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老宅子，并不怎么破旧，但却给人一种十分古老的感觉。周围的房子也差不多都是这样，整体有一种安详与宁静的氛围被烘托出来。这里的人家应该有养鸡的，因为我听到了鸡叫，还有狗吠，是那种大型犬遇到生人后发出的低沉响亮的声音，是溜溜所发不出的。
韩良牵着我的手走进那房子，有个女佣人在擦拭瓷瓶上的灰尘，她大约四五十岁，一看就是那种忠厚老实勤快能干的人。韩良对她很尊敬，跟她打招呼很有礼貌也很亲热，大概是用了多年的佣人了吧。
她告诉我们祖母在楼上，就又忙活别的去了。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也可能是看过我而我没有注意到，脸上也没有带任何表情。这种淡漠没有引起我的不适或反感，而是让我很平静，异常地平静，仿佛这里不是用语言交流。若是她对我太过于热情，我反而不知如何去应付。
我有种感觉，她跟韩良的祖母应该也是这样，平日里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共同生活多年，只是尽心尽力地做着每一件事，把韩良祖母的事看作自己的事，虽然她们彼此之间如此淡漠，但都在对方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
我们踩着木头的老楼梯上楼，走起来咯吱咯吱的。我怕踩塌了所以十分小心，韩良见我这个样子摸摸我的头笑了笑。
房子里的家具全部都是老式的，我也没有看见任何一件现代化的家电，空气里有种潮湿的气息，夹杂着香料的味道。这香料的味道把我的思维带回到另一个时代，灯光昏黄墙上贴着年画舔着白砂糖冰棍的时空。人的嗅觉和味觉总是比视觉听觉更加敏感，直接通向记忆的深处，不被岁月摧残侵蚀，在很多年后依旧保持鲜活的情感，在某个瞬间受到感应喷薄而出，且无比真实。
我终于见到了韩良的祖母，一个很瘦的老太太，穿着线绒背心，满头银丝让她看上去很慈祥。但她实在是太瘦了，像是只有一副骨架，手腕细得让人怀疑她能否提得起东西来。
但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光，亮得像一簇小火苗，这是她身上最有生机的地方。韩良的祖母见到我很高兴，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她的手有点凉，她笑起来的时候小小的眼睛变成一对月牙儿，好像藏了无限的温和与快乐。隐约地可以看出她是有酒窝的，我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可爱的姑娘，梳着长长的麻花辫，笑起来很甜。
她亲自端零食给我吃，有糕点、坚果、糖果、牛肉干、自家做的锅巴，还有一杯绿茶。我磕着瓜子，吃着锅巴，问她：“你这儿怎么这么多孩子爱吃的东西啊？”
“因为我也爱吃啊！”我发现她很爱笑，也很平易近人，脾气像个小孩子。
我们就这样吃着聊着，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原来她年轻时还在国外生活过，住在临河的白色的房子里，吃当地有名的奶油十分厚的蛋糕。那里的小伙子有深蓝色的眼睛和很高的鼻梁，哪里的姑娘喜欢穿带褶的五彩缤纷的连衣长裙，腰带束得很高，那里的小伙子和姑娘谈恋爱时会在草坪上拉手风琴。
她还从一口黑箱子里给我找出很多小说来，都是她那个年代的小说，一本本的全都泛了黄，卷了边，翻页都很涩的感觉，闻起来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她慷慨地吧这些小说都送给了我，装在一个牛皮纸袋子里，放在一边，我离开时好带走。
“与韩良交往有一段时间了吧？”她轻轻地抿了口绿茶。
“嗯。”我当时嘴巴里塞满了锅巴，说不出话来。
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宠溺地看着我，这一个眼神，与那些宠爱我的人们的眼神一模一样，于是我知道我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能带给我温暖的人，我为能遇到她而感恩。
“与韩良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
“呵呵，也是，”她的眼睛眯起来，“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当你们老了就知道年轻有多好了，所以现在好好珍惜。”
我点点头，看着她，我想，等我老了，也会像她一样，纵有许多故事，但都成为了回忆。
“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跟韩良结婚？”
“想过。”我干脆地说，一点也没有害羞，也不需要害羞。
“呵呵，那我可就等着你做我的孙媳妇了！”
我们说了很多话，我把我和韩良相识的全过程都讲给她听，她听得津津有味。我并没有把她当做韩良的祖母，或许是忘记了。我跟她说了韩良把我一个人丢在郊外的事，控诉了他跟落槿在一起一晚上的事，讲了他不少坏话。祖母听了后义愤填膺地要修理韩良，还给我支了很多招，告诉我以后遇到这种事应该怎么做。我心里窃喜，这下我可有个大靠山了，看韩良还敢惹我生气。
祖母还问我和韩良亲吻的事，要我讲给她听，我便讲给她听。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韩良早不知道去哪儿了。祖母跟我开着玩笑，不说长辈才会说的话，我也就什么都能跟她讲，就好像跟另一个自己讲一样。又好像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妹，没有秘密，没有不能说的。
当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女孩子要学会照顾自己的身体，经期不要喝冷饮，平时多补充维生素和铁的时候，我又觉得她变回了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她的话很贴心。
“中午留在这儿吃饭吧，想吃什么？”祖母坐在摇椅里，整理了一下盖在膝上的毛毯，使我看到一份老年人的安谧与从容。
我想起来早上出门前还跟母亲说过中午回回去吃饭，但是面对韩良祖母的邀请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我笑着吐吐舌头，“我什么都爱吃。”
“爱琴做的鱼很好吃，今中午尝尝，”祖母很高兴，“看到你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爱吃，精力充沛。”
我想了想爱琴可能是在楼下遇到的女佣人的名字。
祖母接着说：“还记得那时我在一家蛋糕店打工，每天看着玻璃下面漂亮的蛋糕，洒满葡萄干的，码着水果的，涂了果酱的，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空气中飘的都是面包和奶油暖暖的香味。有些蛋糕烤出来没有卖掉我们就可以享用。结果，在那里工作一个月，我的体重增加了十多斤。
我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仿佛哗哗地从指缝间溜走。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快的。
这时候韩良上来了，没有看到他单是听到踩着楼梯上楼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步伐稳健，没有把楼梯跺得发出噪音。
一会儿跟在他身后又有一个上楼的声音，这个人应该很胖，穿着厚重的皮鞋，踩上去把悬空的楼梯压得晃晃荡荡。
韩良走到祖母身边，轻声说：“医生来了。”
我看着那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肚子处明显地凸出来。他提着医药箱进了卧室，开始准备着什么。
祖母站起来，冲我笑了笑，说：“等我一下。”然后一步一步踱进卧室。她的花白头发仿佛闪耀出光，身体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不安地望了望韩良，韩良拍了拍我，安慰道：“没事的，我们走吧。”
“我不想现在走。”我摇摇头。
祖母的卧室里阳光很充足，阳台上还摆了一排绿色的盆栽，床头上瓶瓶罐罐的药堆积得像小山似的。这个时候医生还在给祖母输液，她的表情很安然，半躺在床上一动都不动，针头扎进去的时候她还在微笑。
阳光照在洁白的被子上亮亮的，我想现在用手摸一摸那被子，一定是暖洋洋的。
医生跟韩良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祖母可能也倦了，慢慢地睡着了。头歪在一边，让我心生怜惜。
韩良过去小心地让她躺下，盖好被子，放好她的手，又调整了一下输液速度。楼下的女佣人也上来了，端着饭菜，香味诱人。她见祖母已经睡着了，便将饭菜放在一边。韩良嘱咐她注意输液时间，她的精力全部都在祖母身上，只是“嗯”了一声。
韩良轻轻地对我说：“走吧。”我点点头，走之前也没忘记把装书的牛皮纸袋子带走。
我们俩蹑手蹑脚地下楼，生怕会惊醒祖母。叫爱琴的女佣人还在楼上，楼下一个人也没有。所以我们招呼也没打就沉默地离开了。
在车上，我问韩良：“祖母她生病了吗？”
“是癌症晚期，之前一直在医院治疗，现在她想回家来。”韩良的声音很冷静。
“那怎么行？这是放弃治疗啊！”我急了。
我没想到还有这么残酷的事实，我跟祖母共处这一个上午已把她当做知己，可是现在却告诉我！她随时可能离我而去，并且这一面也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接受不了。
“她说她不想浑身插满管子死在医院里。”韩良还是那种冷静的样子，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个现实。
我沉默了。一个老人是看透了这一生的，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结局。她一定是想好了才会这么做，这种决绝让我心里凉透了，真的严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吗？
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啊。明明还活着，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天天枯萎直至凋谢。不知道祖母的心境现在是怎么样的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