，只能羞愧地把头掖在自己的领子内。
黑加仑军的士兵们对此毫不关心，他们只想追随自己光荣的军旗，那昂扬在天空的层层旗帜，号召着他们走向更伟大的征伐。至于为什么打仗，去打什么人，都听沃尔夫老爷和那些军官的就是。他们甚至嘲讽那些斯瓦迪亚的可怜人，与其乞讨，不如去偷去抢。
“希尔薇小姐问，这些都是你们的杰作？”希尔微笑着在马上侧身对罗斯问道，前海盗头目的嘴角情不自禁地裂向耳根，“这些农民的灾难，是因为您决定反抗的结果吗？”
“是的。”罗斯看着希尔薇那好奇的双眼，这个漂亮的诺德女孩睁着漂亮的瞳孔，仿佛纯白的公主般让人难以拒绝，“因为我决心推翻潘西，为他们带来了灾难，我应当为此负责。”
希尔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和希尔交谈了些什么，二人策马跑到那个农妇面前。她从精巧、嵌有绿宝石纽扣的小钱袋内掏出三枚第纳尔，又从马袋里拿出块小蛋糕，丢在农妇的手里。根本没有理会那女人的连连道谢，用强横的语气对那农妇用诺德语发号施令。
“我们的小姐说。”希尔越来越代入自己的角色了，俯视着这个斯瓦迪亚农妇，“要你马上把这块蛋糕吃完。”
农妇困惑地看了这两个凶神恶煞的诺德人，连连点头，把那小蛋糕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几乎是没有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希尔薇递上去水袋，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喝着。周围其他斯瓦迪亚农夫不敢上前，希尔薇腰间那可怕的长剑与眉宇间的杀气，仿佛是不可逾越的警告。
“好了，小心点，别被抢走了钱。实在不行，就离村里远点。”
希尔摆了摆手，两人回到了队伍内。木讷的农妇还在大声感谢着两位诺德的老爷小姐，可希尔薇的脸上并没有施舍者的天真善意，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看着罗斯。金黄色的呆毛快活地抖动了几下，罗斯有种错觉，这节头发似乎真的可以根据心情摇摆。
“希尔薇小姐说。”希尔也在这场谈话中感到非常有趣，更加耐心地做起了翻译，“她现在比您做得更好，是不是可以说，她比您更像是苏诺的骑士呢？”
罗斯漠然地看向那对母子，他们还在路边跪着乞讨，只是声音中更有了几分底气。几个诺德士兵也慷慨地拿出了些许食物，倒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出于对希尔薇的崇拜。在有威信的军队里，士兵们会自发地模仿军官的行为。
这一次，农妇可以说是收获颇丰。从那些像是看牲口一样的男人手里拿到足够一个月吃的食物，她笑得比花还灿烂。
“如果她愿意对苏诺所有的农妇做这种施舍，她可以说是一个善良的诺德女孩。”希尔薇玩味地看着这位高大挺拔的骑士，那披风上破破烂烂打着补丁，然而却依旧在马背上停止了腰杆，仿佛国王出征，“但是她不会愿意为这片土地付出鲜血，也不会愿意为这片土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倒下，也不会愿意为了这片土地……而去伤害这片土地的人民。”
“您这番话很有意思呢。”希尔薇轻声笑了起来，诺德语从她的口中说出真好听，罗斯这么想着，“很像我们的将军会说的话。”
罗斯不在乎地笑了笑，他已经习惯了背负骂名。在帕拉汶的国王眼里，他是追随里昂·巴赫与其邪恶阴谋的叛逆；在罗多克人的眼里，他是和其他斯瓦迪亚骑士没有什么区别的刽子手；现在在苏诺人的眼里，他是这场灾难的源头，也许还是十恶不赦的弃誓者野心家。
“是吗？”他牵着自己的马匹的缰绳，“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和一个诺德人很像。”
希尔薇微笑着点了点头，通过希尔的翻译，对罗斯说：“您没有沃尔夫·路西法那么讨厌。”
“您讨厌您的将军？”罗斯有些为女孩的直率感到好笑，也为诺德人间关系的奇妙感到好笑，“那您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
“因为沃尔夫是诺德里最优秀的雅尔，他是个还不错的领军者，但这和他是个混球没有直接联系。”希尔薇细细思索着，对罗斯说道，“这并不矛盾。如果给你们一样的军队，你最好选择望风而逃。”
“嗯……”罗斯苦笑着点了点头，说到现在，他居然因为沃尔夫的守卫，而对安道尔堡感到放心，真是难以揣测的奇特，“确实如此，我得承认他的能力。”
“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是生活在迷雾里的人，永远不会让人知晓他的心思。沃尔夫聪明得像是择人而噬的深渊，所有人都像是着了魔一般忠诚于他，我害怕我的爱人因此丧命。”
希尔薇的回答依旧直率得让罗斯感到震惊，而又摸不着头脑。
“而您是纯粹的人，您可以为自己的目的付出一切代价。我很好奇，您会走到哪里停下，就像我好奇沃尔夫会走到哪一步为止。你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怪物。”
“怪物吗？”
罗斯看着自己缠绕着十字的玫瑰战旗，那是玫瑰骑士团时代的军旗，一直延续到了弃誓者的时代。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快要下雨了。
“我会一直走到，我死亡的那一刻为止。”罗斯的双眼中燃烧着淡淡的火焰，低声回答着希尔薇，在这片因他而战火纷飞的土地上，“我仍然记得我的骑士誓言，我将为苏诺和斯瓦迪亚，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希尔和希尔薇耸着肩膀轻笑起来，对于诺德人来说，实在很难理解这些骑士老爷们终究在想些什么。事实上，同为骑士也很少有人能够理解，这些真正骑士所谓的执著。这个穷困潦倒、破衣喽嗖的骑士，仍然比所有人的骨头都要硬。
脱离开那盲目幼稚的忠诚，忘记当年的满头热血，在经历死亡与背叛后，他已经除了长剑一无所有。
可在狼烟滚滚的苏诺之上，罗斯的视线仍然像当年一样，滚烫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