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一面北魏军旗出现在地平线下，轻装骑兵长驱奔驰带起的滚滚浓烟遮住了刚升起不久的朝阳，很快，第二面和第三面军旗几乎是同时在南北两个方向出现。在低沉的号角声中，战场上游走的凉夏骑兵仿佛归巢的候鸟，终于有序地向西离开，他们甚至还有些不慌不忙，重新组成一个个或多或少的小队，严整地向大散关退去。
我把熊无敌的尸体搬上一辆马车，然后驾着这辆车回到了阵前。
跟随我出阵的两百余人，最后活下来回到此地的，不过二三十人，而我们所做的一切牺牲不是没有价值的，留在此地的五座严整车阵虽然被攻破三座，但人员伤亡其实不大，围攻此地而人手不足的凉夏军队最多只能破坏车阵的结构，却无法阻止阵中人员的流动，最后的两座车阵被不断扩充和加固，最后几乎变成一座小心城塞，庇护了七八百人。
但即便如此，四方盟七八百辆大车，接纳的来自中原各地的三四千豪杰，除去距离较远的后队约莫有上千人，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多数人要么死于第一批突袭，要么就死于其后延续一夜的自相践踏。
凉夏军人损失惨重，我们的损失其实更重。
看见我驮着熊无敌的尸体回来，脸色已经很惨白的无花不悲不喜，默默点了点头，说：“这是因缘到了。”
我说：“我都想起来了，我之前失去的记忆。”
无花说：“哦？这么说，你眼前的迷障破开了，而你又看到了更多深层的迷障。阿弥陀佛，其实还不如什么都没想起来，这样你只能看见眼前的这一层迷障，岂不是更快活。”
我说：“我不是为了快活而活着的。我是有使命的。在你们佛家来说，这是我的宿命，甚至也是我周边所有人的宿命。人需要遵循自己的宿命吗？还是可以打破它？”
无花想了想，说：“如果一直想着，这是你的宿命，然后遵循宿命去做，很有可能你反而做不到严丝合缝地听从宿命的安排，因为你会有害怕，会有紧张，就会有偏差，宿命这种东西，任何的刻意追寻都是着相的。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好像一个普通人，越是认真，越是无法连续划出两条一样的线，总会有不自觉地误差和变形，而相反，如果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无意识地随手，反而有可能把这种偏差降到最低。”
无花说：“我感觉你和小僧想说的不是一个东西？”
我说：“我还是要去统万城救我师父，在这个过程中的所有细节所有安排，我都不想去想了，听天由命。这样我感觉我师父活下来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无花说：“你知道你这么只身而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我说：“我知道，反正我师父死不了。”
无花叹了口气：“那你就去吧。”
我说：“我去之前还要安排一些事情，处理一些人和东西。”
无花喟叹说：“你看，你还是放不下。”
我说：“没有拿起，自然就不用放下了，可惜的是我已经拿起了，就没那么容易放下。那么你来不来？”
无花说：“未来我会来吗？”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就知道你未来成佛了。”
无花马上捂住耳朵：“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好心说：“没听见啊，那我再给你说一遍，你！未！来！成！佛！了！”
无花第一次脸上露出慌乱的表情，他双手合十飞快地诵经，间或参杂着说：“好了好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但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我和无花说定之后，就返回前头去接受伤也很重的琼仁，回来的时候却看见成列成列、成堆成堆的人来到无花跟前，五体投地地跪拜，后者要么默默诵经，要么伸手为跪拜的人摩顶，口种颂念梵唱。
我起初以为只是这些人念在战友情上跑过来道别，也许跪拜只是各地的风俗不同而已，但是很块我就发现不对劲了，所有跪拜并被无花摩顶过后的人，退出来之后又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重新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一动不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这七八百人流水般在无花面前过了一遍，就都跪在了他的脚下。
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我从周围人的口中大概也听到了一些事迹，比如为什么四方盟的人会相信这边的车阵能坚持下去，在自己的车阵被攻破之后没有逃跑而是果断继续投入下一个车阵的防御，为什么凉夏人拥有那么强悍的远程力量却无法奈四方盟的车队何等等。一切的答案就是无花，当漫天箭矢如暴雨而下时，一面莲花海出现在所有人的头顶，当车阵被凉夏人纵火攻破时，有天女洒下花瓣熄灭烈火，当最后两个车阵被团团围困时，无花甚至金刚怒目，洒下漫天经文金字，震慑全场。
他就像是这些人心目中拥有无上神力的守护神。
北魏先锋骑兵赶到的时候，视线里早就没有了凉夏大军的踪迹，统兵将领看上去级别还不低，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披山纹亮银铠，头戴熟铜稚尾盔，身披猩红色披风，腰间挎着一柄镶嵌红玛瑙的宝剑，虽然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但远远就下马步行而来，脚步沉稳，落地如钉，一看就很有底子。
他走过来，就看见七八百人跪在无花面前默默念祷，而无花此刻慈眉善目，趺坐在泥地上，虽然周围都是木头燃烧过的烟熏痕迹，但他的身上却干净得一尘不染。
中年将军面皮白皙，只有唇间一抹胡须，整张脸像是画中人一般的干净，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但他的温婉中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谦和的霸气，这种气场令他只是目光一扫，场上所有人就都下意识停止了祷诵。
“这里，怎么回事？”将军的声音很平静，虽然不是命令，但无论谁听到他发问，都会不自觉地要回答。
突然，一个声音回答道：“将军，这里是四方盟的车队，昨夜，有人突破大散关，袭击了这里，进行了一番大屠杀，在您抵达之前，他们已经撤离了。”
我瞥了一眼开后说话的，是程玉泉。
将军眉头微微一皱：“你是何人？”
程玉泉躬身道：“在下，四方盟教习督管程玉泉，一届江湖人，不足挂齿。”
将军似乎知道什么，他微微点了点头：“四方盟？一个江湖门派，也有你这样晓事理知进退的人，不容易。本将昨夜看见大散关失火，又见到紧急求救烽火点燃，已秉命圣上，率两千铁骑到此，后续还有一万步兵急行军而来。诸位既然昨夜与来犯者交过了手，不如随我一同去大散关看看，不论事情了了没了，都是重要的见证。各位意下如何啊？”
没有人开口说话，程玉泉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将军怎么称呼？”
将军似乎对程玉泉特别有好感，甚至还略略抬了抬手表示行礼，道：“本将，大魏洛西行营都管，右将军独孤瑾瑕。”
仿佛半空中响起一阵雷声，我的呼吸在那个瞬间乱了好几个节奏。
独孤家的长公子，独孤瑾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