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阴阳拖大皮箱进来，第一眼就看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的黄喑，脚步停下，双方目光交锋——如果黄巾力士墨镜下真有一双眼睛。
“这是黄喑，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暂时找不到住的地方，就住在我这儿。”我赶紧给俩人互相介绍：“陆阴阳，我搭档，擅长捉虫，是一个……民俗研究者。”
黄喑放下腿，刷刷刷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给我们看。
——承蒙关照，不胜感激，打扰了。
“隶书，现在日常使用这种文体的人很少了。”陆阴阳说罢问我：“他是不能说话？”
我点头：“具体原因我不好问，总之是说不出话来，听力没问题。”
走到临近自己卧室时，陆阴阳又扭头瞄了一眼黄喑，露出一种狐疑的神色。摇摇头，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屋子里。
我确认她关门后小跑溜到黄喑旁边，低声道：“你身份我就对她坦白了？”
黄喑写字：可以。
主要我考虑到黄喑本身身份敏感，不太可能长时间瞒住陆阴阳这个陆家传人，倒不如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帮忙遮掩也会方便一些。再者其实我对黄巾力士也有很多疑问，如此一来可以通过陆阴阳相互映证，避免被坑。
陆阴阳布置重装自己的实验室和卧室，我也开始煮冷锅菜，说来也奇怪，此前我以为她回来我会装作很冷漠的样子，或者问她到底做了什么。不过真正到这时刻截然不同，仿佛一切如常，她不过是经历一场去而复返的旅行，中途稍微耽搁长了一点，也就一年。
菜上桌，黄喑也很识趣地围桌而坐，陆阴阳依旧习惯性套了一件白衬衫，挽起袖子就动筷子。
我理了理喉咙：“那个，容我再做一次正式介绍。”
她只好停下筷子。
“这位是南天师陆修静传人，陆家捉虫人，陆阴阳。”我伸出左手手心朝上给黄喑再说了一遍，接下来才是重点。
我右手指向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黄喑：“这位黄喑，身份比较敏感，他真正的身份是六艺道兵中的‘射’，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黄巾力士。”
陆阴阳哦了一声，继续夹起一块排骨啃起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没有预料中陆阴阳大惊失色说竟然是黄巾力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这是陆小姐，和普通人不一样，你认为很重要很可怕的事对她来说稀疏平常，譬如眼前黄巾力士在道门传承历史里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可在陆阴阳眼里，她更在乎的是……
“排骨好吃！”陆阴阳朝我投来赞赏的目光，嘴里包着排骨，丝毫不顾形象：“马烨你厨艺上升了，唔，好呲。”
你看，我说对了吧。
她就像是一个饿了一天一夜的人，风卷残云将冷锅里大多肉一扫而空，然后象征性吃了一小朵西蓝花，一片木耳，一根芦笋，以此表示自己并没有挑食。
倒是黄喑，他本身就没法吃人类的食物，只是坐着看，手里一杯饮料，不时喝上两口。
慢着！他为什么会喝饮料？
黄喑将杯子里的饮料给我展示，杯内都是橙黄色粘稠液体，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他在本子上写：用机油、汽油和植物油混合调制的饮料。
某种程度上来讲，黄喑也是一具特殊机械生命，需要油也没问题。
眼看着陆阴阳放下筷子，黄喑杯子里的混合油饮料也见底，终于到了谈及正事的时候。
陆阴阳用纸巾擦去嘴唇上油渍：“这一年，我都在枯林寺修行，因为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不足不懂，枯林寺专攻鬼怪类，所以我就去了那儿。”
她从包里翻出一张黑白照片放桌上。
“就是这里。”
照片背景是一个荒凉的村庄，杂草丛生，房屋标志性飞檐翘角，包砖贴瓦，基本上都损坏，一派残桓断壁。镜头聚焦处是中部有个宽阔的石台，上面堆积了不少木头，边沿还有零星破碎的低矮围墙，中央立有一尊古怪高大的木雕像，雕塑下站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僧侣。
这雕像头戴三角王冠，面容沉静，光是看脖子以上会认为是佛像，往下就变得十分怪异。木头本身就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扭曲，一层层螺旋状勒紧木佛的身体，让他腰部细长如蜜蜂，左胸处长出一个面容愤怒的头颅，仿佛怀里长出一个婴孩。
此外木佛双臂还是人手，可是胳膊上长了许多枝蔓，深深刺入地下，似乎这才是根须，大佛背部长出了很多骨刺一样的枝杈，底部同样有很多细长根须刺入泥土。给人感觉更像是，一尊被木头绞锁缠住镇压的古魔。
照片上站在古佛前的僧人背对镜头，消瘦矮小的身体透出一种悲凉。
“这叫‘枯林佛’，也是枯林寺的由来。”陆阴阳给我们解释：“公元1592年，郑阮纷争时，有一头厉鬼四处作祟，控制人心，那时候有一位法力高强的僧侣以身饲魔，用自己身体锁住了厉鬼。他找到了一颗巨木，将其雕刻成佛像的模样，自己钻入佛像内，坐化封魔。”
“只是没想，厉鬼虽然被封在古木里，还是没有彻底沉睡，佛像的样貌一点点改变，本来是死掉的树木重新长出了根须刺入地下，慢慢就变成了这张照片上的模样。”
我好奇道：“可那厉鬼岂不是还没死？理论上有再度出来作恶的风险？”
“当然，世界上没有百分百的安全。”陆阴阳表示认可：“更何况，那厉鬼基本上被确凿，是一尊鬼神。”
鬼神两个字让我手指不自主抖了一下。
唯有与鬼神打过交道，你才会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带一个“神”字，鬼神与鬼怪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九黎君，正面对抗天蓬君不落下风，一己之力拖着鳌鱼腐烂的尸体在深海徘徊，迷失在过去和未来的缝隙里。
灵犀，天蓬君三尸之一，每次她只要出手，都能够让我化险为夷。
王灵官，即红衣鬼差，历史上凶名赫赫的竹山教红黄二使之一，被徐青宁冒死以“不动明王真身”和“二龙炁水阵”布下绝杀之阵，被逐回阴间，却能够自行从另一界重临人间。
能对付鬼神的只有鬼神，这是鬼神定律。
很可惜，徐青宁耗尽一切的极致计算依旧是功败垂成，鬼神定律依旧牢不可破。
枯林寺的僧人居然能够以人力困住鬼神，让我佩服又无比震惊，人力有时候真是可以逆转不可能，不论古今，都有人在尝试越过极限，改变不可能。
“不过多年镇压，很多高僧都在那里做法事，念经修补，所以它也不太可能逃脱。”
陆阴阳说道：“这也是我去枯林寺的目的，必须在鬼神压力下，才能最大限度适应和去思考如何应对这种层面的对手。”
我这下子总算明白过来，陆阴阳这种要强的人，因为在鬼神处数次遇挫无疑伤了自尊心，因而去修行学习，是为了更好地回来。
不论怎么说，回来就好。
她似乎清瘦了，端着碗筷的手指显得更加纤细，不过依旧是那个陆阴阳，吃起饭来毫无包袱，爱这世间的一切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