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仁见天色不早了，叫秀媛先别哭了，赶紧商议一下明天的事情。秀媛止住哭声，让两个孩子去后屋陪奶奶，麻溜儿地下炕，来到了西屋，树礼和几个人正坐在炕沿上抽烟聊天儿。
秀媛接过树仁递过来的采买单子瞄了一眼，问道：“东西都置办齐了吗？”
“后晌儿就都拉来了，锅灶和桌凳盘子碗儿也都备好了，正在搭大棚。”树仁说。
“做饭的和落忙的都找齐了吗？”秀媛问。
“有我带来的，又找了几个村里的和附近的，人手倒是够了。不过……”树仁欲言又止。
秀媛示意聊天儿的人出去一下，只留下树礼，“说吧。”
“咱们照六十桌准备的东西，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桌，剩下的东西咋办？米面油还好说，留着慢慢吃，肉和青菜可是放不住的。”树仁不无担心地说。
“从今儿晚上开始，所有忙活人都管饭，连大小孩子芽儿都叫过来吃，反正剩着也是剩着。”秀媛不假思索地说。
“那能吃多少啊，我都已经打里头了，多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树仁的账算得很精。
“剩下的咱就拉回去呗，可不能便宜这帮老坦儿，忒不够意思。”树礼插了一句。
“你不懂乡下的规矩，这要是让街坊邻居看见了，还不得骂死！”树仁拦住树礼的话头，不让他往下说。
“哥，我倒是有个法子，”秀媛灵机一动，“与其把东西剩下白糟蹋喽，倒不如分给街坊邻居，就当是请庄亲了，我粗粗搂了一下，全村百十户，每户分个两升米、一斤肉，应该绰绰有余。”
“那不行，这些人你请都不来，现在给送上门去，不是扳着鼻子够鼻涕吃，显得咱们太低嗒了。”树礼不同意。
树仁略微沉思了一下，“这也是个办法，不过，也要想想送得出去送不出去，人家会不会嫌少？”
“这儿一年到头吃高粱米面，有的都没吃过大米饭，除了过年谁家舍得买肉吃，我觉得行。”秀媛胸有成竹。
“送也得找个由头儿哇，平白无故地送东西，谁敢收啊？”树仁还是觉得不稳妥。
“由头儿现成的，这儿的老例儿是谁家有红白事儿全庄人都去吃，咱们就说不请庄亲了，老话儿说，当官儿的不打送礼的，给孩子们打打牙祭，谁会不乐意呢！”秀媛已经打定了主意。
“就照你说的办，我这就去安排。全村总共百十来户，得多少人去送啊？”树仁说。
“这个好办，先从落忙的开始，每家一份，每个落忙的再找亲的近的认领几户，帮着送去，剩下的让满囤找几个人再挨家跑跑，今儿黑夜全部都得送出去。”秀媛安排得头头是道。
“我这个妹妹就是不简单，窝闷在这儿真是太屈才啦！”树仁由衷地赞赏秀媛，“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满仓脱了衣服刚躺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接着是院子里的狗一阵狂叫，随后变成了吱吱呜呜的低鸣，估计听出来是熟人。满仓一边穿衣服，一边让还在灯下做针线活儿的媳妇儿去开门。挨肩的三个儿子停止了在被窝里的撕扯，一个个探出头来，像趴在窝边的乳燕。
满仓媳妇来到大门口，先问了一声：“谁呀？”“嫂子，是我，”满囤在门外应了一声。“哦，是满囤啊，”满仓媳妇拉开门栓，“来，快进屋。”“我哥在家吗？”“在，刚躺下。”
满囤进了屋，撂下手里提的小布口袋和一提溜儿肉，哈了哈拇指压中指的右手，在仨小子脑袋上一人弹了一个脑门壳儿，孩子们夸张的叫着，脑袋缩进了被窝里。
“满囤，这么晚来，有啥事儿？”满仓披着棉袄坐在炕沿上，问道。
“大哥，少奶奶……”满囤刚一张嘴，马上改口，“广厚媳妇儿说大哥您帮了不少忙，她也不打算请庄亲了，这点儿米和肉是给孩子们吃的，让您别嫌少，务必留下。”
一听说有肉吃，仨孩子脑袋又钻出来四下瞅，老二光着屁股下了地，提起那提溜儿肉拿到哥哥和弟弟眼前晃。
“撂那儿！”满仓突然吼了一嗓子，老二吓得一激灵，手一松，肉掉在了地上。
“哥，你看你，”满囤抱起吓得不知所措的老二，掀开被窝，“快钻进去，不看冻着。”
“你这是抽得哪门子疯啊，孩子招你了还是惹你了，看把孩子吓得。”满仓媳妇儿用手划拉着抽泣又不敢哭出声儿的老二，责怪发无名火儿的丈夫。
“你，拿走！”满仓火气未消，手点着满囤的脑门儿指向门外。
“大哥，你这是何苦来的！事儿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跟广厚两口子也没啥关系，你咋还没完没了呢！”满囤知道哥哥为啥生气，还是老爷在世的时候，有一年满仓租了钱家十亩地种高粱，前期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出奇的好，收秋之前，一场大雨冲开了河堤，高粱眼瞅着要没鬏儿，满仓借来一条船，拼着性命去掐高粱穗子，好歹抢回来有一半儿，钱家都拉走了，一个穗儿也没给留。打那儿以后，满仓发誓不再跟钱家打交道，前几天找广厚就是满囤央求半天才去的。
“他爸，东西咱不要就不要，让满囤拿回去，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吗！”满仓媳妇儿也知道咋回事儿，劝完满仓又劝满囤，“兄弟，你哥的脾气你也清楚，他不是冲你，东西你拿回去，哥们儿还是哥们儿，甭为别人的事儿伤了自家的和气。”
“嫂子，我真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钱家对不住你们，大哥对他们有恩，给点儿东西那也是应该的。就这么着吧，大哥，您歇着，我走了。”满囤说完，又摸了摸仨侄儿小子的脑瓜儿，没拿地上的东西，掀开门帘子出了屋。
满仓媳妇儿赶紧提溜起米袋子和肉，追了出去。在大门口，满囤和嫂子执拗了半天，最后还是把东西拿走了。
转天天一亮，钱家就热闹起来了。最先登门的是钱大嘴，广厚没出五服的堂嫂，四十左右的年纪，五官中最醒目的是一张大嘴，开口说话能看到满嘴的牙，平时最喜欢保媒拉纤儿，张家长李家短的扯老婆舌头，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自告奋勇去当支客，既招人烦又都离不开。
钱大嘴一迈进大门口，就咧开大嘴哭起了兄弟，守灵的亲人赶紧各就各位，“广厚兄弟呀，你好命苦哇，我就这两天回了趟妈家，你咋说走就走了呢！”旁边看热闹的有人小声嘀咕，昨天还见她在门口晃悠来着。
钱大嘴倚着东屋门框哭得声嘶力竭，捶胸顿足，转瞬间突然收声，问旁边的人，“咋没看见秀媛妹子？”有人说兴许在后屋，“那我得去看看老婶子。”转身出来直奔后屋。
秀媛在后屋正跟婆婆说话，听到前院传来哭声，赶紧起身前去，迎面碰上了钱大嘴，“哟，我那苦命的妹子，这事儿咋让你摊上了呢，”大嘴抱住秀媛，“我昨个黑晌儿在妈家听到的信儿，再也呆不下去了，连夜赶了回来。妹子，你放心，有嫂子在，保准让广厚兄弟走得风风光光的，你想咋办，跟嫂子说。”大嘴虽然说话没个准儿，但后半句倒是实话。
秀媛知道钱大嘴的为人，也料到她今天会来，因为头天晚上送东西就长顺、满仓、长喜他们十来家坚决不收，有的扔进院里都给扔出来了，其他收了的人，不可能连个脚印儿都不送，可要想把葬礼办热闹喽，还非得这么个人。“嫂子，得亏您来了，我这儿正愁没人帮着张罗呢，您先歇会儿，我去前边儿看看，等会儿让我大哥找您。”秀媛挣脱开大嘴的拥抱。
“我也正要去看老婶子。”钱大嘴去了后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