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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凌寒独自开

翌日云消雪霁,天色晴朗得如一块碧玉,那阳光烙在坤宁宫前的月台上,积雪皑皑亦成了金光粼粼。

福临一早便离去了,连早膳亦未在坤宁宫用。他醒时动静虽小,但青月到底是惊醒了,她背对着他,装作未醒一般,只觉那身旁的温度随着心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因着药力,青月很快又沉沉睡去,待到正午时分方醒了过来。其木格率着一众宫女鱼贯而入,身后跟着一位容色清丽的姑姑,却是苏茉尔亲自来了坤宁宫求见青月,道:“太后请皇后娘娘前往慈宁宫一叙,皇上也已经过去了。”

青月身上的肿胀已褪去,那一张芙蓉秀脸却仍余苍白浮肿,她淡淡笑着,道:“我这幅陋颜,如何面见太后与皇上。”便命其木格取了素白的鲛绡面纱覆上。

苏茉尔见她莲面半遮,眉目盈盈,虽如是说着,但那话语中并无一丝悲怆之意,仿佛寻常女子所珍视的容颜,于她只如镜花水月般。苏茉尔便笑道:“娘娘天姿国色,即便大病初愈,亦病如西子。”

青月扶过其木格的手,道:“姑姑顽笑了,太后只传了本宫与皇上前去么?”

苏茉尔神情一凛,方正色道:“太后亦传了恭主子前去。”

青月亦深感事态严重,便只携了其其格与其木格前去,到了那慈宁宫的长廊下,却不见宫人伺候,青月正疑惑间,却听得苏茉尔道:“皇上与太后正在后殿之中。”

穿过两扇垂花门,后殿里四座鎏金铜香炉里焚着清淡的檀香,那烟雾迷蒙里依稀跪了个女子,其木格一见之下不禁“呀”了一声,却是恭妃脱簪待罪,披头散发跪于殿中。二婢一见之下,颇为尴尬,行礼也不是,不行更不是,只拿眼睛瞅着青月,不敢多言。

青月冷冷凝视了恭妃许久,方对着她道:“当着坤宁宫的宫女面儿,你一个后宫主位跪在这里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

恭妃神色仓皇,那素来粉饰精致的面上多有愧色,连素日里日的骄矜亦消失殆尽,她低声道:“臣妾不敢。”

太后与福临自楠木花鸟图屏风后相继而出,听得青月如是说,太后方收敛了肃穆的神色,温柔道:“既然皇后如此宽宏,哀家便也不追究了。”

恭妃陡然一惊,抬眼望着青月,见她素面半遮,唯余一双眼眸寒如星子,不禁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

福临冷哼一声道:“皇后素来蕙质兰心,你做的那些子丑事,还想瞒过朕与皇后吗?”

恭妃惶惶然拜倒在地,光洁的额头触碰在坚硬的大理石方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精心粉饰的面容被泪痕冲刷得凌乱而肮脏:“求皇上皇后恕罪,臣妾知错了!”她见福临无动于衷,又膝行至太后身前哭道:“臣妾一时糊涂,竟妄想加害皇后娘娘,可是……太后,求您看在臣妾阿玛的份儿上,饶了臣妾罢……”

太后素日宁和的眉头紧紧一皱,低低叹了一声,方对着恭妃道:“你今日加害的是皇后,若她不饶你,哀家也不会就此罢休。”说罢便望向青月无波无澜的面容,但见她目光深邃,凝视着恭妃的双眸似是要透过她而望见极深远的地方去一般,一时间倒不知她心中如何所思。

青月静默不言,许久,那鸦翅似的睫毛轻轻一眨,方对着恭妃道:“本宫早已允你平身了。”

恭妃如临大赦,忙对着青月磕头道:“臣妾谢皇后娘娘不罪之恩。”

青月忽然移了目光,那眼风落在了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上,那层淡如薄纱的乳白盯得久了,仿佛要生出一丝不在人间的错觉出来,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怅然与冷漠:“恭妃,自本宫入宫前,你便与本宫多有龃龉。今日当着皇上与太后的面,本宫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所谓事不过三,若再有下次,本宫绝不会轻易饶了你。”

恭妃欲说还休,只低低磕了头下去,却听得太后*道:“你到底是有身份的嫔妃,哀家亦为了你屏退左右宫人。但错便是错,即便皇后宽宏,亦是活罪难逃。”福临忙接过话道:“皇额娘所言极是,儿臣便令她禁足三月,兼罚俸一年。”末了终究是难解心头之气,又对着恭妃道:“皇后因误食鲜虾昏迷一夜,你便在这跪至子时罢。”

待到了慈宁宫正殿,太后屏退了苏茉尔与二婢,方欲亲手替青月解下面纱,青月却本能地侧身一避,道:“皇额娘恕罪,儿臣面容尚未恢复,请恕儿臣……”

太后笑得分外温柔和蔼,轻轻瞥了福临一眼,亦知青月近乡情怯,便道:“额娘知道,你别担心,额娘已经问过萧太医,你若按时服药,这脸上的浮肿不过两三日便会尽数消去了。”

青月心下感动,屈膝福了一福道:“儿臣谢皇额娘关怀。”

太后轻轻握了她冰冷的指尖:“额娘真是心寒,却也欣慰。”福临忙道:“皇额娘这是何意?”

青月垂首细声道:“皇额娘心寒的是,同为博尔济吉特家的女儿,非但未曾相互扶持,反而互相残杀。”

太后深邃的双目里露出三分赞赏,七分慰藉,方道:“额娘欣慰的便是青儿你的聪慧与大度。”

青月却道:“皇额娘过誉了,青儿不过是看在额尔德尼郡王的面上,方饶恕了恭妃。若下次再犯,儿臣杀伐决断,必不留情。”

太后颔首道:“幸而你平安无事,给了浩齐特这孩子一点儿教训,也希望她能铭记在心,不敢再犯。”

用过晚膳,福临本欲送青月回宫,然而那明黄绣袍方拂过她的手肘,便被她恍若无意似的撇下,只听得她清凌凌的声音道:“其木格,去传肩舆。”又对着自己道:“臣妾恭送皇上。”

福临的声音在凄冷北风里颇有些愠怒:“你我当真要生分至此么?”

青月心下亦恻然,只得道:“臣妾不敢,今日皇上与太后所为,臣妾铭感于心。既圆了博尔济吉特氏的颜面,又令臣妾于后宫中再树威信,臣妾谢过皇上。”

坤宁宫地处紫禁城正中方位,到了申未时分,青月眼见那夕阳甚美,便披了件天水碧的“一斗珠”大氅,独自站在寒风里,看着那庭院里腊梅簇簇。那夕阳的余晖洒落,灿烂若锦,满园梅花仿佛云蒸霞蔚般,幽香盈盈。她孤零零站在那雪地里,神色凝重,连其其格与其木格亦不敢靠近。

忽然肩上一沉,却是福临拿了玄狐大氅替她披上,道:“别站在这风口里,身体可好些了?随我出去走走罢。”

青月不置可否,任由他执起自己的手,信步而走。

十余日的鹅毛大雪下了又化,地上仍余了三寸来厚的积雪,福临的玄色麂皮靴踩在那地里,一个个脚印深深分明。青月便一步一步随着他踩下的印子,那高底的马蹄鞋亦走得极安稳。

天色渐暗,一路皆有洒扫的宫人,见了帝后方退至宫墙下行礼。青月不知与他携手同行了多久,仿佛是往紫禁城的东南角而去,忽然闻得梅香幽幽,混合着凛冽的冰雪气息,隐隐要透道骨髓肌理中去。

那月光一泓,轻轻照在满园的碧绿梅树上,似美人绰约,冰肌玉骨,青月抬头一望,却见“碧苑”二字的蓝底金漆匾额高悬于拱门之上,微微一惊,脱口便道:“这是……”

福临清朗一笑,竟比月色更加轻柔,道:“我曾答允你,天下安定后去江南西子湖畔,为你建一座大宅子,种满你喜欢的花草。只是不知这天下平定需要多久,我便先为你建一座碧苑,种满你最心爱的碧梅。”

那一簇簇青碧梅花若隐若现于枝桠交错间,月色倾泻其上,白雪倾覆,晶莹剔透,宛若天成。青月以素白纤指抚上那枝头,摩挲着那粗糙的枝桠、温润的花瓣,良久,方道:“你这半月不来,便是忙着修葺这碧苑?”

福临将她的手仔细拢入玄狐大氅中,方道:“你大病初愈,仔细别着了凉。”又笑着凝望那满园清辉碧梅,一字一句分明道来:“这里原名‘锦园’,多值花草,后来荒废了许久,我便命人稍加修葺,从宫外移植了上千株碧梅至此,又重制了匾额,因种的是碧梅,便取名为‘碧苑’。”

青月一张芙蓉秀面覆于鲛纱之下,一双眼睛凝视着他道:“我原以为……”

福临却自四合如意纹的明黄袖袍中取出一个楠木锦盒,打断她道:“不要紧,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与你。”

青月接过那雕工精细的锦盒,轻轻打开,借着月光一看,明黄丝缎软绒里,安稳躺着一枚青玉簪。那簪子以一整块青玉雕刻而成,纤长修直,顶端一朵五瓣寒梅含苞待放,又以细碎白玉为蕊,妆点其中,竟是巧夺天工之物。

福临伸手揭开她的面纱,她本欲偏开,却心下不忍,只由得那一张略显苍白浮肿的脸庞静静现于月华之下。福临却不以为意,取过那支青玉簪,仔细替她插入云髻,又抚了抚她的鬓发,方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说的方是你这样的美人。”

青月心下一酸,道:“如今却是貌若无盐之女了。”

那月色如水,藻荇交横,福临轻轻拥她入怀,道:“咱们许久不曾这样了。”

青月将脸深深埋入他胸前的明黄锦衣,那熟悉的龙涎香丝丝缕缕,混合着清冽的冰雪气息和幽幽脉脉的梅香,直透入骨髓肌理中去,教人毫无招架之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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