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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今我来思

(一)

二十五年前,黎国与岳国见大靖新皇登基忙于应付士庶纷争、朝政改革和三年的大旱之灾,以为有机可乘,于是联手在北地挑起战争。父皇命叶漫雅为征西将军,带十万大军配合安大将军平乱。叶漫雅带了一名袁氏女子在身边,那女子据说美丽聪慧,既能,也能运筹帷幄,甚得叶漫雅宠爱。她开始还做男装打扮混在军营当中,但随着肚子越来越大,终是瞒不住,不得不被送到了平阳城中待产。后来平阳城遭遇敌军的刺客偷袭,袁氏因受惊吓而早产,虽母子平安,但袁氏却因调养不当一直身体不好。

这些事,早在怀疑叶斩渊是小武的时候,我已经找人调查过了。但我不知道的是,原来敌军偷袭平阳城时,那袁氏却是因为保护父皇才被刺客所伤。

之前父皇似乎也跟我提过那回的御驾亲征,他是偷偷扮成叶漫雅军前的校尉随行。听故事的时候我年纪尚小,一耳朵听另一耳朵就冒出去了,直到自己后来上了战场,再想起此事才觉得父皇当时的草率,有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身为大靖帝王竟敢如此冒险。如今听叶斩渊提及,方知当时情境竟比我想象中还要危险。

“其实当时刺客那一剑正中腹中,那个孩子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叶斩渊一边为我的腿擦药一边道。

我不由得呼吸一窒,真相呼之欲出。

“你猜得不错,父王极宠母亲,怕她伤心难过,于是连夜让人去寻找附近刚出生的婴儿,于是……便是我。”叶斩渊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连给我上药的力道都不曾变化半分。

听说当时袁氏重伤昏迷了三四个月才醒,那时的婴儿一天一个样,估计她醒后也不好分辨怀中的婴儿究竟多大,这才蒙混过关的吧。

“我之前说过,母亲是个聪慧的女子,她又怎么能分不清自己的孩子?只是她为了让父王安心,才故意装作不知。而回到南地,她知道身体每况愈下,以死相逼让父王娶了侧妃……”

是啊,失去爱子的她又怎么能不伤心呢——身心俱伤,这才是她身体一直不好的真正原因吧?而父皇后来封叶漫雅为大靖朝唯一的异姓王,又给了他南平封地是想补偿他们,可再多的补偿却也终代替不了失去骨血之痛,所以她才过早地抑郁而终。

我默然。开始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巧出现在岳国边境,想不到竟扯出这样酸楚的秘密,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斩渊替我整理好裤角衣摆,忽然伸手摸摸我的脸颊笑道:“你不必替我难过,父王和母亲都待我极好,就算是挽波和凭澜,他们也一直敬我爱我。”

想必他们都是对他很好的,否则他不会到现在依旧用了“父王”和“母亲”这个称呼。和叶氏兄弟仅有的几次接触也能感到他们对他的维护关切,那日在晗夕宫叶漫雅说叶斩渊经历坎坷,求我善待他时的表情——我心突然酸楚起来,只觉得当时呈久打我那几下并不算重,自己这般狼心狗肺地对待一个父亲的爱护托付,真应该再捅自己几刀才解恨。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难过,只能伸出双手抱紧眼前的男子,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心底发誓,一定要对他更好!

也许叶斩渊是会错了我的意,以为我还在难过,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发,声音平添了几分感慨:“阿夜,这样我已经很感激上苍了,所以有时候说,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事,兜兜转转一圈,想不到我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护在你身边。”

我刚想解释我的自责,但听了他的话却还是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好奇。我知道当初父皇有意撮合我跟南平王世子,估计也是想换一种方式补偿叶家罢了,反而是叶漫雅没同意,如今想来也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拒绝父皇好意。只是莫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事在里面?

“你听说过昭焉族吗?”叶斩渊低柔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

以前小武虽惜字如金,但声音低沉悦耳,而变成叶斩渊后低沉依旧,却平添了几分喑哑柔和,我开始以为他只是因为不让我认出来故意如此,后来听安沐轩解释才知道,竟是他当初替我挡的那一箭伤他太重,心肺皆损的缘故。心又疼了几分,想了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昭焉?”

昭焉,是一个十分奇特的部族。我依稀记得曾听父皇提过。

他们生活在大靖以北靖黎岳三国的交界之地一处叫昭渊的雪山深处。传说他们是天犬与人的后代,有极强的忍耐力,目力佳,听力强,骨骼柔软,极俱习武天分,善埋伏追踪,且生性忠诚。听说一百余年前大靖皇帝无意中救过昭焉部落,于是长老曾许下血誓,每任帝王登基,都会为他训练五百名昭焉勇士,他们将誓死效忠大靖皇帝——这些便是皇帝最隐秘的势力。

后来当我接手父皇的权力时,才知道那些最得力的暗卫大多是昭焉人。难道……

“那时先帝刚刚登基不久,正好昭焉培养的死士中有刚刚出生的婴儿,昭渊山又离边关不算太远,于是父王就挑中了我。”这就是他五年前远赴北地的真相?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在边关救下他的情形,那时他被突如其来的雪崩掩埋在下面,若不是我和六哥巡查时无意中路过,他几乎葬身在荒野。也是,一个长年在南方温暖之地长大的人,就算再有武功能力,只怕也不能一下适应西北的寒冷。

后来他在长阳休养了不过几个月就不辞而别,我再见他时,已是被周瑞打落在崖下之后。

而那段时间,他出现在边关果然是继续查找自己的身世去了,所以才会无意间遇到安四叔。我听说昭渊雪山的位置极为隐秘,不过看样子他是找到了。

“所以你看,我比我的族人幸运得多。”

我正琢磨那些往事的来龙去脉,好久才蓦然明白他的意思。

父皇去世后,他的隐秘势力都交付到我手里,包括他的暗卫死士。而当年他若没有被送到叶漫雅身边,肯定也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难怪他说冥冥中自有缘分,所以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崖下救下我之后,才会像个影子一样陪在我身边三年,才会无怨无尤为我做了那么多,才会替我挡风挡雨挡箭吗?

我越想越是惊心,猛地离开他的怀抱:“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

“我当然知道。”他竖起一根手指封在我的唇上,摇曳的烛火越发衬出他眼底深邃如海,“死过一回之后我曾经想过,如果你心里没我,我将永远把这些秘密埋在心底,也永远不会再是‘小武’,因为除了小武,我还是叶斩渊,我已经辜负了父王那么多年。可是阿夜,直到那日在‘点春宴’你当众失态,才让我有勇气去确认你的心思,才让小武又‘活’了。所以,不管你面前的是小武还是叶斩渊,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说得很轻柔,每一个字都很慢,宛若誓言。

我鲜少见到他如此郑重的表情。

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换了叶斩渊的身份对我疏离冷淡,只是因为怨我伤透了他的心,竟不知道有这般曲折的心思在里面——他一直以为我爱慕的是安沐轩,所以放手竟也只为了成全!

也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了他刚才在巷子里逼我的真正原因。他想得到我的信任关注,就像那日去朝阳殿的路上一样,不只是暗卫和影子,而是堂堂正正和我并肩走在朗朗阳光下的同行者!

我怔怔望着他,忽然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我那积压在心底无从宣泄的酸涩内疚自责感动种种情绪释放出来。

“叶斩渊,我不要你做我的死士暗卫,我不要你为了保护我的性命搭上自己,我要你活着,我要你陪在我身边,我要你能让我好好爱你!”

我一边吻着他的唇一边含混地说着,不在乎他能听到多少,这是我的心声,这是我用所有一切在心中许下的誓言。

我的动作显然过于突兀,叶斩渊一个不稳就被我按倒在车厢之中,似乎被吓了一跳,但他伸了手缓缓揽住我的肩,将我固定在他身上,细细地回吻着我。他的吻温柔细腻,如三月的春风四月的春雨,似露水清凉湖水包容,抚平我心底的不安和愧疚,我在他怀中慢慢平静下来,与他唇齿纠缠着,只想就这样与他缠绵直到天荒地老。

忽然他的唇从我的唇角移开,将我的头按在他的怀中,轻轻叹了一声——就算没吃过猪肉我也是见过猪跑的人,我感觉到了某处异样,赶忙从他身上爬下来。

他也坐了起来,默了半晌才瞅着我吭吭笑着:“想不到我竟感动得让公主殿下如此急于以身相许,还是你以为为夫真的不行,才这般撩拨着试我?公主殿下果然情趣与旁人不同,原来是喜欢在车上……”

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把他按倒对他又摸又抱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像个女色狼,明知道他故意打趣我让我宽心,我还是吓了一跳,就算本宫再荒唐,也没想过在车上做这样的事。

许是见我羞得无地自容,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的小武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影子,叶斩渊在我面前也都苦大仇深的模样,我很少见他如此欢悦明朗的笑容,不由得瞧呆了,只觉得自己出糗换得他这样的笑,倒也是值得的。他似是明白我的心思,状似遗憾地轻叹了一声:“若不是还有旁的事,我还真想把正事办了。”

想到刚才在巷口给叶斩渊送信的那人,还有陆风出现在我面前没来得及传递的消息,猛地起身:“正事?之前那些事才是正事好吧!”

“好吧。”叶斩渊随着我一起坐好,顺便替我理了理头发才缓缓开口,“沈溢真的来过这里。”

我抬头望着他,这便是刚才巷口灰衣人告诉他的?

“时间紧,我的人也只查到他在这里住过两晚。他应该是偷偷来的,但因为看上了那个华凤楼的小孟公子,跟当地的一个纨绔起了点纠纷,这才让刘郡守认出来的。”叶斩渊轻轻叩着桌面,唇角微抿,“我听说他住的那两晚只是落了脚,那一整天却不在城中。”

我必须感慨他跟我心有灵犀—— 一早听刘郡守提过之后我就动了心思想查证这件事,但这一天心情跌宕得还没来得及安排,想不到他竟已经替我做了。

“你在平阳城也有人?”

“以前父王的一些旧部罢了,不过没有你的人脉厉害,接下来需要查什么只有你自己来了。”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叶漫雅也曾当过征西将军一事,但叶斩渊的坦言还是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我总觉得叶漫雅有什么不良居心,特别是在他跟母后的关系上,我始终不能释怀。可是知道了叶斩渊身世等诸多秘密,得知叶漫雅对袁氏女子的一往情深之后,我又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什么误会。

但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的行李不在身边,于是随口问道:“车中可有地图?”

叶斩渊从车厢一侧的暗格中取了递给我,我打开便明白他刚才为什么犹豫了一下。

在我的注视下他叹了口气:“没错,这份地图是安大人交给我的。”

这份地图我自然熟悉,不同于上交给朝廷的那份,不仅因为细致了许多,更因为我认得安沐轩的笔迹,这份应该是他亲自手绘的。而之前他也给过我一份,我让韩清带在了身边。

“安大人对你可真好。”我斜睨着他故意道,真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狼狈为奸的。

他却似笑非笑地挑挑眉:“安大人给我的可不止这一样,不过我可不觉得他是对我这么好……别逼我问你和安大人的关系。”

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烛火下的俊颜朦胧而魅惑,我的心却突地一跳,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又不敢去试探,于是识趣地闭了嘴,老老实实看地图,然后将手定在了某一处。

“赤岩口?”

我点头:“沈溢来这里绝不会是游山玩水,而以他这样长于安乐窝中的人也没有体力骑马飞奔,以他一整天的脚程来算,往返最远只能到这里,而赤岩口应该是离黎国最近的关隘。”

那里向西是万里黄沙的乌尔干沙漠,向北是早已干涸的泾河古道冲刷过的红石断崖,沟壑纵深百丈,成为大靖与黎国的天然屏障,因为没有任何经济价值和战略意义,基本上属于几不管地带,所以很少有人留意,只有长阳守军巡查时才会偶尔经过。但以前我在边关时,听说还是有亡命之徒从那里走私给黎国粗盐生铁,也偶有西北流寇出没。

“沈溢既然是偷偷跑出来的,必然不敢从长阳关出关,赤岩口虽然偏僻危险,但若有心,派那么几个人翻越不毛之地也不是不可能。”我下意识敲敲桌面,咬牙切齿地道,“他千里迢迢来,总不能是去游山玩水的吧,只要能确定他去过那里,这厮必然跟黎国有勾结。”

叶斩渊不语,我抬头见他的目光盯在我手上,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是长期以来他的习惯,不由得面上一红,却又想起我易了容他估计看不到我的脸色。但我的手指忽被他握住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这才感觉到耳郭也热得发烫,心中戾气渐散了几分,白了他一眼:“跟你说正事呢,你正经点好不好。”

他得意地笑了下,熟悉的小虎牙微露的样子晃得我心又跳乱了,真是的,再这样下去,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好,说正事。”似乎我的手足无措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叶斩渊微正了神色,“你说这件事皇上知道不知道?”

(二)

我默然不语。

当年长阳关被袭时间拿捏得很准,我前脚带三万士兵离开后脚黎国军队就偷袭了过来。而且他们如何误导让我们只以为是流寇,如何避开斥候暗探……其间虽然有我方主帅失察之责,但要说没有内外勾结,打死我也不信。

而这件事皇兄是不是参与其中,我却一直很怕想下去。当初突然的变故打乱我的节奏,让我不能带兵回京帮母后夺权(虽然我也没想过要帮她),之后皇兄和许定远以有人勾结敌国为名以迅雷之速换掉了长阳关、平阳关和平阳城内的将领和官员,全部安插成自己的亲信,更让母后因为我的战败牵连而在朝中失了不少拥趸势力,而他的皇位则在国之危难关头越发稳固。

所以若说起来,他才是这当中最大的受益者。

这些事呈久他们一开始也分析过,却没说得那么透彻,估计是怕我难堪,可是但凡有点脑子又怎么能想不到?

这几年我总是怀着些侥幸的心理,觉得也许是因为长阳军中出了叛徒与黎国勾结,又或者只是许氏一族为了自己的利益集团背着皇兄所为,所以把愤恨全部转嫁给了许家。可如今看来,沈溢前次来边关必然拿有皇兄的旨意才这般有恃无恐,所以刘郡守也敢在皇兄的亲信面前如此坦言。

沈溢来这里若真的见过黎人,那么——皇兄便绝对跟三年前的事脱不了干系!

“皇兄不是大靖君王吗?身为这片江山的主宰者,身为万千子民的掌握者,他难道真的为了那个位子而无所不用其极?长阳关五万将士的英灵,父皇多年为培养长风军精锐耗费的心血,大靖在黎国面前的屈辱求和,他怎么能用这么多的代价来成就他的君王之路!”

可话一出口,便是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天真。十年前他能让人在自己胸前刺上一剑只为陷害对自己皇位构成威胁的兄长和嫡母,三年前他能让人在回京的路上狙杀亲妹妹只为阻止我成为“摄政长公主”,连兄弟姐妹甚至自己的性命都能成为赌注,天下又有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

彼时在朝阳殿,他唤我“溶溶”,恨我不争,对我“语重心长”,我竟还有几分酸涩伤感,可此时唯有无穷尽的愤怒悲凉。

便是不看那摇曳的烛火,我也觉得眼睛生疼,而且心中的疼更似荒草一般不停地蔓延,直割得我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都疼,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将头抵在桌上:“是不是生在皇家,就一定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就一定要踏着万千人的尸骨拼命地往上爬?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吗……叶斩渊,你说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叶斩渊轻轻一叹,手抚过我的头顶,带了温柔与怜惜。我静默良久,喃喃苦笑:“若是九哥或安沐轩在就好了。”

在我头顶的手似乎顿了一下,我怕自己的话又让他觉得我是因为不信任他才这般说,忙抬了头,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斩渊便苦笑道:“阿夜,我从来没想过跟呈久他们比,那种超越生死的情义我只有羡慕和感佩。”便是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之下,我还是忍不住想到当时我赶小武走时他的那番话,我觉得自己真是又蠢笨又自私,但还没来得及更加自责,便又听他道,“我也知道呈久和安大人都是精于谋略之人,但你既问了我又提他们,也未免太瞧不起你的夫婿了吧。”

我愣了愣,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

其实当时我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泄我的难过,并不指望他能告诉我怎么办,那是皇室的肮脏,沈氏的耻辱,让我觉得不堪和尴尬。

可如今望着他明亮清澈的眼,里面全然是坚定鼓励和温暖包容——我忍不住握紧他的手,再难过再难堪,有眼前这人与我一同面对,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我只需面对自己的良知,只需保护好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便足矣。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他有意逗我开心,于是点头:“也是,你出身南平王室,钩心斗角自然也学得不少,那么请问世子,我应该怎么办?”

“我南平叶氏从不曾有这般龌龊的事。”叶斩渊不满我的话,白了我一眼,敲了敲桌面,“我替你想的办法就是——将这件事交给安大人去办。”

我便是心头沉重,也忍不住让他这句话给逗笑了。我瞪着他:“你这是什么狗屁主意,他一介二品文臣,还能有什么办法?”

谁知他却没笑,也瞪着我,眼神中渐渐有几分审视思量的意味。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笑容不由自主凝在唇边:“怎么了,干吗这么看我?”

其实我有点心虚。毕竟我还是了解叶斩渊的心思,他对我跟安沐轩的情分多少有些难以释怀,而我又实在没办法开口解释,除了事关父皇的秘密,谁让我年少轻狂的时候也的确被他的风姿所惑爱慕迷恋过他呢,何况不久前我为帮他在朝堂立住脚跟便是连脸面也不要了,这件事被传得十分不堪,更成了当初他离开我的*。我见他不语,有点不安地绞了绞手指:“我并不是不忍他卷进这些是非,只是觉得他在朝中位置尴尬,何况他才重返朝堂……”

他略垂了眼打断我的话:“定国长公主,你可曾想过先皇为何会给予你摄政监国之权,把长明驿的兵符和暗中培植的不少亲信势力交给你?”

我再一愣。

这是我与他坦然放下心结以后,他第一次如此称呼我。我心突地一跳,盯了他良久:“你不会以为父皇想让我取而代之吧。”

“就你那点心思,别说斗不过你皇兄,就算真上位只怕不出三日也会被人害死,而且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先皇就是病糊涂了也不会做此打算……”

我听他如此说,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忙点头不迭:“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的。”

虽说前朝有女子称帝,但通古朔今也不过只出了这么一名奇女子,而且人家可是从小就被父皇当继承人来培养的,又有朝中大臣各种支持。像我这样连行兵打仗都意气用事最终一事无成的人,又哪能堪此大任。其实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如此做,最后只能把它当成父皇心疼我这个女儿,想保全我一命罢了——毕竟有这些傍身,无论皇兄还是母后总会多些顾忌,否则我估计不用皇兄当年的行刺,我在边关养伤时就会被母后咔嚓了。

“反正总不会是想让我帮母后夺皇兄的权。”我想了想又道。

叶斩渊默了下:“你母后?”

我看了他一眼坦言道:“当年我大皇兄虽然还未进京就被许氏派人杀了,但他其实有个遗腹子,算算年龄应该三岁多了,母后偷偷养在宫外以为没人知道……”

但我有暗卫,又岂会查不到?虽然我跟这位大皇兄一向不亲,毕竟那孩子姓沈,是沈漓唯一的血脉,所以我才故作不知。可母后这些年来不死心地筹谋,显然是觉得太后不如太皇太后有吸引力,三岁小孩登基她才能名正言顺地垂帘听政。

“反正不管怎样,我不会帮她。”我咬咬唇,“当年她害我这般惨,这仇我还记着呢。”

估计我这副傻兮兮的表情让他实在看不下去,他伸手点着我的头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劲儿:“沈舒夜,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沈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猪脑子!”

呈久经常用这样的语气骂我,所以我并没觉得有什么羞耻,但自尊心还是小小地受到打击,不禁有点沮丧:“我做人还真不是一地失败,连长阳边关都守不住,连我的兄弟同泽都护不了,还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身败名裂,莫说皇兄母后,便是那一肚子坏水干尽恶事的沈溢都比我聪明……”

叶斩渊忽然将我拥入怀中:“但他们加起来都比不过你,因为你永远不会出卖大靖的江山和百姓的性命去换取自己的利益。”

我知道他是怕我会难过,如此安慰我,于是轻声笑道:“这倒说得是。”

我埋首在他怀里,虽然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听着他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便觉得十分心安。

“阿夜,其实你没有那么笨,有些事我知道你只是不愿去想,不想就不想吧,总归我在,替你多想一些罢了。但如果你信得过我,便听我的,如果真查出来沈溢是陛下授意前来边关与黎国人接触,那么就交给安沐轩去办,他必不会让你失望。”

他在我头顶上的声音沉沉的,像小时候我住的晗夕殿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响时的悦耳柔和,从他的胸膛发出共鸣,沉稳得好似直透到人心里面去。

我静默良久,在他怀里蹭了蹭:“好,我听你的。”

我起身,从怀中掏了那枚陶制的护身符,轻轻吹了几下。

“三长一短是让传递信息,两长两短是召唤善于追踪的暗卫,一长一短是有十分危急的事情?”叶斩渊忽然挑眉看着我,我不由得一愣:“你怎么知道?难道是秦……”

我生生将“秦总管”三个字咽了下去,并不是对他有丝毫怀疑,只是毕竟这不只事关我一人,若征得秦总管同意,我自然会把一切说给叶斩渊。

“当年我也正是因为无意听到这种哨声,才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因为除了我,我父王和两个弟弟甚至其他人,都听不到。”他似是没在意我说了一半的话,只淡淡道,“后来我发现,除了听觉,我的视觉和对危险的感知能力都与常人不同。”

我一直以为能听到这种哨声需要经过特殊的训练,原来竟然是昭焉人与生俱来的本领。想到他还是小武跟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有时候因为要召唤暗卫,常常会找各种理由支开他,那时他是能听到这种哨声的吧?只是因为身世的缘故,为了让我安心,他故作不知罢了。

原来便是我不说,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我那么多的秘密。

眼眶又有点胀痛,我欲张口,却听到车厢外轻轻的敲门声而住了口。

闪身进来的是陆风。

车厢宽敞,多了一个人并不显得拥挤,但不待他行礼,我便将沈溢之事交给他去办,他默然应下,然后看了眼叶斩渊。

我不知道他对叶斩渊是种什么心思,但身为我最贴身的暗卫,我与叶斩渊之间的种种他亦应当了解,亦不会相询。于是我沉默不语,刚才在巷口他现身应该是有消息传达,现在我只等他开口。

叶斩渊忽然笑道:“他不会以为我要抢他的饭碗吧。”

我一噎,无声瞪他——难道你不知道其实你已经抢了他的饭碗三年了吗?

陆风目光闪了闪,却没笑,只沉声道:“刚才边关传来消息,韩大将军于两日前出了长阳关,只身朝龙首山去了。”

我大惊,不禁坐直身体:“只身是什么意思?”

韩清临去边关时,除了三万禁卫军,亦带了十三名贴身亲兵,这些人是从禁卫军中选拔的佼佼者,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皇兄和母后的耳目,但其中却有五名是我安插进去的暗卫——我说过,我的兄弟已经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虽然我知道战争的残酷无情,但我想尽力保住他。

“发现韩将军连夜出关,十三名亲卫全部追了出去,谁知到龙首山西侧的八里坡时,却突然失去了韩将军的踪迹。”

“然后呢?”

“暗卫中当有善追踪者吧?”

我和叶斩渊的问题同时出口,陆风又看了眼叶斩渊才道:“自然是有,但那片树林后是绵延的山谷,地形错综复杂,天色太暗,亲卫不敢再进,而善于追踪的暗卫说,他发现当时只有韩将军一个人的马蹄印迹最后消失在树林深处,而且一路上并没有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

一边听陆风讲,我一边定睛在摊开的地图上,龙首山地势其实我早就了然于胸,所以迅速找到了他说的那个位置。

从八里坡向西北五六里地便是龙首山侧峰谷底,有数道山脉绵延其间,山路险峻,根本无法继续追踪。我又细细看了地图,似乎哪里又跟记忆中的不一样了,果然如安沐轩之前所说,自从龙首山归为黎国所有后,他们为了山中矿藏已将龙首山一些山峰炸平开采,不少山势已毁——手指顺着他标注的地势游移,我不禁大惊,这里距离黎国开山挖矿的营地,竟然不足三十里!

我的手指忽然被叶斩渊握住,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如此冰凉而带了颤抖。

“韩清一向性情沉稳,并非鲁莽之人,他能匹马独行,必然是有他的理由。”叶斩渊平静的声音响在耳边,却丝毫不能让我安下心来:“边关唯一能让三哥心乱的,我只怕……只怕是黑龙骑……”

是的,我最害怕的是他发现了黑龙骑的踪迹——五年前与黑龙骑交锋,他一剑重伤黑龙骑首领,才让他们消停了两年。之后黑龙骑卷土重来,看着他们无情地杀戮,如重型战车般碾轧长风士兵,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此消逝,三哥深深自责,觉得当年一剑没有斩草除根才引来他们更加狠厉的反扑,而兄弟们因他之过死伤殆尽,自己却苟且偷生。

所以此去边关之前,他曾跟我们几人立誓,必要替长风军的兄弟报仇。

“阿夜,关心则乱,现在不是你胡思乱想的时候。”叶斩渊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将我从以前的思绪中抽离回来。

“我要立刻去长阳。”我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字地道。

“没问题。”叶斩渊毫不犹豫地点头,沉吟了一下又道,“临行前还有些事要安排布置,我需要你的暗卫配合。”

听他如此说,我愣了愣,伸手去掏怀中的陶笛准备递给他:“好。”

“不用。”他目光隐有流光划过,却轻轻按住我的手,目光看向车中沉默不语如隐形一般的人,“让陆风去办就行。”

“属下遵命。”陆风倒是也应得毫不犹豫。

叶斩渊默默点头倒也不耽搁,取来纸笔边写边道:“麻烦你把这几封信送出去,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其实现在除了赶去边关,我其他心思皆无,任由他交代陆风,目光只盯在面前的地图之上,仔细思索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某些细节——此时我不知道该埋怨呈久的“乌鸦嘴”,竟被他说中了长阳关意外,还是该感谢他的未卜先知——毕竟我离长阳已经很近,也许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找出韩清不辞而别的真相。

(三)

本来我想骑马,毕竟速度要快很多。但因为我的眼睛不好,加之这三年的毒伤及养尊处优,让我识趣地选择了乘车,顺便对着地图发呆,想理清思路。其实不得不承认,服了安沐轩给我的药,我身体还是有点改善的,至少头疼发作的次数变少,而且好像也没再怎么晕过去过——虽然不能根治,但这总算是件好事吧,如今有叶斩渊陪在我身边,我自然更想活着,多一天算一天。

然而数次听到叶斩渊别过头用手紧紧捂着唇用力压下咳嗽,我便觉得老天待我还真是残忍。

“放心,我没事,大夫说那一箭伤了肺,这咳嗽怕是要伴我一辈子了,你不嫌弃就好。”默了片刻,他又喃喃低叹了一声,“幸好那一箭只是伤了肺……”

幸好——我刚要瞪他,却忽然觉得真是“幸好”,若是再偏一点伤到心脏……就算此时他坐在我身边,那结果我也不敢再想。

“不嫌,当然不嫌,你不也没嫌我内力全无,又有这一脸的伤吗。”自从他成了叶斩渊,我在他面前便没了任何脾气,赶忙向他笑道。其实我不能陪着他一辈子,但这份伤却要伴他终生,我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长夜便是在这样又急切又难过不安的纠结情绪中慢慢度过,终于迎来了黎明第一道曙光。万丈朝霞从身后大靖关内广袤的平原升起,将整个山川大地皆镀上炽烈的色彩。

我没有回头,只望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巍峨城池,若我还有泪,必会泪流满面——长阳关,时隔三年零二百七十六天,我又回来了!

长阳关,大靖西北的第一关隘,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因为有龙首山作为天然屏障,这里直到三十年前还是一座拥有近万人口的小镇,常有胡人及西域商人路过此处再向西南通商,甚至有些黎人会偷偷越过龙首山,用矿产或皮毛换大靖的棉布和粗盐。

直到二十多年前黎国换了强悍卓绝的君主,统一了整个黎国部族,将部族所有彪悍的男人和山匪组织起来建立了强大的军队,硬是将龙首山炸出可通往大靖的大道,可一次通行上千士兵,然后联合了岳国一起突袭边关,从此西北边关告别平静,烽火不断。

因为黎军经常冲过来烧杀抢掠,不过短短二十几年,这里的居民死的死逃的逃,而十年前我来这里时,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了人烟,也只能从那些残破的土墙屋瓦和高大的城郭上才能� �出些许昔日繁华的痕迹。

后来,长阳关就只作为一处战略要地,只有服役的士兵长年驻扎在这里,连平阳郡的府兵,大都是半年一换。

望着离得越来越近的城墙,那些记忆便似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分梦见的长阳边关终于已经近在眼前。

我不知道叶斩渊当时用了什么办法让刘郡守没有起疑,还依然可以顶着段承璋的面具连夜离开平阳城。尽管我心急如焚,但我也知道,有这层身份的保护,处理事情会方便很多。

长阳关遥遥在望,三里之外早有人迎了过来。

为首的三人,恰巧我都认识。

居中的男子年过四旬,一身正三品官服虽然十分鲜亮,却与他尖嘴猴腮的模样十分不般配,他便是几个月前皇兄派来的监军马逢年,此人原本是兵部侍郎,亦是许太师一手提拔起来的得意门生。

左首边的那名身着铠甲的高瘦男子,是长阳关的守将都尉陈元中,他是长阳关前守将镇护将军陈括的长子,而陈将军正是从前我在长阳关时陪我一起组建长风九骑的师傅,在长阳关破时以身殉国。陈元中原本在河州郡任职,长风军兵败后他自请调于此处,听说此前一役与黎军交战时他身受重伤,这才让朝廷不得不任命了韩清为将军。只是上次见面时,他还是名算得上是魁梧清俊的男子,可几年不见,他竟满面胡须消瘦若斯,只怕与受伤有关,这几年他亦不好过。

而右首边依然身穿禁卫军服的年轻人叫霍青岩,他是韩清从禁卫军中带来的人,现任军司马一职——估计是因为韩清私自出关,不得已由他代表出面,所以他的脸色最是不好。

我不由得怔了怔,想不到段承璋的面子好大,竟能让边城权力最高的三个人同时相迎。

马逢年说了一大堆场面话后,我连忙打开车帘让“段承璋”露出脸来。

“多谢马大人……只是在下一路染了些风寒……咳咳,实在见不得风……咳咳,实在抱歉……”

其实叶斩渊不用刻意伪装,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已让所有人听得跟着喘不上气来,谁都不会怀疑他这病是假的。

我心揪了揪,怕他再咳下去,连忙放下车窗道:“各位大人,我家先生在灵川郡就染了风寒一直没好,昨夜一路奔波病得更重了些,实在是见不得风。”

“无妨无妨,西北天气寒冷恶劣,本官初到边关时也病了许久,这才好了些。”马逢年笑道,“我营中有从京城带来的大夫,医术十分了得,吃几服药便能缓解。”

只听“段先生”咳嗽间嘶哑的声音自车内传出:“如此……多谢马大人了,咳咳,只是,军务要紧,咱们……还是先回营商讨此事吧。”

“是是,段先生说得是,如此就辛苦段先生了。”

说罢,马逢年便招呼人马带路往军营走。

发生了大将军失踪这么严重的事,这位监军居然还能笑得一派轻松,我不知道是他心太宽,还是他巴不得韩清出事。只是听他如此熟稔的语气,我心中微微一沉,难怪叶斩渊要躲到车里不现身,不知道他能瞒到几时。

这里早已没有了居民,也就没什么内外城之分。兵营修在距离内城门十余里的山坡一侧。那里视野开阔,山头就有瞭望岗哨,与城楼烽火台相呼应,且能依地势抵挡西北凛冽的寒风。

叶斩渊直到中军大帐前下了马车,又作势咳了几声,我刚要过去,谁知马逢年一下就挤开我亲自扶了他进去。我愕然,马逢年好歹也是正三品的京官,段承璋却是连官职都没有的布衣,他怎的如此纡尊降贵——便是私交再好,场面上也不可做出这样不合时宜的举动呀。

但扫了眼帐前迎接的诸人各自不同的表情,有的了然一笑,有的冰冷不屑,有的面色难看,我心下又隐隐有些明白了。这厮故意在别人面前显得与皇上的亲信亲热,分明是狐假虎威。

我跟在后面,隐隐听得马逢年低声道:“段先生可知长阳关主帅韩清失踪一事?”

叶斩渊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作声。

“禁卫军中瞒得紧,说什么韩清染了重病不便现身,当真以为本监军不知他前夜偷偷出关之事?”马逢年似是冷笑了下,因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分明听到他声音里的得意,“下官昨日便已派了密使将此事快马加鞭报与陛下和许太师,看下官不参他个通敌叛国之罪。段先生放心……”

后面的声音更低了下去,我不便跟得太紧,但用手指头猜也知道必然不是好话,过了会儿便听叶斩渊边咳嗽边道:“此事先不宜声张,主帅不在若动摇了军心引起事端,只怕你我二人也担当不起,一切等陛下的旨意再作定夺。”

“是是,段先生说得是,下官自是省得……”马逢年忙道。

我不由得微松了口气,不管怎样,消息没有走漏已是万幸之事。

进得帐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沙盘,只觉得心神荡漾。想当年我们几人常围在那里商讨军情,排兵布阵,转眼物是人非,甚至连主位也因为韩清不在,马逢年便不客气地直接坐了下去。我在叶斩渊身后撇嘴忍不住腹诽,但愿黎国军队来的时候他也能这样主动率兵挥刀迎击。

帐中听监军大人介绍着各位将领,虽然大多我不认识,但这些人的身份背景我却都略知一二,毕竟韩清来边关的机会太难得,我不能让他孤军奋战,腹背受敌——唯有这个马逢年,是我始料不及也不能轻易动的。

耳边是铠甲与兵器相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及各种寒暄之声,我垂着头默默在角落里发呆。我早已不是其中的一员,眼前的一切有叶斩渊应付就好,我现在就想怎么脱身去查韩清擅离边关的真相。其实在来的路上,我已经让暗卫和在黎国境内安插的细作去查了,想知道是否是黎国搞了什么鬼。我也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有结果,却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的紧张与不安。

蓦地手一紧,叶斩渊在“百忙之中”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准确握住我的手,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无人看见。他的手也并不暖,却有一股暖意缓缓淌进心底,我自然是体会到他的用心,他是怕我胡思乱想,触景生情。

我紧紧回握了下便连忙放开,眼前还那么多人和事要处理,更何况还有个马监军如悬颈之剑——一个人的面貌可以伪装,但他的声音举止若真是相熟之人,又岂会分辨不出?

“咳咳!”说话之前“段承璋”又开始咳嗽,我真怕他把刚愈合的伤口再咳坏了,“实不相瞒,在下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边关,既然诸位都在,刚好在下手上有道密旨要宣。”

他倒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果然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铠甲相撞之声,众人跪了一地。

我正犹豫要不要跟着跪下去,谁知叶斩渊从怀中掏了个黄布袋递给了我:“我嗓子不舒服,你来读吧。”

我好笑地看着他,知道他那点小心思,抿了抿嘴将圣旨掏出。待我看清上面的字,却再笑不出了。

“兵部侍郎马逢年任长阳关监军期间,欺君罔上,独断专行,与黎国暗中勾结意图叛国谋逆,就地革职,即刻押解回京。暂由段承璋协助骁骑参领韩清全权处理军中事宜。”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却看得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跟皇兄虽不算太亲,但他的笔迹我自小就见过,他继位后大部分诏书都由翰林院代笔,可他的字我还是熟悉的。而密旨下方除了玉玺之印还有那枚“昭英殿主人”印,则是他的私章,他做二皇子时所住的宫殿就叫昭英殿。

如果说这道密旨真是叶斩渊找人伪造的话,那么我只能说这字临摹得实在是太像了,像到我都以为这是真的——但这都不是主要的,最关键的是,我没想到叶斩渊这厮胆子这么大,假传圣旨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听叶斩渊又咳了两声,我回神,心道,这一路我们已经干了不少大逆不道的事,估计接下来还会更多,抄斩就抄斩吧,反正我跟他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于是赶紧大声念完。

营帐中一片抽气声,当然反应最大的便是马逢年,但就在他跳起来准备喊冤之前,叶斩渊已经喝道:“来人,摘了马逢年的乌纱,将他关押起来。”

这时候估计他也没工夫装病了,声音响亮了不少。

帐外与叶斩渊同来的亲兵看来是早有准备,话音未落,立刻冲进四五道身影,手中拿着绳索。

“段先生,下官……下官实在冤枉,下官在边关兢兢业业,陛下怎么可能会下这样的密旨……”马逢年吓得脸都白了,他虽任兵部侍郎,却是文官出身,读过几本兵书而已,主要还是靠抱许家大腿才升的官,身材十分瘦弱,还没等话说完,就已经被亲兵绑了个结结实实。他被按在地上,犹自不甘地挣扎,突然间抬了头,盯着眼前的人,“不对,你……你不是……”

话未说完,口中已经被人迅速塞了布巾——我不禁抿嘴暗自笑了笑,早说叶斩渊有做坏人的潜质,瞧瞧这坑人计划还真是周到,连堵口的布巾都备了。

不知道是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傻了,还是此人人缘实在太差,总之没有一个人替他求情。

不过我听说马逢年来了边关,的确是仗着三品官职作威作福,自己住的营帐大出主帐数倍且奢侈豪华,不仅自带了厨子、大夫,还带了美貌如花的侍女、姬妾,在衣食住行方面还提出各种无理要求,韩清不满足他,他就扬言要上报朝廷参他拥兵自重、欺君瞒上,搞得兵营好一阵子不得安生。后来还发生了侍女外出打水时被人按在河岸边给*的丑闻。虽然韩清把涉案几个士兵就地正法,却还是引得军中不少人对马逢年十分不满——毕竟这些男人长年驻边,就算营外有红帐,百里外有平阳郡的妓馆,但哪比得上京城女人的标致细嫩,这看得到吃不着岂不更让人恼火。

听到这消息时我还在京城,当时就恨这人长了猪头,动摇军心乃军中大忌,他是来监军的还是来毁军的?说不定跟沈溢一样就见不得边关平静安定,如此想,给他扣个谋逆的帽子倒也不冤。

这些人虽都是武将出身,但能坐到长史、校尉、军司马一职的人多少还有点脑子,知道有些事情绝对不能出头,比如“通敌叛国”。

可是,想到刚才马逢年得意扬扬地跟“段先生”表功,我的心还是沉了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名将就是折在这四个字上的,有时候哪怕是“莫须有”,却也不得善终。

我心底默默叹息,冲动是魔鬼啊,三哥一向沉稳,怎么能做这样不靠谱的事呢!

(四)

傍晚时分,兵营炊烟四起,正是造饭时间。我换了件寻常的衣服,尽量让自己不引人注目。当然,此时引人注目的任务交给了叶斩渊,毕竟朝廷派来的钦差一到立马将马监军革职关押,这消息估计很快就会传遍军营。

我怕之前陆风的消息不准确,所以刚才找机会特意又询问了跟在韩清身边的暗卫,但那暗卫只是把过程说得更加详细了些,其实并无更有用的东西。

我并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种境况之下更无法静下心来剥茧抽丝地分析整个事件的蛛丝马迹,叶斩渊说我“关心则乱”,其实除了关心,我更是担心——担心此时兵营的境况。

我在边关生活许久,刚才一路行来,已经感受到了这里的兵营气氛的不寻常。

三万禁卫军出自京师,官兵均装配精良、衣着光鲜,就连营帐都比其他军队的宽大厚实;两万平阳府兵不用想也知道听命于平阳郡守,从郡守到都尉早都被许定远收买渗透,也正是马逢年能在边关横行霸道的倚仗,可叶斩渊刚刚索拿了监军大人,这后续的矛盾叶斩渊还要谨慎处理;长阳驻军的条件最差,我刚才看到很多兵都灰头土脸、面有菜色,营帐也陈旧残破……什么事情都怕对比啊!三支队伍三种境况,能齐心协力原本是靠大将军的指挥得当和皇兄授予的统帅权力维系,现在连大将军都不在了,若黎军来袭,谁能同时支使得了这样三支军队?

我静立在城墙之下,心中有些慌乱。

我以前在长阳关的内城墙西侧第九块城砖下挖过一个一尺见方的洞,藏着父皇特意让人从京城捎过来的糖果吃食,被九哥发现之后,整个长风九骑的人就都知道了,然后他们挑我藏得最多的一次把东西全瓜分光了。我那次气得大哭吓坏了他们,到后来他们每回从平阳郡买了吃食或新奇的小玩意儿,便会放在那里等我去取……其实在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什么精致的吃食物件没见过,但每回到那里取东西,都是让我最开心的事。

之前抱了侥幸心理,韩清会在那里给我留点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可是别说那块城砖,便是整个城墙都已变了模样——原来,快四年了,人非物亦非!

“那回黑龙骑攻进来之后,在内外城墙上都浇了桐油点了火,幸好只烧了一天就下起大雨,但城墙也全都熏得面目全非。后来黎军退了,朝廷派了陈都尉来守关,修城墙是项大工程,没钱,他就让我们用石块填补了缺失和损毁的青砖,又在外面夯了一层黄土……”

一道声音传来,吓我一跳。边关的天黑得早,天色一暗我的眼神就不太好使,竟没发现不远的城墙根儿站着一个人,何况我有意选了这个时间出来,就因为这会儿大家都在吃饭,除了守城士兵几乎没什么人。那人边说边走近了几步,我才看到他穿着长阳守军的兵服,已看不清原本颜色,灰扑扑的十分破旧。

我怔了怔,下意识便道:“兵部和工部每年不都给平阳郡拨了修葺工防的银子吗?”

“这几年连军饷都短缺,哪里还有钱修城墙?您看见关内那片地了吧,长阳驻兵连粮食都要自己种。以前安大人在平阳郡的时候还好些,有他盯着,朝廷多少总有点供给,后来安大人去了京城,这里粮草克扣得就更加厉害了,说你们这些残兵败将还好意思拿朝廷的军饷……现下青黄不接,大家就只能啃干粮,若不是这回韩将军来,大伙有半年多没沾过油星了。好多人都说,咱们还得感谢黎国军队呢,他们要不来打仗,朝廷怕是连长阳关还有三万士兵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我不由得惊怔住了。之前无论安沐轩还是韩清都只字不提,大概是怕我伤心为难。

长阳关一直是我心底的一块伤疤,是我爬得高又跌得重的地方,所以有时候我会刻意回避这些人这些事。而这几年在京城之中,或明哲保身或蝇营狗苟,我竟然不知道长阳守军境况如此不堪!

默了良久,我缓缓开口:“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我才看清他黑瘦的脸上有一道伤疤,从左侧眉心跨过鼻梁直到右侧面颊,几乎深可见骨,让他整个脸都扭曲着——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然是不会怕,但看着都未免有点胆战心惊,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没死,只能说他福大命大。

我看的同时,他也在盯着我:“您是长风九骑的哪位将军?”

一瞬间,我的心差点儿从嗓子里跳了出来。几乎是下意识,我就退了半步,许是我的表情太过震惊,动作太猛,我身后的几名暗卫闪身而上,几把刀便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只有长风九骑的几位将军知道这块城砖是空心的。”他虽然吃了一惊,却并没有被吓住,似乎还笑了笑,却让他的表情显得越发狰狞,“小人以前是七将军的亲兵,有幸被他赏过他从小将军那里偷来的京城的松子糖。”

静默了下,我才道:“你瞧错了,我只是恰巧路过,更何况你原来只是名亲卫,若连你都知道的秘密,那还算得上什么秘密。”

下一刻,那人便腿一曲,跪了下来。因为他的动作太过突然,暗卫的刀差点伤了他。我也吓了一跳,心想他若想对我不利早就动手了,于是挥了挥手示意那几名暗卫退了下去,又或者,我心里或多或少对他有几分信任。

我记得七哥身边曾有个亲兵叫宁小海,因为曾经救过七哥的性命,所以七哥待他便比别人亲厚些,后来因为他打仗勇猛人也机灵,七哥便升他做了军侯。但眼前这人一道刀疤几乎把脸全毁了,天色又昏暗,我实在是分辨不出此人是真是假。但是,只有跟我们十分亲近的人,才会唤我小将军——长风九骑共九人,我有自知之明地不敢当老大,于是便是从“二哥”开始排起,到我这里就排出了第十个,于是我表面上是朝廷称封的云麾将军,但其实这些相熟的亲兵、军侯都愿意管我叫“小将军”,我也愿意当这个小将军被上面八位兄长爱护着——多年之后乍然又听到这个称呼,不免让我恍如隔世。

“您不知道当年苟活下来的人这些年活得多惨,我说的不仅是缺衣少粮……”他原本屈了一条腿行的是军礼,大概时间有点久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踉跄了一下索性双膝跪地,痛苦地闭了闭眼才道,“三万长风骑兵和两万长阳守军几乎全死光了,剩下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人每天都活在内疚中,我们好多人成宿不敢闭眼,一闭眼全是那些兄弟惨死在我们面前的样子……”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看到的是三年来在苍茫尘世间挣扎着的自己,那个比我想象中还不堪的自己。我战败受伤觉得难过自责愤怒,尚有皇家的身份可以逃避,可这些士兵,他们曾经帮我、帮大靖朝抵御了强悍的外敌,他们明明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身上却背负着那么多屈辱的烙印,逝者埋骨荒野,生者苟延残喘!

默了良久,我缓缓道:“你认错人了……关于军饷和补给的事,我会将情况上报给今日来的段监军……”我不敢再看他的眼,不敢再给他任何的承诺,几乎要落荒而逃。

“大人。”或许因为我的推托,他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却从怀中掏了一件用油麻纸细细包好的物品,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金青底色的旗帜尽管略有残破却依然清晰,那大大的“风”字虽然褪了颜色却依旧飞扬恣意……我记得当初父皇曾经建议我用“凤”字为名,可我觉得还是“风”字更能形容长阳轻骑灵巧飞快来去如风的特点,于是和几位兄长商量以风为名以凤为形,才有了这样的旗帜——是的,尽管我眼睛不好,可那熟悉的凤鸟图案颜色便是怎样我都认得,这,便是长风骑兵的军旗!

“我们不是孬种,我们想死却也不会自尽谢罪,我们就算死,也要多杀几个黑龙骑的北蛮为战友报仇才行。”他将手中的军旗高高举过头顶,声音里已含了几分哽咽,“属下就知道长风九骑的将军会回来!只要长阳关还在,长风军旗还在,长风军就还在!”

我咬着唇,只觉得心中翻江倒海地痛,我甚至尝到嘴里的咸腥。我用力咽下口中又酸又涩的滋味,忽然撩袍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吓了宁小海一跳:“大人,您……”

下一刻我已双手接过他手中的长风军旗。

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

可我依旧不能开口,不敢给他任何承诺——十年前我曾经意气风发地向他们许诺必将成为大靖英雄,名垂千古,可望着手中承载了五万军魂的军旗,我还有什么脸再去许诺!

又或者,有些东西早已铭心刻骨,不敢忘,不能忘,不会忘。

我紧紧将军旗揽入怀中让它灼烧在我的胸口,然后我向他抱拳起身,转身离开。

他忽然在我身后轻声开口:“属下在韩将军出关前,曾见过一只白头雕。”

我脚步一顿,猛地转身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一双眼在夕阳西下的傍晚也仿佛燃烧着什么:“大人若是长风九骑的将军,也必然认得四将军的雕。”(未完待续)

谋凤(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谋凤(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