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命运吗？”一个声音忽然在我的耳边响起，在三百个道士喊打喊杀朝我冲过来的此刻，听见这么一个平静甚至还有些悠闲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多少会感到一些说不出的违和。我想转身看看究竟是谁这么骚气且不识时宜，那只手却按在了我肩上，略有些纤瘦，但却很稳定，让人莫名地就有了安全感。
声音继续说：“十年前的深夜，我快要淹死在空无一人的深潭里时，我以为我的命运就到头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备受欺侮的穷乡僻壤里的少年，既不能振兴家族，也不忍心离开家族，更没有地方可以去，年复一年看着家中最有出息的年轻人背负着上一代人的期冀走出山，然后杳无音讯，或者变成尸体回来。而我不但没有资格出山去试一试，我甚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那天晚上，我划船去洗天池，是因为曾经有一个大师说过，我们家族中必定会出一个天才般的人物，解救家族数百年饱受欺侮的命运，但代价就是在那之后，整个家族必定会沦为万劫不复之地。很可怕吧，要么备受欺凌像一群羊一样活着，要么崛起绽放，并且瞬间熄灭。”
我偏过头，看见那个略高而面目清癯的男人，他一身青衣，长发已经束在了脑后，额前两缕刘海如剑。
他说：“我小时候身体很差，常年卧病。我不希望这一生就像羊群一样，被人欺凌到死，所以我去了洗天池，因为故老传说洗天池中有神仙，碰上有缘的，神仙就会收他为徒，传授绝学。湖中一日，世上千年。这个传说没多少人相信，但很不幸，我信了。那天深夜，我独自一人划船到洗天池中心，池水平静如镜，四周望不见岸，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船上默默祈祷，希望有个神仙出来拯救我。然而整整一夜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抬起左手轻描淡写地左右一拂，以七人为一阵涌上来的龙虎山道士瞬间就向外横飞出去了两个小阵，口吐鲜血浑身抽搐，半天挣扎不起来。
“我于是继续等待，一天不行就等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等一年，我跪在船头，匍匐在地，渴了就喝湖水，干粮吃完了就忍着，如此一直七天六夜。”
我说：“我猜猜，最后出来了一个神仙，传授了你这一身绝世武功？”
那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说：“哪里有什么绝世神仙，只是在第七天夜里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抱着一片木板，从远处的水面上浮浮沉沉而来。洗天池很少有人，我们藏地，更是绝少去海子里游水，所以我看这个人就感觉十分奇怪，于是把他救上了船。你猜他是谁？”
我叹息了一声：“不用说了，那肯定是我师父姬汤。”
男人拍着我的肩膀，很是得意：“没错，就是他……唉你等一下，这个道士有点厉害的。”
说完男人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大喝一声“破！”双拳迎上一个紧握暗紫色闪烁雷电的桃木剑，挥动之下身周有龙凤幻影乍现的老道士。双拳平平砸出，不管是龙凤幻影还是紫电雷闪，与这双拳头对上，就像海边的泡沫一样，统统土崩瓦解，老道士惨叫一声，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倒了一大片藏青色道袍的小道士。
男人拍了拍巴掌，说：“刚才说到哪了，哦对，就是姬汤。他醒过来就找吃的，知道我在水上跪拜了七天六夜之后，把我狠狠骂了一顿，那些话我现在还记得：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样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看你也像一个男子汉的样子，为了家族好像也敢担起使命，但向虚妄之处求命运求得到吗？命运就该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任他天地欺凌，万众唾骂，只要你的拳头不松开，谁能改得了你的命？！想干什么就去干吧，功夫要练出来，爱要做出来！钱包拿出来！对，心理咨询不用收费的吗！……哦，这句也背出来了。”
男人扑哧一笑，摇了摇头，说：“后来我们就回来了，在洗天池南岸拾柴烤鱼吃。我们藏地的人其实是不吃鱼的，认为鱼是接引灵魂去阴间的使者。但那时候都太饿了，只有鱼可以吃，另一方面，我想着这一会去肯定要拼死做一些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死都不怕，还怕吃鱼吗？所以我吃饱喝足，还当场拜了他为师，分手之后我就回到家族，明明和离开时一样什么都不会，但有了信心和决心，我居然莫名其妙就把事情做成了，秦家成功改组为魔门，我居然在武道上也一日千里，七天破四境，一步入神通。”
说话间，男人又是一拳，直接把一个胖乎乎的道长连同他披发跣足跳了半天大神终于召唤上身的一个鸟头人身的虚影打成了两截，一身青衫飘飘，身旁火光熊熊，半点血也没有沾在身上。他回过头对我说：“所以，没有当时的姬汤，也就没有今天的秦太虚！”
秦太虚双手负后，傲然对满场道士道：“中原正道，已在凌云峰下被我尽数灭杀，所余者不过十三五人，正道武林生机已绝！尔等负隅顽抗个什么！不如束手就擒，并入我魔门。正道没有了，我魔门就是正道，尔等在我魔门旗帜之下，依旧可以做你们的正道之梦嘛。”
我说：“卧槽，难怪会过来，你那边就结束了？这个牛逼了，我以前还听人说你是身受重伤累死在凌云峰下的，这么一看都是谣言嘛。”
秦太虚的眉头猛地一挑，苦笑着说：“是么，居然都是这么说的啊，看来吾对自己的估计一点没错的呢……”
守在阵中心的杏黄衫中年道士突然跳了起来，手中木瘤丛生却泛着丝丝雷光的桃木剑指向我们：“秦太虚！是那天魔王秦太虚！他破了我们祖师爷设下的三十六道禁制大阵打到这儿啦！孩儿们，魔门要灭我龙虎，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不要再留什么了，众弟子听令，起醮！”
伴随着日出，第一缕晨光越过小山丘，洒在众人脸上时，场上这些龙虎山的道士们，包括几个看起来辈分和功力都奇高的道士，纷纷伸手攥住自己腰畔的一片大拇指大小的象牙牌，咬着牙捏破。
清脆的破碎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
我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震？”
秦太虚说：“有啊，而且整个龙虎山都在发光。”
我抬头一看，居然真的是。原本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朝霞满天，但此刻，东天外露出的朝阳又化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光点，整个天空一片雪白，头顶上的云霞被莫测的力量搅得支离破碎，一塌糊涂。
双鱼图广场中间，那口被封印的锁妖井上，封死在上面的三块铁板瞬间冲飞开来，原本从井口处冲天而起的血光此时变得雪白，而在这雪白的光柱中间，又有一丝丝细微的血线。
“门开了。”秦太虚喃喃道，“这群疯子！”
我说：“没关系吧，反正这门只是离开的，对于这个时空的世界应该不会有影响……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好像有点不太妙。”
秦太虚咬着牙说：“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这些道士，在整座山上都写满了符，写了一千年，还备下了一个三万六千五百坛的罗天大醮，时刻处于即将启动的状态。”
罗天大醮我听过，据说不同于普通醮典只是用来祈雨祈福什么的，罗天大醮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效果，比如说逆转国运、逆天改命、修补龙脉，以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神秘功能。效力往往与准备的醮坛数量成正比。
那么这座罗天大醮，它的功用在于……
秦太虚沉声道：“他们暂时逆转了这道门，现在这道门，是一道进来的门了！”
说话间，白色光柱中的血线慢慢张开，就像是一双眼睛睁开了，露出来那虽然我只见过一次，但绝对记忆犹新，令人永世难忘的那扇门！
紫蓝色漩涡缓缓流动，星光透过漩涡照射下来，在这熟悉的血光中，太极广场上的三百名刚刚捏碎了腰间象牙牌的道士突然齐齐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他们脚下的太极广场亮了起来，双鱼旋转，仿佛化作了一座直径百丈的巨大石磨，伴随着紫蓝色漩涡的旋转而缓慢旋转。
太极广场上的道士，在惨叫声中软倒下去，身体仿佛被那座石磨一点一点磨成了血浆肉糜。
有东西穿越漩涡而来。
秦太虚叹息了一声，说：“看来，人们说得没错。一代天魔王秦太虚，此役之后，终成绝响。”
我说：“你别那么悲观，或许还有希望呢。”
秦太虚点头：“是的，还有希望。到这一步了，师父说的没错，想干什么，就去干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啊？准备什么？”
秦太虚洒然一笑：“准备回家！”
他一把抓住我的后颈，猛地把我砸向那扇门，飞在空中，风声呼啸，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感觉那漩涡越来越近，漩涡里面的东西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来，撞在我的脸上，或许只要一瞬间，就可以把我碾碎。
我想，秦太虚这是疯了吗，他至少不应该是个冷血辣手疯起来谁都杀的魔头吧？
但紧接着我就想起刚到这个世界来时，在昆仑山，蓝天帮的白胡子大叔遭遇的惨无人道虐杀，他在死之前写下的三横一撇一娜，难道真的是秦太虚的秦字么？
我心如死灰。
就在这一刻，一个人影忽然撞入我的视线。是后发先至的秦太虚，他一瞬间越过了我，出现在了旋转着的紫蓝色漩涡边。
他深吸一口气，那一刻，身上的青色长衫寸寸崩裂，露出他肌肉刚劲如铁，遍布伤疤的身体。原来在这出尘绝世的隐世长袍下，束发的秦太虚藏着这样一具光是看一眼，便令人心生悸动的身体。
秦太虚笑着对我说：“走吧，师弟——”
缓慢的一拳打出，给我的感觉，并不是拳头推向了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迎向了他的拳头。
我甚至产生了一股幻觉，仿佛虚空中传出了生锈的铁链拉动时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响声。
漩涡停息，然后向相反的方向旋转起来，从漩涡中往外喷出的烈风也瞬间静止，并迅速向里倒抽。
秦太虚，他把被三万六千五百坛罗天大醮逆转，被三百龙虎山精锐道士血祭的玄牝之门……
一拳，重新打回了原先旋转的方向！
我几乎是同时，飞入了旋转着的玄牝之门中，最后一眼，我看见皮肤寸寸崩裂，鲜血泉涌的秦太虚微笑着，偏过头看向朝阳初生的方向，晨风掀动他因为崩断束带而重新飞散的长发，潇洒如仙人。
他背对着我，举起手摆了摆，仿佛在道别。
“你相信命运吗？”我仿佛还听见有人在我耳畔问这句话。
畸形的紫色突触从甬道周边探出，滚滚紫雷轰击在我的身体上，然后慢慢融进我的体内。大概不会有人像我一样能有两次穿越玄牝之门的经历了。我感觉一个世界在我身后飞速远去，另一个世界呼啸着迎面撞来。
绚丽如霞，绵软弹滑。
砰！
妈蛋，疼！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