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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自由也许意味着:做聪明人不屑一顾的事一一如果心灵在旅途上召唤我们。

199年10月重新生活写小说是重新生活的一种方式。小说作者与其他人一样,经历着即用即废的一次性生命。但小说作者与其他人又不一样,可以在纸上回头再活一遍,可以让时间停止和倒回,在记忆的任意一个落点让日子重新启动,于是年迈者重历青春,孤独者重历友爱,智巧者重历幼稚,消沉者重历豪迈。

因为有小说,过去的时光还可以提速或者缓行,变成回忆者眼里的匆匆掠过或者留连忘返;往日的身影和场景还可以微缩或者放大,在回忆者心里忽略不计或者纤毫毕现。从这一点上来说,重新生活也是修改和再造生活,是回忆者们不甘于生命的一次性,不甘于人生草图即人生定案的可恶规则,一心违抗命运的草草从事,力图在生活已经结束以后,再造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就像拿着一张废车票,在始发站再一次混进车厢里始发。

捏着废车票再一次获准登车旅行,让世界上所有的人生废车票在一个想像的世界里多次生效^这就是小说写作及阅读的特权。

我翻翻自己的小说,不过是进人重新生活时不得不多看两眼和多呆一刻的驿地。这里只有过一些凡人小事,有过一些平淡的年月日,在这个浮嚣时代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如果笔者在这里补上一些端详或者一些远眺,添人一些聆听或者一些触摸,作者的第二生命就巳经上路。哪怕是一条隐没在大山里的羊肠小路,也可能在这里焕然一新和别有风光,其陌生的光彩和气味让自己吓一大跳。

小说于我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吗?比方说小说能够果腹和暖身吗?能够取代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哲学以及新闻吗?恐怕不能,恐怕很难。但小说至少能弥补过去的疏忽和盲目,或者说,至少能洞开一种新的过去,使我增收更多惴惴于心的发现,增收一种更加有意义和有趣味的生活。我对此已感激不尽。如果读者们能从中分享到一丝微笑或一声叹息,我更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

005年6月镜中的陌生人这些作品都署有我的名字,但相当一部分在我看来已颇为陌生。往事依稀,恍若隔世,我难以回忆起这些作品是怎样写出来的。它们的缺点和优点,似曾相识却令我惊讶。它们来自什么样的生活经验?来自什么样的知识启迪?其中有些句子,因何种愚钝或何种机灵竟成了这等模样?这都让我有几分茫然。

一个问题是:如果它们确实是我写的,那我现在就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我眼下决心坚持自己的姓名权,那么他们就不应与这个姓名有什么关系,纯属其他人的言说。

出于一种好奇,我想知道这个同名者的一切,很想知道他在短暂而仓促的人生中,怎样在车站出发,怎样在雨夜里发病,怎样在大街上疾行或者呆坐,怎样曾把日子挥霍得不假思索漫不经心,直至某一天看到镜子里的成年沧桑大吃一惊^我对他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心酸和抱歉。以我现在的阅历,我肯定还能挑剔出他的诸多幼稚、轻率、肤浅以及盲目,在很多问题上甚至会与他展开激烈的辩论。欧洲作家齐奥兰〈^^想必就是在自己的旧作前,写下了那句话:经过一段特定的经历之后,我们应该给自己改名,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人(八(时061~11116X5)61161106;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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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我们很难给自己改名,就像不容易消除父母赐予的胎记和基因。这样,我们与我们的过去,有一点同名而异实,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勉强共享一个姓名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我们身上的细胞一直在高速地更新换代,在生理微观层面万世悠悠;我们身上更流动着一群复数的自我,在不同的生活处境和文化谱系中各行其是,只是一旦时过境迁,就在遗忘中成为单数的这一个,定格于当下的孤立肉身。

时间的不可逆性,使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时间的不可逆性,同样使我们不可能驻守现在。在这一过程中,此我非我,彼他非他,没有葬礼的死亡经常发生,没有分娩和啼哭的诞生经常进行。我们在不经意的匆匆忙碌之中,一人即众生,众生即一人,一次次在精神上分身或者转世,并且在回忆中习惯性地冒领一个个同名者一一正像我们也会习惯性地排拒一个个异名者,以为他们真的与我了无干系。

作为时间的证据,文学写作将这一切记录在案,让一个人身上众多的自我别后相逢,让这个同名者俱乐部成员们有相互打量和审视的可能: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这样?

这不是说我们彼此可以不负责任,重要的是,我们彼此之间可能多一份旁观的清醒^在现在,也在将来。

作品就是这样一面奇怪的镜子,让我从镜中看见了陌生人。

004年月(最初分别发表于1995年《今曰名流》、004年《韩少功自选集》以及005年小说集《报告政府》,为三本作品集的代序或代跋。)

南岳星夜“四人帮”倒台前不久,炎炎盛夏,天气酷热。湖南省一个文学创作班在南岳半山亭开办。半山亭招待所位于衡山半山腰,这里山如铸铁,水似流银,杂树环合,苍松庇盖,绿荫深处成天迸发出震耳欲聋的蝉鸣大合唱。至夜晚,明月松间照,蝉鸣消失,继之而起的是泥蛙与石蛙的呼唤,此起彼伏。石蛙的吼声最古怪也最响亮,有金属共鸣般的嗡嗡声。

入学习班者多是年轻人,其中大多数对政治形势已有隐隐疑惑,动笔兴趣不大,成天偷偷摸摸地打探什么。有一个人中途闯上山来,声如洪钟,眼镜片后射出锐利逼人的目光,一种大将气派和兄长风度^熟悉他的人都戏称他“莫公”“莫老爷”。

他就是莫应丰,后来名震全国的一位作家。他好玩,一上山就喝酒和唱歌,还乐为人师地抓住几个青年,凭他在艺术学院声乐专业的那点底子,办了个“速成声乐班”,早晚都得吊嗓子和练呼吸,唱中外民歌。无奈学员鲜有天赋,鸭公嗓、蛤蟆嗓、破锣嗓一齐叫唤,闹得招待所昼夜不宁。在房客们的取笑和抗议之下,以后的声乐授课只好搬到野外僻静处进行。

莫应丰指导我们从音乐进人文学,曾给我们出了一道有趣的考题:先让我们听两支风格各异的民歌小调,然后嘱大家依小调风格各写一篇散文,要求文章与乐曲在神韵情致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唱的两首曲子,其一描写北方村姑,乐曲里透出村姑形象的朴质、沉静、腼腆;其二描写南国少女,乐曲里透出的少女形象似显活泼、妩媚、轻佻。我们仔细聆听了好几遍,但要把音乐化作文学,实在不那么容易。

莫应丰的全方位培训计划还包括戏剧。他说要找一个话剧剧本来,由大家参与演出,看谁能演好老人、官员,以及小偷。如果把难度降低一点,他就随意设计一些小品情境’给我们指点各自的角色,由我们去体会角色,自行设计动作,自行编造台词……这种游戏也足足让我们兴奋了几天。

除此之外,最为开心的活动当然是游山。

几天下来,我们跟着莫老爷钻遍了半山亭附近的山林。与半山亭遥遥相对的是磨镜台。磨镜台上有石刻“祖源”二字。据说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弟子怀让曾在此以砖磨镜,喻示愚僧靠坐禅而求悟的荒谬,启发了高僧道一:原来禅并不执著于行住坐卧,是讲求自由和活泼的。辞磨镜台北上,约行十五里,便到南天门,可见门旁的大石头,还有石头上“平真正诚”四个大字。过了南天门,所谓“登天”了,不久就抵达南岳最高处一一祝融峰。峰顶有残破古庙,大瓦均为铁铸,大概是怕被疾风卷去。墙垣全是花岗岩,是此处最经济也最实用的建筑材料。我们登上祝融峰时,正是深夜子时。放眼一望,头顶疏星亮,脚下众山小,茫茫大夜给人一种神秘而恐怖的感觉。如果你在这里纵目遥望,可在北方的一片黑暗中隐约见得长沙、株洲、湘潭及好几个县城的灯火群。偌大一个三湘,广运纵横,如今俱收眼底,差不多成了一个沙盘模型,又不由得不让人振奋激动起来。

峰顶招待所的床位已满。记得为了等到第二天早上观日出,我们几乎冻了一晚。(未完待续)

人在江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人在江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