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淄博附近，有一座城邑，长十六里，方十二里，城邑之外是修筑有些年头的汉式城墙与望楼。城墙高三丈，望楼云台倒是有六丈，雄伟阔气。站在云台上，放眼望去，四面都是连绵不绝的田地，淄博城邑的轮廓在地平线下是米粒般大小的一片白色。
淄博附近的这座城邑其实是一座官学。官学所坐落的这座小山岗名为稷下，因此，这座官学也名为“稷下学宫”。
听到稷下学宫就知道了，这座官学从春秋绵延至今，已经有上千年的时间了。
此时的我，就跟在荀彧荀大人身后，走在通往稷下学宫那绵延七千余级的台阶上。
其实，我并不是很想进去的。即便不论南唐北魏，读书人都以跨过这座由孔府后人执掌的学宫大门为人生一大幸事，甚至还有不少人高价收购自稷下学宫发出的入学函件，以作为附庸风雅的镇宅墨宝，但稷下学宫对于我只不过就是一座大一些的小镇而已。我师曾经说过，让我练武就浑身酸痛，让我读书就瞌睡连天，以后我这样的人就只能被人当成烂泥糊在墙上。当年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毕竟师傅说的没错，长身体时候的小朋友，不仅没能每天吃一锅鸡公煲，还要被逼着上山下乡打柴挑水，我特么之后有力气扎马步就已经对的起这份师徒之情了，还要我扎完马步挑灯夜读，那就请恕我不得不向周公告状了。我师父对此恨铁不成钢，无数次在我面前抱怨：“你们啊，真的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我们当然都知道他在胡扯，他总共也就带了我们这一届。
思绪被那扇深红色木门拉开发出的沉闷的吱呀声所打断，我忽然意识到，我们面前这扇高近一丈阔达两丈二厚有两寸，镶嵌狮首门环，桐油锃光发亮的大门，居然仅仅是一扇侧门，这把我震撼得够呛。我对向门房行礼作揖的荀彧说：“你可混的真差劲啊，新任礼部左侍郎，秩比千户的堂堂荀大人，居然只有资格走侧门，啊哈哈哈哈，真不知道这学宫的老大待会儿会不会吓得屁滚尿流跑过来。”
荀彧还是那副平淡止水的嘴脸，淡然地看我一眼，自顾自说：“以我荀彧的面子，能让学宫开一开侧门，我已经很满足了。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的，平素里，莫说我这个大魏礼部侍郎，就算是尚书令亲至，恐怕也不过就是走一走侧门的事情。”
我感觉到了丫看我那一眼里那抑制不住的蔑视和鄙夷，心中莫名就腾起一团火，然而想一想跟在我们身后，由四名承露台黄门抬着的姬蜕，强行把这团火压了下去。
是的，那天之后，姬蜕就陷入了长久的昏迷当中，谁都没有办法叫醒他，包括和我一同被燕不扬抓回来的唐淼。看过了大夫，临淄的，济州的，有名医也有太医，都说看不了、等死吧、告辞。最后还是济州同济堂的大夫建议我们，去稷下学宫问一问，这种疑难杂症，他们不仅不会收钱，而且还会很感兴趣。哪怕是最后死了，他们也会画一笔钱买下尸体，作为他们医学堂的教具。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我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师弟最终变成别人的教具，但只要有一丝丝希望在，我就不会放弃。但我感觉荀彧这家伙不会像我这样对姬蜕拥有深厚的兄弟般的革命友谊。我甚至感觉在荀彧的计划里本来就有造访稷下学宫的打算，就算没有姬蜕这档子事，他也会走这么一趟。
荀彧递的烫金帖子，被人扔了出来，后来他换成了写在两片金箔上的名刺，我们就成功走进了稷下学宫的大门。荀彧说这是偶然，稷下学宫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沾尘世铜臭的地方，一定是之前的烫金帖子上没写清楚。
我：“呵呵呵。”
荀彧扭头向台阶，不看我。
跟在门房身后，在假山、屋宇、廊桥、树林间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我都有些微微出汗了，还没有到指定的地点。我看了看面前已经把下摆撩起来握在手里，捧着自己官帽的荀大人，想着毕竟是自己师弟的事情，不好叫苦，而身后那四个抬着姬蜕的承露台黄门就没有了那么高的觉悟，一路上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不停。闲来无事，我回忆了一下进来的路线，发现居然重复环绕，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再过了一会儿，就完全忘记了路径。这感觉倒是与我在龙虎山上清宫的经历十分相似，似乎两个地方在建筑布局上存在着某种共通。
终于，门房停在了一大片坞堡一般的独立院落前。院落周围也用厚实的土墙围了起来，形成了稷下学宫的城中之城，一个银发垂到脚踝的白衣老大爷，在一个黑发如缎的白衣少妇的搀扶下，站在大门口，有点翘首期盼的样子。我对于银发大爷的兴趣不是很高，倒是对于那位白衣少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额头略宽，长发披下来，并不能遮住额头，露出两道画得笔直的眉毛。朱唇含丹，下唇略厚，看起来就像随时撅着小嘴索吻。我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少妇似乎注意到了我，眼睛眯起来了一些。我才意识到她的双眸含雾，不是魅惑多情，而是眼神不太好。
荀彧隔着五六丈的距离就停了下来，放下下摆，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躬身小碎步前趋，挪到了银发老人的面前，一丝不苟地一揖到地，朗声道：“大魏礼部左侍郎，颍川人士，末学后进，荀彧。拜见丹溪先生、丽藻先生。"
我在心中默默地想，丹溪先生听起来挺年轻的，估计这会儿没在这里。至于那个立枣先生，听起来一股山东泥土味，可能是这个老大爷吧。哎呀这个荀彧也真是的，没看到人也张口哇哇乱叫。
银发拖到脚跟的老大爷微笑着虚托了一把，而与之前面对赵长庚不同，这个荀彧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毫无虚假。
直起身之后，荀彧才上前一把握住老大爷的手，激动得双手颤抖道：“丹溪先生，学生回来了！”
老大爷笑道：“真的回来才好。”
荀彧一时无语，只是感慨万千地望着老大爷。
我才回过神来，我说荀大人你等一等，这一位是丹溪先生？
荀彧回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
我又问：“那立枣儿先生难道是……？”
白衣少妇微微侧身一撩长发，眼眸俏皮地看了我一眼：“奴家姓隋，丽藻，是奴家的斋号。”
好吧，读书人的事情实在是太复杂了。
稍晚一些时候，我把姬蜕平放在白衣少妇隋丽藻那座丽藻斋里的手术台上。
关于这个问题，我专门请教过这位丽藻先生，为什么要把那座三尺高一丈长四尺宽的长桌称为手术台，少妇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解剖是双手之术，施展解剖的地方，自然就是手术台了。”
我说：“哦，有道理……诶？！解剖？！”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那四名承露台黄门推出了房间。
我问荀彧：“姬蜕不会有事的对吧？”
荀彧满是憧憬和崇拜地说：“那是自然，你不知道，丽藻先生可是法医学的泰斗……”
法医学……
在焦急中等待了至少两个时辰，期间那扇门几度开合，两名身着白衣的助手进进出出，每次进出都捧出一大盆鲜血和若干沾满鲜血的糊状物，看起来像是血肉，又像是染红的布匹。等过了夕阳西下，等到了夜凉如水。丽藻先生推门走了出来，摘下捂住口鼻的红色手帕，顺手丢进了门口的大竹篓里。
我快步冲上去：“我师弟他没事吧？”
丽藻先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一直盘坐在一旁的蒲团上闭目养神的荀彧，声音满是疲倦：“玄牝之门是什么时候开的？”
不等荀彧开口回答，她先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已经七天了？”
她说的没错。
隋丽藻叹了口气，说：“你们送来的太晚，我也只能尽力。丹溪先生门下无死人，稷下学宫这个规矩不能坏，所以这个病人现在先在我门下，等到病情稳定了，再视情况考虑要不要转给丹溪先生。你们，明白？”
我说我明白了。
丹溪先生门下无死人。所以丽藻先生成为了法医学的泰斗。我明白了。
我说，我要带姬蜕走，他是我们轩辕门的人，就算是要死，也应该是我们轩辕门的死人。
丽藻先生遗憾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她的一个助手，那个看起来仿佛不到二十岁的脆生生的小姑娘倒是开了口，说：“你现在带他走哇？也行，我们先生的医术，别的不说，支撑他走出学宫再咽气，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站了起来，攥紧了拳头。即便没有得意剑傍身，即便可能会引发不可测的后果，我还是决定拼一把。
跟着我一同站起来的，是柔弱而疲倦的隋丽藻，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来，帮忙。”
我：“哈？”
隋丽藻说：“我要进学宫的书库查找相关资料。你是病人的师兄，对于具体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你来帮忙。”
我还没搞清楚什么请款，荀彧立刻站起来说：“丽藻先生，不可。姬旦怎么说也是外人，如蒙不弃，荀彧愿意为马前驱……”
隋丽藻看了他一眼，随口道：“什么外人不外人的，你不也是外人么。”
荀彧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我立刻一口应承了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想多看几眼这位荀大人脸色惨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