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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将军归来

(一)

三哥的剑和四哥的雕,都是他们视之如命的东西。

乌雕,顾名思义是通体乌黑的,但四哥的乌雕十分特别,因为头顶有一撮白毛又最爱抓田鼠吃,所以我们都叫它白头雕。

这家伙被四哥养得浑身乌黑油亮又惯得性格孤傲古怪,只对四哥一人温顺听话。不过自从上回五哥“调戏”它,被它追得躲进马厩之后,四哥很温柔地“教训”了它,它才渐渐与我们亲近了些,后来心情好时也能让我们摸摸抱抱,甚至偶尔能站在我肩头让我也威风一下。

须知“左牵黄,右擎苍,西北望,射天狼”从来都是我心目中最终极的奋斗目标。

然而长阳关战败之后,白头雕就不知所踪。那是四哥的心头挚爱,我派人到边关收集长风军遗物时特意叮嘱过他们去寻它,却活不见雕死不见尸——其实连四哥的尸体暗卫们也没有找到,因为那场战斗死的人太多了,被黑龙骑重甲骑兵杀掠过,很多人或面目全非或身首异处,无名尸体太多,听说到后来清理战场的人都没法将那些遗骸一一收埋,便真应了那句诗——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可如今听到宁小海的话我却浑身一震!

难道四哥也还活着?

我迫不及待地带着几名贴身的亲卫往营中赶,直到叶斩渊的营帐,心绪还无法平静。还没进帐我就听到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我实在分不清是真是假,不待人通传便闯了进去,却被迎面出来的一道人影撞个正着。

幸好那人身手还算敏捷,及时收住了步子侧了侧身子,但我还是被那坚硬的铠甲擦到肩膀,顿时重心不稳,那人好心伸手拉了我一把才不至于让我跌倒。

我也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才发现立在我面前的那道黑影竟然是霍青岩。

他是韩清的副将,现任军司马一职。

此人我不止见过,还甚是熟悉。

当年本宫把韩清“掳”进公主府后,曾有不少禁卫军替他鸣不平,唯有此人敢在我出门途中拦在我马车前,用剑指着我说“士可杀不可辱”,叫我放了韩教头。

当然,事后若本宫宽宏大量不治霍青岩的罪,着实显示不出长公主睚眦必报的性格,于是我便向母后哭诉了此人对我的大不敬,却也知道母后必然不会因为我的荒唐去惩戒这样的热血青年。

但这般耿直赤纯之人却给我留了极好的印象,纵然他每每在宫外偶遇我都横眉冷对,本宫却不以为意,所以当时出征之时韩清钦点了他为副将,虽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此时他扶稳我之后看清我的面目,却没有平日熟悉的不屑,多少让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心虚。忽然想到自己是易了容的,此时的身份是段大人的贴身侍卫,于是心中坦然了几分,向他抱了抱拳低声道:“多谢霍将军。”

霍青岩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都没说,也向我抱了抱拳,快步出了门。我留意到他出门的时候扫过我和“段大人”的眼神似乎有几分复杂——莫不是他也听到关于我们的“绯闻”不成?我不由得看向坐在帐子里的叶斩渊,怕霍青岩还没走远,只用眼神询问他。

叶斩渊却没回答我,只向我招了招手。

见他神色如常,我于是放心了几分,此时帐子没有旁人,我便快步走过去跪坐在他面前低声道:“你知道吗,韩清出关时……”

叶斩渊却不容我说完,抬起右手将几案上的东西推到我面前。

我怔了怔,望着这个约三尺左右的长方形盒子:“这是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盒子带扣的一面转向我——很寻常的木头盒子,上面的锁扣没有上锁,只贴了一道白色的封条,封章我十分熟悉,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枚长风九骑的印章,看上去基本相同,只有我们九人知道细节处的不同——这方印的确是三哥的。

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做法,典型的韩清风格。

看着这个形状,我叹了口气,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果然,盒子里有墨抚长剑、帅印、高之涯给的兵书、一张面具及我给他的地图。

其实就算那些暗卫不讲我也知道,三哥身为长风将军又岂会不熟长阳关外龙首山的路,若想把这些暗卫甩开轻而易举,所以只可能是他自己走的,绝对不会是被人胁迫。所以昨日乍闻他匆匆出关,我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以为他最多两三日就能回来,这几日只需替他遮掩过去便是,可他竟然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留了下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着,这才发现声音有几分颤抖。

“这是霍青岩刚才送过来的,他说走之前韩将军曾向他交代,只要我们来了,就把这个交予你我。”

我跟叶斩渊冒用段承璋之名要来边关之事,我在离开月鸣关驿站时便通知了韩清,到达平阳府后也给他捎过信,所以他知道若我接到消息必会第一时间赶来。

刚才宁小海的话不由得响在我耳边,难道三哥真是看到了四哥的雕才迫不及待地追出关去?可是这雕出现得未免太是时候,而且它为什么会往黎军的方向飞?

越想我心底越是不安,猛地起身:“不行,我现在就要找霍青岩问个明白!”

叶斩渊却一把拉住我的手:“等一下,小夜,眼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

他话未说完,我已经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自受伤之后便一直偏凉,而此时掌心却灼热得吓人。

我忙凑近了几分盯着他,他还顶着段承璋的面具,我看不出他的脸色,但他目光中隐有血丝,唇色也很暗淡,嘴角甚至有些干裂。

我什么心思皆无,手探向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叶斩渊闪了一下,我越发不安,执着地触碰到他的额头,果然触手滚烫。

“我没事。”他拉下我的手,“只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能不累吗?从昨天晚上一路奔波到今天白天的斗智斗勇,何况他受过那么重的伤,一直都没能好好休养。我扫过放在一边几案上已经冷掉的晚饭,无比内疚,扬声道:“来人。”

我赶紧叫人上了热茶,又把饭菜拿去加热,然后喊了赵辰庚进来。

以亲兵身份随行在“段大人”身边的五十人中,那名叫赵辰庚的男子医术不错,一路上都是他替叶斩渊把脉,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叶漫雅专门留给叶斩渊的贴身护卫,除了这名医术相当高明的大夫,还有善于跟踪追查、善于易容、善于伪造字迹、善于奇门遁甲等各种技能的高手。叶漫雅果然是个好父亲,我对这位未来公公的好感值不断回升。

幸好叶斩渊只是劳累过度又受了寒才引发的高热,而不是旧疾突犯,这让我放心了些,但觉得终究还是因为从前的伤让他底子弱了。以前就不见他这么弱不禁风——我突然想起他还不承认自己是小武时,有回在马车上他就问我,又如何知道小武就从来不生病。

我心底又酸涩又内疚,从前就觉得辜负了他,如今还是没有及时发现他的不妥。

因为生病,我替他去了面上的伪装,烛火下,他原本苍白的脸浮现着病态的红,但服了药此时额角已隐有汗迹。

“叹什么叹,本宫从来没替人做过这些,世子你知足吧。”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替他拭汗。

“是是,让堂堂长公主服侍臣,臣受宠若惊,只怕折了寿。”

他居然还有精力调笑我,但我却不喜欢他的话,于是道:“让堂堂世子给本宫当了那么久的侍卫,是我要折寿才对。”

“不管折了谁的寿,我总是要陪着你的。”他的眼似洞察了我的心思,让我没来由地心惊肉跳。他有事没事老用死活来刺激我,早晚有一天我得被他吓死。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坦白我中毒活不了多久的事,他却忽然正了神色:“马逢年虽说被关起来了,但他是陛下派来的监军,只怕……”

“那封密信是怎么回事?”我不待他说完,忙敛了旁的心思问出心底的疑虑。

“马逢年是许定远的人,你皇兄早就嫌许太师手伸得太长,动了要替换马逢年的心思,只不过他没想这么快下手,也许是要段承璋完全接管了边关庶务,或是要等京城事情料理妥当之后才能卸磨杀驴,而他也没预见到韩清失踪一事。可你知道,以马逢年跟段承璋的相熟程度,我等不起……”

这么说,那封密信果然是假的。

我默默叹息了下才道:“军营必然还有皇兄的眼线,你扣押监军的消息我们根本封锁不住,所以马逢年留不得,而且他必须把‘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

只有他坐实罪名,才能把韩清的“通敌叛国”变成是马逢年的诬陷——我默默一叹,于是马大人只小小出场了一下就这样成了炮灰。

叶斩渊突然抬头。

“干吗这么看我,怀疑我的智商?”我抿了抿唇,神色间有几分得意,“兵者,诡道也,我这点微末之技不适合在宫里玩钩心斗角,但在边关总还有点用的。”

“阿夜,我真后悔没早点陪在你身边。”他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眼神深邃。我下意识去摸他的额头,怀疑他是不是烧糊涂了,就在这时他又轻声道,“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几乎可以想象从前的云麾将军是何等威风凛凛、神采飞扬……”

其实他就算三年前陪在我身边,只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听闻他的话,我眼眶还是一疼。我自然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我被内疚自责折磨着把自己关了起来,这三年来的荒唐放纵虽说是迷惑皇兄母后,又何尝不是自我逃避放逐,就连呈久也对我失望。小武离我而去之前亦曾说过,我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沈舒夜——是的,原来那个被人叫作“小将军”的沈舒夜是什么样子,我几乎已经记不清了。

但其实我真的很幸运,这三年来一直有叶斩渊陪在身边,而我此时更是明白,他前一日执着地拖我进了安府,想除掉的是我的心魔。

我深吸了口气,用力压下心中的波澜,低声道:“你现在看到也不晚,你放心,我既来了长阳关,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不让长风军的血白流,不会让黎人再轻易将长阳关夺了去。”

“不论发生什么,我总会陪着你!”叶斩渊依旧是那句话,只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自是明白他的心意,笑着眨了眨眼,然后低头亲亲他的唇角:“你别瞎操心了,好好休息,如今便让你见识见识本宫……本将军的厉害。”

(二)

霍青岩进来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坐在营帐中,手中拿着一个银质的面具。

因为六哥美貌如花常被我们嘲笑的缘故,他弄了个面具来戴,于是我们恶作剧般人人都打造了一个,但只有六哥常年戴着,我们几人偶尔也会戴一戴出来唬人,加之所有人的面具都几乎一样,所以我倒分不清手里这个是谁的。

三年前我让暗卫在边关收集长风军遗物时曾捡回过两个,其中一个我让韩清带来边关,就当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愿望。

霍青岩见我大大咧咧地坐在主位,不禁怔了一下。他知道我是段大人的贴身侍卫,也知道“段大人”其实不是段大人,所以面色有点尴尬,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

“霍将军坐吧。”我指了指一边的座位,主动替他解围。他向我抱了抱拳坐在下首。

“韩将军出关前曾留过什么话?”

霍青岩大概是没想到我没废话便直入主题,微是一顿才道:“韩将军离开得匆忙,走之前只是让末将将盒子交予前来巡营的段承璋段先生,末将与贺长史本来商议在段大人来之前先以病重为由把这件事先瞒了下来,可谁知道当天夜里马监军便得知了消息……”

“韩清身边十三亲卫也有马逢年的人,不,应该说是有许定远的人。”我冷哼了一声,难怪韩清会在出关时把所有亲卫都甩掉,他未必是往黎军腹地深入——这个认知让我心下稍安,这才发现说完这话,霍青岩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微有几分审视思量,大概是觉得跟我并不熟我却没把他当外人。

我懒得解释又道:“韩将军出关的事还有谁知道?”

“十三亲卫的职责是保护大将军,韩将军被跟丢是他们失职,末将以守护不利之责已将他们暂时看押。”

果然聪明,我眼中不由得闪过几分赞赏。霍青岩思忖了一下又沉声道:“末将估计马监军必会想尽办法将此消息传回京城,所以连夜派人赶到最近的邮驿,将消息截了下来。但末将只怕马监军不止走了这一处邮驿,若他将密信抄送给了平阳郡守,由刘大人那边上报只怕……”

韩清出关之事一出,我跟叶斩渊都知道必然是瞒不住,除了马逢年,皇兄、母后、许太师在军中肯定各有耳目,但听得这话,我还是不禁坐正了身体,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私拦边关密报是什么罪,他出身禁卫军又如何不知?且不论原因,不论结果,他能为三哥做到这般地步已是难得!

只见眼前之人坐得十分端正,双手扶在膝上,上身笔直,下颌微收,双眼微垂目不斜视——这般似竹如松的沉稳还真跟韩清有几分相似,更难得的是他也就二十岁左右,竟有这般气势,难怪三哥如此欣赏他,会收为己用。

我也实在是很希望他是三哥托付和信任的人,但是……默了下,我轻轻叹了口气:“那么霍将军便是连安大人也没有通知吗?”

霍青岩猛地抬头,大概是忽然反应过来这样做实在唐突,又垂下眸:“末将不懂……不懂您的意思。”

我不禁笑了。纵使聪慧,终究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不过这个年纪又没经历过阴谋诡计,不必太过苛求,于是我又道:“我不过是段大人麾下一介侍卫,霍将军您自称末将,又是谁的‘属下’?”

我这么一提点,他大概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此时脸色微白。我有点不忍:“你大概猜得到我是谁。”

“本宫之前也曾怀疑过,以本宫的权势和恶名,就算你真为韩清不值,也断不敢公然在大街上替他鸣不平,何况霍将军向来少年老成、举止稳重,不是冲动的性子。要真那么疾恶如仇,还不如夜闯公主府刺杀本宫来得痛快……”

见他不语,我不再兜圈子,直言道:“彼时韩清只是名小小的教头,便是那次霍将军的‘壮举’才让很多人知道了韩清的大名,从而有他单挑上百禁卫军一战成名的经典故事,也让皇兄母后发现他其实是个人才,又因受本宫男宠的身份所困,才敢委以禁卫军副都统的职位。并非本宫看轻你,这名抑实扬的计谋实在不像是霍小将军的手笔。”

这几年来我与安沐轩一直有书信来往,韩清、阿然和呈久他们的身份他自然知道,他更知道我急于将韩清送入兵部的打算。可是兵部被许氏把持太牢,韩清纵是进去也必会处处掣肘,何况以他直率不懂变通的性子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发生。而禁卫军却是除此之外另一处手握重权的地方——以前我只顾自怨自艾不肯多花心思,如今想来,霍青岩闹事的时机的确太过凑巧。

阿澈,阿澈,他总是这般想我所想,默默成全我的心意。可是心下说不清为什么,又隐隐有些不安。想到皇兄身边的阿七,禁卫军中的霍青岩,太医院中的何太医,甚至那些为他的安危在公主府门口一坐就是一天一夜的儒生……安沐轩手中的暗棋肯定不止这些,他人在平阳郡三年却把手伸得这么远,在朝中布置得这样周全,究竟所图为何?

蓦地,叶斩渊马车上的话浮现在脑海中,其实我不是不会想不敢想,而是不愿想。

但叶斩渊说得对,有些事,我迟早要面对。

而此时,待我这番话说完,霍青岩的面色一变再变,终是起身单膝跪在我面前:“殿下果然明察秋毫。”

这年轻人相当聪明,一句“明察秋毫”答得模棱两可,难怪被安大人委以重任。不过既然他承认了,那么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我叫他坐回去才道:“所以你每回见本宫都是故意那副晚娘面孔?”

霍青岩清俊的脸上有点可疑的红色,似乎又要坐不住,我笑了笑不再逗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越是这样有人越是开心,所以沈溢就是从那时开始与你交好的吧?”

他终是按捺不住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点惊讶。他不会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除了福安王爷,还有皇太后。”霍青岩默了下才缓缓道。

原来我会错了他的意思,他这是怕我知道连亲生母亲都算计我,我会尴尬,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我不禁挑了挑眉:“哎哟,还真了不得,霍将军原来是双面细作,不对,三面细作。”

谁知他的脸一白,这回倒是干脆,直接双膝跪地:“属下从未做过任何对韩将军不利之事。韩将军为人正直谦和,待人真挚,处事公正,武功高强,又善于领兵作战,纵然不是安大人安排,也值得属下仰慕追随。何况,何况属下从小就听过长风九骑三将军聂清寒一柄长剑于黑龙骑中所向披靡,重创敌军首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故事……”

当年风光之时,的确有坊间说书人把长风九骑的故事编成话本演绎,当然多半是把情节夸张许多,也有不实之处,比如从来没人提过云麾将军就是定国长公主,只道是安将军认的义女,更有甚者说是他的私生女。

当年我有意让父皇替我隐瞒身份,本来只是想等凯旋之时给大靖皇室和父皇长长脸,谁知兵败之后却是靠了这个身份苟且偷安,所以任凭流言满天飞——有时我倒情愿自己真是安大人的女儿,需要背负的就不会这么多。

我不由得苦笑了下,暗自鄙视自己的矫情。

但见眼前一直稳重深沉的年轻人仰着头,眼中流露出的神采,我还是忍不住有点激动。其实我特别能够理解这种感情,就像年少的我对高之涯的敬仰一样,多少带了盲目的崇拜。

我的三哥时过这么久还能被人这样仰慕,我亦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于是起身亲手扶他。霍青岩自是不敢让我扶,忙避开我的手低声道:“殿下当年带五千轻骑重创黎国两万大军的长风军成名之战属下有所耳闻,也十分钦佩。”

呃,突然间被人夸,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但不知道是不是对三哥爱屋及乌的安慰奖。只不过……我默了下:“安大人连我的身份也告诉你了?”

虽然有好事者捕风捉影怀疑过我云麾将军的身份,但总没有官方证明,外界的传言也都是本宫消失那几年是被父皇送到清凉山养病,我猜皇兄母后如此授意必不是好心替我遮掩——长公主本来就手握摄政权力,若再是个善于打仗的将军,只怕会有人大做文章,还是“荒淫无德”看上去比较无害。

霍青岩听了却摇头恭敬地道:“三年前安大人只安排我暗中照应韩将军,并一切听从韩将军的调度,属下深为韩将军风采所倾慕,身份在来边关前已向韩将军和盘托出,似乎韩将军并不意外。而韩将军的身份和殿下的身份则是韩将军临出关前亲口告诉我的,属下原本以为安大人也只是爱才,不忍见韩将军的才华被埋没才相助他,却不知道原来韩将军和殿下……否则属下绝不敢也不会对殿下有任何不敬。”

我不想听他的解释,只是盯着他的眼一字字道:“韩将军离去前真没说要去做什么?”

诚如叶斩渊所说,韩清绝不是一时冲动之人,而他将所有的东西包括兵符和他最钟爱的宝剑都留了下来,甚至连我身份的秘密都交代出来,足见他要霍青岩全权配合我接掌边关军务,而他要去做的也必是件不能泄露身份的大事,我不信霍青岩会毫不知情。

霍青岩抬头见我的神色,沉默了片刻突然单膝跪地:“对不起殿下,属下不能说。”

我不知道是该微松口气,还是该更加紧张。

有什么事是能让他连边关军情都不顾铤而走险的?而他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留了下来,是因为这件事不但重要而且危险吗?那么如果他回不来……我忽然不敢想下去,这时霍青岩忽然又道,只是声音略低了几分:“韩将军说,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不起长风九骑也不会对不起大靖江山,而边关正是因为有云麾将军在他才走得放心,相信您必不会让他和其他兄弟失望。”

果然如此……我不禁苦笑,三哥亦知道我心结,所以先斩后奏,逼我不能退缩。

“既然韩将军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给你,可见是信任你的,我现在有几件事要你去办。”我不再逼霍青岩,因为我知道逼他也逼不出答案,于是轻轻敲了敲几案,“马逢年的密信你可还留着?若是在,今夜尽快送出去吧。另外你把韩将军失踪之事通过相应的渠道告诉沈溢和皇太后,顺便提一句,你怀疑大将军失踪跟马监军有关……”

霍青岩微是一怔,我只好解释道:“我记得你父亲是礼部郎中,无论做什么,总不要连累家人才好。”

边关发生那么大的事,若他只言片语都没提供回去,沈溢和母后会有什么想法我再清楚不过——他不比我的暗卫死士身份隐秘,但既然他能替韩清承担那么多,我便不能不替他着想。

何况我知道,皇兄母后许太师知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果黎国知道长阳关没有主帅……可我吃不准黎国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殿下!”他蓦地抬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这里没有长公主殿下,霍将军。”说这话时,我已将那个银质的面具戴在脸上,既然三哥相信我,那么长风九骑的云麾将军就一定会回来!

霍青岩一怔,而后便将所有心绪都压了下来,目光坚定地重新郑重行了军礼:“但凭将军吩咐。”

我其实很想知道远在京城的呈久此时的感受。

因为思前想后,本将军决定用九将军的名义“重新出山”。也许以三哥的身份出现可能更好,毕竟如果昔日的聂清寒出现在长阳关,深入黎军腹地的韩清也许会更安全,而且对于以后聂将军的回归则更加名正言顺。

可惜三哥身材跟我相差太多,我模仿他着实困难,倒是九哥与我身量年龄均相仿,我俩也最熟,曾经有一次我俩戴了面具同时出现,居然骗过二哥。

对于这个决定,我看得出霍青岩有些疑惑,但我没有解释。叶斩渊知道后,却拉着我的手笑道:“以后人前可不能再跟九将军如此亲昵了,否则让呈久跟我背个断袖的名声,我自然不怕,可怜你九哥还没有成亲。”

他自是懂我的,沈舒夜注定只能是定国长公主,否则会牵连太多人太多事。

(三)

马逢年被羁押的第二天深夜,就有人秘密劫狱,企图带他冲出长阳关,幸好被长阳守军发现,混战之中马逢年被守城士兵一箭射死,从他怀中搜出长阳关守备图和兵力分布图。

于是段大人命人彻查了整个兵营,三日内,发现马逢年同谋者大都来自平阳府兵,共有一名长史、三名都尉、五名军侯参与其中,同时从韩将军亲兵中也发现了两名“通敌叛国”者。

至此,马逢年或者说皇兄母后及许氏在边关的势力被清洗掉不少,但我肯定还有漏网之鱼。然而目前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件事,因为有暗线从黎国传来的密报,已有黎国军队蠢蠢欲动,集结于龙首山北。

之前韩清与黎国的几次交锋在往来传书中语焉不详,如今身在兵营我细问了霍青岩,不禁疑窦丛生。按理来说,黎国既然敢撕毁三年前签订的停战约定前来挑衅,必然有所图谋,断不会因为吃了几场败仗就退回龙首山以北,可为何这之后两个月内却再无动静。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呈久想来边关时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小夜,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黎国会突然出兵长阳关,而且看样子又没有投入太多兵力,只是挑衅。你我都见识过黑龙骑的威力,若他们真是全线压境,又岂是三哥凭三万禁军和边关的老弱病残可以打退的呢?”

如今细细想来,再联想到沈溢来过边关,我不免心惊。必是许定远动了别的心思,才让沈溢偷来边关企图借长阳关战事控制兵权,谁知皇兄却偏偏封了韩清为大将军出征。难怪韩清前脚一走,后脚沈溢就跑来向我挑衅还抢走了阿然,估计是恨我坏了他的好事。

“看来此事不一定是皇兄指使沈溢做的。”我将这些事分析给叶斩渊听。

经过几天的休养他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烧倒是退了,但脸色还有些苍白,可是要处理的事情太多,特别是很多事我不方便出面,只能让他带病操劳,让我心疼不已。

闻言,他放下手中的公务,轻轻摸了下我的头:“这样想是不是心里好过一点?”

我白了他一眼:“皇兄也不是什么好鸟!没准儿他早就知情,故意暗地里纵容沈溢如此去做,因为他算准了我的心思,边关若真有战事我必不会置之不理,再加上那会儿知道你父王要来……”我有点心虚地瞟了眼叶斩渊,见他神色如常才又道,“他算准我为了维系皇室安定必会交出长明驿兵符,这样他既没让许氏得逞,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十万的兵马。”

难怪当时我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得那么痛快,还叫我“溶溶”,企图用怀柔手段笼络我,我还真上了他的当。君不君臣不臣,其实我早对他们不抱什么希望,可是语气中的怨愤却连自己都听出来了。叶斩渊笑道:“哪有你这样骂当今陛下的?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冷哼:“最好把我九族都诛了,沈氏皇族没什么好东西,他算第一个。”

他挑挑眉:“可不止陛下,你真舍得?”

“你我自然是舍不得的,好在现在咱俩还没成亲,你反悔还来得及。”感觉他又在试探我,我便故意歪曲他的意思,见他不语,默了下我凑近他几分,“叶斩渊,待边关之事一了,咱们就杀回京城去勤王好不好?”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总会陪着你。”他的声音因着受伤和生病,格外喑哑却坚定温柔。

又是这句话,我已经听了数遍,于是逗他:“世子可比小武说话好听多了,以前小武只会说‘属下遵命’。”

“是,属下遵命。”他从善如流地垂下眸换了从前的口吻,“便是长公主殿下要这天下,属下也必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到那熟悉的表情语气,我没来由地眼眶发痛,只紧紧抓住他的手:“叶斩渊,我不要这天下,我只要你。”

“好。”他伸手揽我入怀,良久,他的声音才轻轻响在我头顶上方。我静静依在他的胸口,待他急切的心跳平稳下来,我才叹了口气:“但还得先把眼前的这一关过了才行,否则再无颜见江东父老。”

叶斩渊拉下我的手臂扶我坐好,微笑地说:“难得殿下还记得正事,霍将军已经在帐外转了四圈了。”

我大窘。这些人耳聪目明就知道欺负我没有内力,我狠狠瞪了身边男子一眼,他却跟没事人一样埋首在公务当中。

果然片刻之后,亲兵通传霍青岩求见。

饶是本宫脸皮再厚,也想变个地缝先钻进去躲会儿。

春寒料峭。

阳春三月京城已花满枝头,但北地的风依旧凛冽刺骨。北风呼啸着掠过远处广袤大地上还未返青的劲草,也将天际浓厚的乌云吹得涌动翻滚,阴沉沉地直压在人心头。

我站在山坡之上,遥看着兵营西南角一片狼藉,不断有浓烟滚滚随风飘去久久不散。

就在不久前,一场兵乱刚刚结束。

来的那日我便发现,禁卫军大都是官宦士族子弟,仗着皇城近侍的身份瞧不起当地的军户士兵;长阳军这几年不受朝廷重视,衣食住行条件极差,见到这些衣着光鲜、举止高傲的禁卫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而平阳府兵大多是刘郡守手下临时凑来的,原本就不愿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特别这段时日因为马逢年通敌叛国被杀,数名将领受到牵连,平阳府兵更是人人自危,士兵情绪极为不稳。

军心涣散,从来都是军中大忌,终于今日因为长阳几名士兵去偷了禁卫军伙房营的半扇猪肉而引发了长久以来压抑的矛盾——禁卫军和长阳守军打了起来!

原本只是小规模的械斗,但因为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混战,长阳军的陈都尉和禁卫军长史贺子剑赶到时已经发展成为近万人的群殴。虽然没出什么人命,但伤者不少,更过分的是禁卫军拆了长阳军的营帐,长阳军则烧了禁卫军的粮草。

而平阳府兵为免受池殃之灾,由副都统庞进带着两万人马撤出长阳关。据说他已拿到刘郡守的调令,不算临阵逃脱。

整个长阳兵营大概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我默默叹了口气:“段承璋大概会是大靖史上最惨的一名监军,但这个锅他必须背。”

叶斩渊“哀怨”地看了我一眼:“你说我现在出去,会不会被人乱刀砍死?”

“早死早超生,这样你就不用再顶这个身份了。”我道。须知段承璋一张棺材板脸实在让我生不出柔情蜜意,还是我家世子长得俊俏可人。我们也商量过什么时候让“段大人”来个急症不治身亡,只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过我本就是句玩笑话,偏有人当了真。身后的霍青岩轻咳了一声才道:“有贺长史和陈都尉出面足够了,段大人本就一介文士,遇到这种场面应该会先避一避。”我估计他是从马逢年任监军之后才获得的经验之谈。

因为天色略暗,我望着不远处,看不太真切,但场面太过惨烈,我不免有点担心:“真的无人伤亡?”

霍青岩点头:“殿……将军您放心吧,两边都是挑得机灵的,也提前打过招呼,分得清轻重,不过是做做样子;何况禁卫军自恃身份不把长阳守兵放在眼里,早该让人教训教训他们。须知长阳关这些将士就算不是当年的长风军,也大多是几年前安将军带出来的老兵,身经百战,岂是咱们这些徒有空架子的纨绔可比的。您看,到了刚才那种贴身肉搏的程度,原本禁卫军仗着身手敏捷还能占些便宜,可这些长阳老兵都懂得协同作战,五人一伍,同进同退,有攻有守 ,虽然末将明令禁止下手过重,但明显还是禁卫军‘损伤’更惨重一些……”

听着身边沉稳老练的年轻人侃侃而谈,我不禁多瞧了霍青岩几眼。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无论是安沐轩还是韩清,果然都没瞧错他。

霍青岩收回目光与我的眼神正对个正着,见我上下打量他,他不由得脸色一红:“我……属下说错了什么?”

“没有。”我摇头笑道,“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早生几年。”可是转念一想,早生几年却并不能改变长风军的命运,还要与我和三哥他们一起背负这些耻辱,未必是幸事。想到这里,觉得有点悻然。

“现在也不晚,霍将军一番磨砺之后必会成为一代名将。”叶斩渊似是知道我心中想法,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叶斩渊的话果然应验。多年之后霍青岩成为大靖史上与“狼帅”高之涯齐名的将领,可惜我无法亲眼见证一代名将的诞生。

而此时,刚刚还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忽然有几分尴尬地别开眼,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大笑,从前调侃三哥、六哥这些老实人时,他们也是这样的表情。

而就在这时,突然霍青岩表情一凛,指着不远处道:“来了。”

因为此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所以我们选择在这里等待。然而,我仰头看去,凭我的眼神,只能看出是几个黑点,根本分不清远处几只振翅飞翔的究竟是鹰还是鸟。

这时叶斩渊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什递给我。我低头看去,竟然是支“千里眼”。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难道也是安沐轩……”话说了一半又吞回嘴里,果然叶斩渊白了我一眼:“十年前我父王在沿海一带巡视时曾救下一艘洋番货船,船长送给他两件‘千里眼’作为答谢,其中一件父王送入京城。”

这东西我的确只在父皇那里见过,他富甲天下亦对此物视若珍宝——想不到竟是如此来历;再思及父皇当年倾城相赠只为抚平叶漫雅的丧子之痛……我默然,如此深厚情谊又怎会轻易叛离,我越发觉得自己似乎错过许多。

“净想些不相干的东西。”叶斩渊的声音让我一个激灵,连忙将“千里眼”凑到眼前。透着镜筒,果然能够看到几只灰鹞子在天空盘旋,然后向西北方向飞去。

边关战事惨烈,死人多的地方就会有鹰、鹫、乌鸦这样的食肉飞禽,所以这些灰鹞子混在其中并不显眼。只不过对这东西,我熟悉得很,以前黎军就常用它传递信息,它驯养起来虽不易,却比鸽子速度快且更加耐寒耐长途飞行。

我放下“千里眼”:“以前五哥曾射下来过几只,烤着吃味道不错。”

叶斩渊略一挑眉:“想吃?我这就去给将军射一只下来。”

我自是懂得他的意思,忙一把拉住他:“射下来也没用。上面连黎国文字都不是,只是些符号,我怀疑是暗语,否则我也不必弄这场戏来给他们瞧。”

说罢我扭脸向一旁默立的霍青岩道:“可看清几只,分别从哪个方向飞出来?”

霍青岩默默点头,神色间又有几分思量。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刚才在灰鹞子中间似乎还有状似信鸽的飞禽——我不禁冷笑,果然军营还有京城的耳目。不过此时已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拍了拍手道:“收网吧。”

“末将遵命!”只见霍青岩拿出个哨子吹了几下。

这哨音不同我往常所听,清脆又尖锐,仿佛能穿透层层云霄一般。片刻之间从兵营的不同角落就拥出了近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分别冲向不同营帐。我拿着“千里眼”看得真切,不一会儿就绑出四五个人。

“走!”我将“千里眼”不客气地揣进怀里据为己有,跨马与叶斩渊等人从山坡上飞奔而下。

(四)

被揪出来五个人,一名军侯、两名屯长,另外两人分别为医士和杂役。

之前查马逢年的暗线时我们就发现这些黎国细作,只是我迟迟没动手让人清理。

没错,我要借他们之手演一出戏给黎军看!

我虽不知道当年皇兄、如今许定远跟黎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勾当,但以黎人贪婪狂妄的性格,他们定是得知了韩清失踪的消息,才会在边关蠢蠢欲动,而若让他们知道关内将士不和,士兵战斗力锐减,我方粮草被烧,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毕竟长阳关若失守,平阳郡几乎没有抵抗能力,向南百里平川沃野还是相当有诱惑力的,那是黎人觊觎很久的富饶。

而当年他们就是收买细作,以流寇为名混淆视听才使我方轻敌从而惨败——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这招本将军也会!

而此时,那五人五花大绑被带入中军大帐中。

挥去闲杂人等,此时帐中除了我和叶斩渊、霍青岩及几名亲卫,只有长阳关都尉陈元中、禁卫军长史贺子剑和平阳守军副都统庞进。

庞进是安沐轩的人,都统卢有信被抓后刚好由他顶上,贺子剑跟霍青岩一样都为三哥的人格魅力所倾倒,忠心耿耿追随于他,而陈元中的父亲陈老将军陈括既曾是我们长风九骑的授业师傅,又与安将军多年交好,我与他也算半个熟人——其实这几人是我欲与黎军交战必要倚仗的军中力量,值此非常时期,我必须信任。

当然对他们我透露出的身份也只是长风九骑中的九将军周至澄,不管他们是否能猜到其他,反正我是不会承认的。

大概因为几名细作均出自长阳军,这让身为长阳关都尉的陈元中脸上似乎有些不好看。我倒不关心什么面子问题,只想知道他们混进长阳关有多久,又都知道了多少。

不过还没等我开口相询,其中那名军侯脸色蓦地一变,一口黑血从嘴角流出时,我心猛地一揪。

“小武!”

我疾声的相唤下意识出口,只觉得身边人影一闪,叶斩渊已经卸了一名医士的下巴,可旁人却没有我们的默契,瞬间另外三名细作已然气绝身亡。熟悉的场面让我微有些失神。我们果然心意相通,我只唤了他一声他便知我所想,这般光景仿佛回到了那三年朝夕相处的日子。

“周将军。”此时他已转身回来我身边低声唤我,眼中闪着只有我能看得懂的揶揄——再这样看下去的确会让人怀疑本将军断袖,坏了九哥的名声。我倏然反应过来,才发现帐中一片安静。

我不知道大家是被这些细作的狠绝吓呆了,还是被“段大人”形如鬼魅的身手吓呆了。

我怔了怔,发现好像忘记告诉大家“段大人”的真实身份。但是他的身份来历本来也不太好解释,所以我选择了沉默,估计以大家的心机都猜出来他肯定不是原来的段承璋,段承璋是皇兄的人,又怎肯或者说怎敢与黎军为敌。

我犹豫一下,扬声道:“陆风。”

陆风是我的暗卫,原本不应该现于人前,但因为我心下焦急,想第一时间确定那些人的身份,于是顾不上许多,反正也不会有人认出他来。于是帐中黑影一闪,陆风出现在我面前,黑巾蒙面。

接到我的示意,他仔细检查了几名已毒发身亡的细作,又弯腰去看那名医士,随着那人的一声惨叫,我才发现他竟拔了他的牙齿。那枚染血的牙齿被递到我面前,果然,上面有一颗麦粒大小的黑色药丸。

待听清陆风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的话,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瞬间竟连呼吸都窒了一窒。

“阿……将军!”我感觉有人伸手轻轻托住我的手臂,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因心神恍惚险些摔倒,我扭头望着身边的叶斩渊,他也在默默望着我。他虽然顶着段承璋的脸,但那黑白分明的眼神却无声地诉说着心底的担忧。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开口,下一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了句“失陪”便拖着叶斩渊走出营帐。

帐外有不少人,我左右打量着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叶斩渊似在我身边叹了一声,寻了匹马,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马背上。凛冽的风将我吹得清醒了些,身后男子平静安稳的呼吸就响在耳边,我默默将头倚在他坚毅的胸膛上。我们很久没有共乘过一骑了,上一次应该还是三年多前被皇兄派人追杀后,他从崖底救下我回京的路上。

彼时断没有眼前如此亲密到呼吸相闻。

直到他带我奔驰出城外,放缓了马的节奏。远处是通往平阳关和平阳郡府的故道,因为北地的干燥寒冷越发苍凉。

“你可还记得那日在饮冰居遇见我和高将军?”我轻轻开口,他似是点了下头,“那你可知他找我何事?”

“高大哥是言而有信之人,既与你有过约定,自然守口如瓶。不过我总能猜到一些。”叶斩渊扶我下马,声音低而柔,“高大哥不与你来往并非是瞧轻了你,而是不想让陛下和太后对你越发忌惮。须知你已经有那么多权势,若再与边关将军交往过密,只会更让你处于风口浪尖,何况他又是我父王属地出去的。”

叶斩渊自然知道高之涯是我一直敬仰的英雄才会如此安慰我。

“所以他肯找你,估计是跟你在林中遇袭之事有关,我知道你一直在暗中调查那日想刺杀……你的黑衣人。”

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知道我调查那些人并不只是因为自己,更是因为他们害了“小武”。这是我心底的一块疤痕,明知道叶斩渊如今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可我依然不能释怀当日的事情。

微微叹了口气,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你可知道这些人跟七年前害得高将军全家被灭、双目失明的人很可能是同一个主使者吗?同样都没有任何线索可寻,衣服兵刃都是全无来历,身份成谜,就连服用的见血封喉的毒药都是最为寻常的乌头草加丹顶之毒。”

叶斩渊闻言双眸一闪:“你是说……”

我点头道:“不错,刚才陆风跟我说,刚才那几名细作也是死于这种毒。”

那日在去永业寺路上遇袭之后,秦总管曾帮我唤来暗卫,而领头的正是陆风,当时我因小武之死心神大乱,所以之后的一切都是他负责调查的。正因为如此我刚才才叫他出来辨认,他一下就察觉到了那些人服下的毒药与当初那些黑衣人服下的完全相同。

有时候太多平常反而成了不平常,太多巧合也成了破绽。

“果然是京城有人跟黎国人勾结做的。”我紧紧握着叶斩渊的手,只觉得我的手寒凉彻骨。

我可以不计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高之涯是为大靖边关的安危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英雄,怎能有人下这样的毒手!须知千金易得,良将难求,若他没有受伤,就算不再守卫望陇关,也可以在大靖其他边关效力,也许有昔日“狼帅”威名,大靖也不会受到黎军这许多年的屈辱。

之前高之涯怀疑过是昌国兵败之后买凶杀人,后来因为这种事又发生在我身上才让我们推翻了这个想法,而如今再次面临几乎同样的情形——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叶斩渊眉头微蹙,相信我想到的他必然能想到,但我还是疾声将心中的怀疑分析给他听:“这件事的主谋不外乎是皇兄或母后或许定远,细想或许许定远嫌疑最大。你想想,当年父皇召高将军归京本要令其入主兵部,若那样的话必会触及许氏一族的利益,所以他才会在半途狙杀高将军一行;而许定远之所以想除掉我,一来是我打了沈舒晨,二是因为皇兄任命韩清出征让他的奸计没有得逞,这第三大概是因为我掳了安沐轩,还有估计他不想让我把长明驿的兵符交给皇兄,总之那段时间大概是我存在感太强让他感受到了威胁……当初秦总……”

我情急之下险些说漏了嘴,忙道:“这些暗杀者武功高强,培养起来并非一朝一夕,我开始怀疑过沈溢,如今想来,必定是许定远早就与黎国人暗中勾结培植的死士。如今皇兄自以为掌握了长明驿兵权又坐稳了皇位,自然不满许氏一家独大,渐渐开始削弱他们势力,又重用安沐轩,若真惹急了许定远,焉知他不会狗急跳墙……”

谁知静默片刻叶斩渊却缓缓开口:“阿夜,值此非常时期,切莫因旁的事分了心思,凡事都有轻重缓急,这件事你莫要乱想,不如交由……”

说了半天不料他竟是这个态度,我甩开他的手冷笑:“轻重缓急?你不知道这也是天大的事?若京城真因此乱了,若阿澈因此有什么……”

“阿澈阿澈,说到底你不过是放心不下安沐轩而已。”

见他目光微冷,我不明白他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想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跟他解释一下:“那是自然,别看皇兄重用于他,可皇兄是什么人我又如何不知,纵是重用他,也会以自己的利益为先,想当初我跟他……”

“一涉及安沐轩,你的心思就全乱了。就因为担心他的安危,你抛下一帐子人,抛下那么多亟待解决的事,若此时京城真传来安大人生死攸关的消息,你是不是可以抛下这边关即将发生的战事赶回去?”叶斩渊忽然打断我的话,声音沉了几分。

明明这些并不是我的本意,可为什么我们讨论的重点会变得这么奇怪?我想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但他说得没错,我丢了那么多人不顾一切揪了叶斩渊跑出来,的确是我一时冲动。

我刚要开口,叶斩渊忽然逼近我一步:“沈舒夜,我问你,若哪一天我跟安大人同时遇险,你会救谁?若我跟安沐轩立场相对,你又会帮谁?”

我怎样也想不出他的思路如此天马行空,会突然间提出这样的问题。这种问题一般不都是女子提出逼问夫君“若老婆和母亲同时掉到水里会先救谁”的吗,他怎的这样幼稚。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些惶然——当初在去永业寺途中那一幕便浮现在我眼前。

虽然我原本是想让安沐轩帮我救治小武,可就是因为帮安沐轩躲过袭击耽搁了时间,我才错过了那辆脱了缰的马车,眼睁睁看着他坠落悬崖。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

“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话说出来,却是连我都觉得苍白无力。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言不动,似是一定要个答案。

我垂下头回避着他的眼:“叶斩渊,你别逼我,你知道你和他不一样,你们没法……”

“我跟他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是不是?”他冷笑着打断我的话,忽然低低咳了几声又很快压抑住,我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去拉他的手,他却侧身避开,“原来我的问题这么让你为难,原来竟然是我一直在逼你。”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他……”我的心突然绞痛起来,第一次如此恨自己的口拙。

他用力咽下口中的咳嗽,冷笑:“我误会,我误会什么?安沐轩并非你想象中纯良温淡,且不说边关他有这么多势力已让人侧目,便是朝堂之上,他的人脉也绝对比你想象中要厉害得多。你以为没有你舍了自己的名声去陪他演那场戏他就举步维艰,你以为你不替他挡箭他就束手待毙,你以为他对你就没用心机没有算计?他的能力休说自保,便是想得这个天下也几乎如探囊取物,可明知如此,他却依旧把你顶至风口浪尖,你想想,他利用你……”

“你不要说了!”我下意识捂住耳朵,“我早说过为他身败名裂也好,为他所利用也好,为他生为他死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凭什么管我,你又凭什么说他的坏话!”

叶斩渊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的胳膊握折了一般。而这痛楚的感觉忽然间让我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我怔了怔,刚要开口,谁知叶斩渊又突然又松了手:“阿夜,我曾答应过陪你同生共死,可原来你想来成全你的忠义情怀、想同生共死的人从来都不是我……那么我呢,我又算什么?”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神他的语气却那么哀伤。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刚才的话只是我一时的口不择言,然而下一刻,他却飞身上了马,绝尘而去。

我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难过得几乎站立不稳,索性就地坐下,我将头埋在膝间,心中乱成一团。我总想守着爱我和我爱的人,但我知道其实我的人生只能有一种选择,而我的自私终会让所有人痛苦,一如安沐轩、叶斩渊甚至呈久、韩清。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马蹄声,我以为是叶斩渊又回来了,结果抬头看着由远及近的人影,竟然是霍青岩,他骑在马上,身后还牵了另外一匹。

许是见我眼中明显的失望,霍青岩也显得有点尴尬,他挠了挠头,低声道:“世子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让末将来接您回去。”

我默默牵过了马:“多谢。”

回到军营,还没等我询问军务,就见霍青岩抱了一大摞花名册给我:“这是世子让送过来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道:“长风军所有的士兵都是军籍,他们的身份都登记在册,世子说您想查那些人的身份,所以让属下找来,还有那名医士也没处死,世子说您随时可以提审……”

虽然我是想确认他们所属的势力,但也知道孰轻孰重,眼前当务之急是黎军知道了消息,如何应战。而且他明知道就算查我也不可能自己动手,所以不用想,我就知道这是叶斩渊在故意气我。

想不到这人这么小心眼儿。原本我一肚子气,但想到刚才的确是我不识大局失态在先,一时有些讪讪,默了会儿,我找来陆风,将这些事都丢给他做。(未完待续)

谋凤(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谋凤(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