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承亦刹那间呆住了。
温热，细腻，如同晨间空气一般清新、干净，夹杂着淡淡的茉莉香气氤氲在鼻端。仅仅是唇角肌肤的轻轻一触，便令他有股微微偏过头彻底一亲芳泽的冲动。
平静无波多年的心湖，忽然就被搅乱起层层涟漪，霎时从冰天雪地的沧山之巅，横亘于春日暖阳的滟滟碧水中。
半封闭的车厢里光影沉沉，安静地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悄然地一进一出。
四目相对中，女子因惊诧而瞪圆的眸子慢慢恢复了点漆如墨的幽黑，宛若遥远的星辰，微冷，淡漠，以及稍纵即逝的讥诮。
祁元承略有失神的凤眸倏然闪了闪，唰地缩回手，僵硬地端坐了回去。
两人一路再无任何接触与交流，直至回到山庄，各回各的住处。
李孟尧前脚才踏入宓雪居，后脚便有贵客潇潇洒洒、徐步而来。来人身披青绢道衣，脚穿云履净袜，可不正是冯墨。
“捡来的小丫头呢？”他的表情颇有些不情不愿，语气也不是很好。不过他对待李孟尧的态度向来如此，便也见怪不怪了。
李孟尧的目光微恻，心中明了冯墨的到来必定是受了祁元承的嘱托，问道：“你不是巫医吗？”
闻言，冯墨二话不说转身就走，颇为傲娇地道：“是你不放心我治的，怪不到我头上，正好我也懒得出手。”
见状，李孟尧回头吩咐九如道：“领他去厢房。”
冯墨却是负手而立站着不动，仗着比李孟尧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放心了，可我不乐意治了。”
李孟尧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道：“随便你。顶多就是又要麻烦下人们抬具尸体出去。”
“哦？”冯墨饶有意味地挑挑眉尾：“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带她回来？”
“不是我带她回来的。”
确实，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要求什么，况且，她也没有资格要求什么。整个山庄的主人，只有祁元承。
冯墨自是听出了她的意思，冷哼一声，“几日不见，你这哑巴的话倒是比往日多了不少。”
两人也算是医患关系，可自李孟尧恢复意识以来，她便很少说话。冯墨一直只当作她沉默寡言，今天看来，她的口舌还蛮利索的嘛。
李孟尧难得地反唇相讥：“你今天的话也很多。”
其实冯墨是个话多啰嗦又爱管闲事的人，只是这些多话啰嗦和爱管闲事仅仅是表现在祁元承面前。相较于平日对待李孟尧的不理不睬，今日着实算是多言了。
冯墨因她这句话忽而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有时候，不说话，并不代表对身周的事情不关心。
这时，两个下人抬着个大箱子进了来，询问李孟尧道：“姑娘，这该帮你搁哪？”
“这是什么？”李孟尧微蹙眉头。
“回姑娘，是主子让送过来的。”
回话间，箱子已经被打开，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全是些小玩意儿，乍看之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李孟尧心中有数，这全都是白日里街边小摊贩们卖的东西。但凡她远远看过一眼的东西，几乎都能在这箱子里寻到。
“啧啧，”冯墨瞥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随即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孟尧，阴阳怪气地喃喃：“祁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也不知是因为在酒楼前的事情生气，还是为了避免车厢里的尴尬，接下来的五六天，祁元承再没有来过宓雪居。
但这对李孟尧的生活并没有丝毫影响。
祁国地处这块大陆的北边，沧山又是在祁国的东北，一年到头下雪的日子就占了四五个月。自她被祁元承带来北祁，印象中便一直都在下雪。
也正是因为这雪天，怕冷的李孟尧很少踏出房门。每日除了看书，就是发呆。
“姑娘，小蛮前来叩谢。”九如的声音忽然将她从空悠悠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小蛮？”李孟尧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是谁。
疏桐在一旁提醒道：“姑娘，小蛮就是您救回来的那个小丫头。”
她最终还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人虽然是被带回了宓雪居，李孟尧却从来都没有去看过她，似乎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似的。
“让她走吧。”李孟尧神色有些疲倦。
疏桐和九如暗暗对视一眼，随即便听九如说道：“姑娘，小蛮已经在外头跪了许久，说是非得要当面叩谢姑娘的救命大恩，否则怎么也不肯走。”
屋里半晌没有声音，良久之后才听李孟尧无奈道：“让她进来吧。”
那小蛮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穿着九如给她找的一套旧衣裳，可瘦弱的小身板明显撑不起来，看上去松塌得紧。她的头发上还挂着几片雪花，脸色看上去依旧不是很好，可一双大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进屋后她便在李孟尧面前跪下，态度是恭谨的，可眼睛却是骨碌碌地偷瞄着李孟尧，清脆的声音十分好听：“小蛮谢姑娘救命之恩！”
疏桐瞅着李孟尧神色淡淡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开口对小蛮说道：“行了，谢也谢过了，我们姑娘知道了。你可以下山回自己的家了。”
小蛮挺直着腰板，不卑不亢地对疏桐道：“小蛮已经没有家了。小蛮是孤儿，自小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死了之后小蛮就没有家了。”
这年头，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像小蛮这样身世的人，况且从捡回她时的情况也多少能猜测出些许痕迹，所以疏桐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动容，顶多就是心生同情罢了。可她却是眼尖地察觉李孟尧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了颤，手指亦微微蜷曲起。
九如倒是叹了口气，对小蛮说道：“你这丫头，还怪可怜的。唯一的亲人死了，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不想，小蛮摇了摇头，面带微笑地道：“小蛮见过张奶奶冻死在路边，也见过王二狗冲撞了贵人被活生生打死。而爷爷死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什么痛苦，小蛮为何要难过？”
一番话，说得九如瞬间愣怔了半晌，不自然地接话：“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性子倒是乐观得很。”
小蛮的大大的眼睛因九如的话而更加晶亮，脸上的笑容亦更甚：“小蛮吃过苦，所以才更加懂得怀着乐观的心生活，否则，小蛮岂不是早被自己给愁死了！”
她说话的声音宛若铜铃般清脆，语气中还带着自然而然的自嘲，配合着她灵动的表情，颇具喜感，听得九如禁不住掩嘴。
小蛮乐呵呵地盯着九如也笑了起来，一偏头却瞥见李孟尧冷冷淡淡的目光，她非但不畏缩，还坦然地伏跪在地面，“小蛮的命是小姐救的，爷爷一直教育小蛮要知恩图报。小蛮也没有其他什么长处，但论起干活伺候人，小蛮却是有信心的。请小姐就让小蛮留下来，就算是粗使丫头，小蛮也会勤勤恳恳心甘情愿的！”
话音落下，室内顿时一片寂静，均在等待着李孟尧的反应。
须臾，李孟尧缓缓地起身，“留不留你不是我说了算，你求错人了。”
见李孟尧清丽的身影往内室走去，消失在帷帐后，小蛮愣愣地抬头，困惑地看了看疏桐和九如两人，不解地自言自语：“小蛮求错人了吗？”
?
最终，小蛮还是留了下来。
整个宓雪居，李孟尧是个沉默寡言的，一众婢女亦是谨言慎行。可自从机灵巧言的小蛮来了之后，人人都能敏感地察觉到，素日寂静的氛围有了细微的变化。最重要的便是李孟尧清冷的表情和缓了不少。
小蛮懂得许多风土人情、民间趣闻，肚子里好像有装不完的故事，经她利索的嘴皮子一加工，听着总使人忍俊不禁。
当然，李孟尧依旧对任何事情都是淡淡的，但偏生小蛮不怕热脸贴冷屁股，瞅着机会就跟老妈子似的“缠”着李孟尧。比如在李孟尧看书出神时主动收起她的书给她讲笑话，比如变着花样给李孟尧烧各式各样的民间小菜，比如每天早上在她的头上试验不同的发髻。
刚开始疏桐和九如还担心喜静的李孟尧反感小蛮的聒噪和好动。可几次下来，并没有从李孟尧脸上发现蹙眉等等不满的表情，也没有听她对小蛮有所训斥，便也不去刻意拘束小蛮的言行。
这一天，落了许久雪花的天空总算暂时放了晴。
一大早，李孟尧便被小蛮拉着到外头透气。
长廊下，美人榻已经铺好，榻边小几上摆放着她往日偏爱的糕点和碧螺春。
天地万物，银装素裹，院子里的积雪最深的地方厚得都能没到膝盖上。两个小丫头在疏桐的吩咐下拿着扫帚在雪地里扫出了一条走路的道，“沙沙”的声音有节奏地响在宽敞的院子里。
李孟尧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手上抱着暖手炉，静静地坐在榻上，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的高空，深深地吸了口气。
空气冰冰凉凉，却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纯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