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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游满心欢喜的事是二儿子找了个漂亮对象,只是那妹子脾气大,有次碰上小两口吵嘴,竟给了未来丈夫一耳光。游奶奶报告这一治安事件时惊惧失色:我当娘的都舍不得打他一如今的女子都这样凶神恶煞么?

南方的夏天很热。到深夜了,屋里还如烤箱,一切家具仍热烘烘的扎手,把凉水抹上去,暗色水溃飞快地被分割,然后一块块竞相缩小,蒸发至无。人热得大口大口出粗气,都怀疑自己浑身有熟肉气息。连蚊子在这种夜晚也少多了,大概已被烤灼得气息奄奄锐气顿失。孩子在这样的夜晚当然睡不安,刚闭眼一会儿又哇哇燥醒。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听到楼下有人叫唤,到阳台上细细辨听,才知有人在叫孩子的名字,是游奶奶来到了阳台下的暗夜里。她驮着沉沉一身肉,气喘吁吁爬上楼梯,被我们迎进家门。她说在家里就听到远远的哭声,怎么也睡不着。她听得出是韩寒在哭,可怜可怜,这鬼天也太热了,你们也太累了,她说什么也要把孩子抱到她那儿去。

她并没有特别的降温妙方,只可能是彻夜给孩子打扇,或者抱着孩子出门夜游不止,寻找有风的去处。我们依稀听出,孩子到那边就不哭了。^整个夏天,她家最凉爽的竹床,最通风的位置,都属于我家孩子。太阳总是落人运输公司那边的高墙,夜色纷纷从下班工人们的提包里掏出来。游奶奶早早往门前的地坪喷水清暑,把竹床放置梧桐树下,至少水洗两遍,准备我女儿晚上的快乐。一旦她儿子不小心坐了竹床,她立刻大声呵斥:“这是给你坐的么?你们后生子好足的火气,一个热屁股,坐什么热什么。走走走,没有你的份!”

儿子只好嘟嘟嚷嚷地去另找椅子,坐着给我女儿折纸船。

日托差不多成了全托。我们要给她加工钱。她惊吓得坚决不收,推来推去像要同你打架。最后好不容易收下了。但从此不但为孩子买油饼,还买雪糕或甜话梅什么的,几乎每天都买,加倍偿还在孩子身上。

游奶奶的身体渐不如从前,医生说她心脏有毛玻正好这时候孩子也大了,该上幼儿园了,我们便把她送往外婆家^那里有一个不错的幼儿园。那儿离我家比较远,孩子每个星期只能在周末回来探家。

孩子刚去的那几天,游奶奶失魂落魄,不时来我家打听孩子近况。听说她开始有些不习惯幼儿园,每天早上哭着闹着不愿去,游便眼泪哗哗流。“造孽,造孽啊,这么小的人,怎么能离开家呢?我去,我马上就去,把她抱回来。你们不要管我。以后就归我带着她。你们也不要给工钱。我们一家子还少了她一口饭?”她横蛮不讲理地抹着眼泪鼻涕回去,请邻居帮她看住家,自己带上雨伞,摇摇摆摆准备出门远征。

我们劝止她,也不告诉她那个幼儿园的地址。她后来还是瞒着我们去了,先是找错了地方,周折了大半天才找到幼儿园。门卫不认识她,不让她接孩子,甚至不让她进大门看一眼,规矩得有点刻板。她在大门外朝内瞄了几眼,没有看见什么,断断续续听见了我女儿的声音,便又哭湿了衣袖。她提去的一袋苹果只得提了回来。

我后来才知道,她还瞒着我们干过好些事。我女儿喜欢兔子,一言说出,游奶奶便去乡下寻购小兔,命令儿子做兔笼和割免草。有一次,附近很多妇女鬼鬼祟祟成群结伙’去远郊一个地方朝拜菩萨。游奶奶听说那菩萨很灵,也去为我女儿烧香许愿。她回来后有点不好意思,偷偷地说:“我是居委会干部,又是共产党员,是不能搞那号事的。管他咧,人家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说完忍不住红着脸哈哈大笑。

我女儿从幼儿园到学校,一天天长高了。每个星期六回家,离家还老远,她就要从我肩头跳下地,疯了一样朝游家跑去,直到扑向游奶奶肥软的怀抱,一扎进去就拔不出来。游家总是有很多邻居的孩子,游家常有些乡下来的亲戚,用拖拉机运来藤椅、砧板、鸟笼以及瓜果在游家门前就近推销,也推销着乡音和乡野阳光的气息。孩子们疯疯地赖在那里看热闹,久久还不愿回家。我们用雪糕或图书引诱女儿归来,总是被她还一个白眼。她甚至经常要求在游家睡觉过夜,弄得我妻子和我母亲都有点空空的失落感。母亲说这孩子真姓游啊?”

一九八八年我家迁居海南岛。女儿每吃到一种新奇的热带水果,就会说,游奶奶来了,要让她尝尝这个。游泳在一个美丽的海滩,她就会说,游奶奶来了,我要带她来这里玩。我摄下一叠彩色照片,她总是挑出她最好的几张,说要寄给游奶奶和妹妹^这是指游家近来所得的一个孙女。

她给游奶奶写过一些信。游不识多少字,回信大多是请人代笔的,自己附几句在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像小孩子所写。她的每封回信内容大致相似,都是惭愧自己没文化,没法写很多信,然后惊叹我女儿的信能写这么长,学问真是越来越大了,真是了不得,这样大的学问真是了不得!

她托人捎来丈夫做的一些糕点,可惜路途遥远,糕点到海南时都馊了,没法吃。她来信说,她秋后准备腊鱼和腌辣椒,等我出差去湖南时取回,但我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担心她的心脏玻我曾想像在某一个深夜,她的心脏病发作了,丈夫不在家,儿子也不在家,她爬下床想叫醒邻居,但终于未能坚持爬到大门口。她不是一直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么?在我离开她时,她还捉住我的手说得满脸惧色泪花闪闪。我知道,我的女儿可以陪她,可以帮助她,但我还是一天也没耽搁地拉着女儿走了。在她最需要帮助的那个深夜,我的女儿竟不在她身旁而远在千里之外,我们也不在她身旁而在千里之外,对此,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没有把这样的想像告诉女儿,怕她接受不了一个没有游奶奶的世界。吃到一种新奇的热带水果,她还会说,游奶奶来了,要让她尝尝这个。

她还是经常给游奶奶写信,也经常收到游奶奶的回信,捧着信纸一次次仰天大笑。我有点吃惊的是,她怎么一笑就特别像游奶奶的神气?她的脸,上半截像我,下半截像她妈,但她的笑毫无疑问来自游家:笑得那样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尽情而忘形,笑出了一种很醉、很劲、很疯、甚至很傻的劲头一一也许人快活至极的时候,都有这种疯头傻脑的冲动?我记得经常在游家出人的那群邻居小孩,一个个都有这种笑,习性相传,音容相染,游家笑遗传给他们,完全是相同的规格相同的品种。

游奶奶不论面临多少疾病也不会离开人世的。这不在于她会留下存折上五位或六位的数字,会留下新闻报导里的官阶或学衔,不,她的破旧家具和老式木烘笼也终会被后人们扔掉。但她在孩子们的脸上留下了欢乐,一朵朵四处绽放。

秋雨连绵,又是秋雨连绵。我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岛,也会以空空的信箱等候她远来的笑声。

1991年10月(最初发表于199年《中国作家》,获同年《中国作家》散文奖;后收入散文集《夜行者梦语》。已译成法文。〉录

三观近题解近年来我不常见作家。因为作家们相见,大多爱谈文学。而文学如镜花水月,很难用词语和理论来解说,差不多一谈就是要错的。我自己就一次次这样后悔。那么互相打哑谜绕圈子斗机锋吧,又太累,因此还是不谈或少谈为好,不见或少见为好。

更重要的是,世上很多东西宜远看而不宜近观,有些作家便是。

我们读其作品,以时间与空间相隔,算是远看;结交其人’当属近观。有些作家如月亮,远看皎洁可人,一旦进人近距离细察,月球表面的坑坑洼洼乱石荒沙难免让人失望。有些作家则如太阳,我们遥遥承领他们的光明和温暖,但谁想去接近他们,便无异于投火。他们内心猛烈焚烧的智慧和节操,可以灼毁接近者的尊严,烧焦接近者的才具,因此他们在周围留下的常常不是盲从便是怨恨一一虽然太阳的本意也许并非如此。于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还是远离月亮和太阳吧,我们从作品中享受他们惠赐给大地的昼夜和春秋,不是已经够了么?

一九九一年秋我去巴黎参加一个国际作家会议,因此机缘认识了一些作家,又经历了一次近观的冒险。

以上稍微说得多了些。

这位摩洛哥血统的作家获一九八七年法国最高的文学奖^袭古尔奖。我见到他完全是一种偶然。那天我与八从出版社出来,顶着塞纳河边的阳光,觉得有点饿也有点累。八说这圣丨米雪拉广场附近有一家老字号的咖啡馆,很时髦的,文人雅士都爱去光顾,你愿不愿意去看看?、这样我们就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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