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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这是我一位同行者说的。这样说,无非是为了钱,为了获得变节的理由,为了获得他一直所痛恶的贪污特权。他昨天还充当沙龙里的演员和票友,玩玩血性的民主和自由,今天却为了钱向他最蔑视的庸官下跪。当然也没什么,他不会比满世界那么多体面人干得更多,干得更漂亮。

你的拒绝使你陷入了谣言的重围。谣言使友情业兴盛,是这些业主的享乐。你的所有辩白都是徒劳,都是没收他人享乐的无理要求。他们肮脏或正在筹划肮脏,所以不能让你这么清白地开溜,这不公平。他们擅长安慰甚至拉你去喝酒,时而皱着眉头聆听,时而与服务员逗趣说笑,没有义务一直奉陪你愤怒。或者他们愤怒的对象总是模糊,似乎是酒或者天气,也可能是谣言,使你在失望的同时继续保持着希望。他们终于成了居高临下的仲裁者和救助者,很愿意笑纳你的希望,为了笑纳得更多便当然不能很快地相信一加一等于二。

你期待民众的公道,期待他们会为他们自己的卫士包扎伤口。不,他们是小人物,惹不起恶棍甚至还企盼着被侥幸地收买。真理一分钟没有与金钱结合,他们便一哄而散。他们不愿掺和矛盾,不想知道得更多而且一再恐惧得哆嗦。他们突然减少了对你的眼光和电话甚至不再摸你孩子的头发,退得远远的,退到远远的安全地带,看诽镑与权谋从眼前飞过,将你活活射杀在地,看你鲜血冒涌。他们最终会鼓动你爬起来,重返岗位去捍卫他们的几个小钱一你怎能撒手丢下他们不管?你怎么这样不负责任呢?

事情就是如此。你为他们战斗,就得为他们牺牲,包括理解和成全他们一次次的苟且以及被收买的希望。

你是不是很生气?

现在想来有点不好意思。你真生气了,当了几天气急败坏可怜巴巴的乞丐,居然忘记了理想者从来没有贵宾席,没有回报^回报只会使一切沦为交易,心贬值为臭大粪。

决心总是指向寒冬。就像驶向大海的一代代男人,远去的背影不再回来,毫不在乎岸边那些没有尸骨的空墓,刻满了文字的残碑。多少年后,一块陌生的腐烂舷木漂到了岸边,供海鸟东张西望地停栖,供夕阳下的孩子们坐在上面敲敲打打,唱一支关于老狗的歌。回家啰^他们看见了椰林里的坎烟。

人是从海里爬上岸的鱼,迟早应该回到海里去。因为海是一切故事最安全的故乡。不再归来的出海人,明白这个道理。

你也终归要禅失于海。作为一条爬上陆地的鱼,你没有在人世的永久居留权,只有一次性出人境签证和限期往返的旅行车票。归期在一天天迫近,你还有什么事踌躇不决?你又傻又笨连领带也打不好,但如果你的身后有亲情的月色,有友谊的溪流,有辛勤求知和拍案而起,你已经不虚此行。你在遥远山乡的一盏油灯下决定站起来,剩下的事情就很好办。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权势面前腿软,都认定下跪是时髦的健身操,你也可以站立,这并不特别困难。同行者纷纷慌不择路。这些太聪明的体面人,把旅行变成了银行里忙碌的炒汇,商店里大汗淋漓的计较,旅行团里鸡眼相斗怒气冲冲的座位争夺。他们返程的时候,除了沉甸甸的钱以外什么也不曾看到,他们是否觉得生命之旅白白错过?上帝可怜他们。他们也有过梦,但这么早就没有能力正视自己儿时的梦,只得用大叠大叠的钱来裹藏自己的恐惧,只得不断变换名牌衬衫并且对一切人假笑。

你穿不起名牌,但能辨别什么是用钱胳肢出来的假笑,什么是由衷而自信的笑一一这圣战者惟一高贵的勋章,上帝惟一的承诺。

你背负着火辣辣的夏天,用肩头撞开海面,扑向千万匹奔腾而来的阳光。你吐了一口咸水,吐出了不知今夕何夕的蓝色。有一些小鱼偷偷叮咬着你的双腿。

这是一个宁静的夏日。海滩上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还有人,一个黑影,在小树林里不远不近地监视着你。终于看清了,是一位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正盯着你的饮料罐头盒耐心等待。旅游者留下的食品或包装,都能成为穷人有用的东西。

你有点耻辱感地把易拉罐施舍了她。她抽燃一个捡来的烟头,笑了笑:“火巴。”

你听不懂本地人的话。她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火”?什么地方有火?她是在忧虑还是在高兴火?这是一句让人费解的谶言。

她指着那边的海滩又说了一些什么。是说那边有鲨鱼,是说那边发生过劫案,还是请你到那边去看椰子?你还是没法明白。

但你看到她笑得夫真。大海旁边的一切都应该天真。

你将走回你的履历表沉默,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什么也不用说。你拣了几片好看的贝壳,准备回去藏在布狗熊总是变出糖果的衣袋里,让女儿吃一惊。你得骑车去看望一位中学时代的朋友,你忙碌得在他倒霉的时候也不曾去与他聊聊天。你还得去逛逛书店,扫扫楼道,修理一下家里的水龙头^你恼人地没看懂混沌学也没有贏棋甚至摇不动呼啦圈,难道也修整不好水龙头?你不能罢休。

你总是在海边勃发对水龙头之类的雄心。你相信在海边所有的念头都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一定都是海的馈赠,是海的冥隐之念。

大海比我们聪明。

大海蕴藏着对一切谶言的解释,能使我们互相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1991年9月(最初发表于1995年散文集《海念》。〉走亲戚

三伯伯来看我们。三伯伯就是三姑妈的意思。老家很少对妇女的称呼,女人大多用男人的称呼,只是在称呼前面加一个“斜字,比如姑妈就是小伯,姐姐就是小哥。

三伯伯的男人在躲日军的时候去了贵州,给共产党送药品,被国民党特务杀了。也许幸好他这一死,三伯伯一直守寡,穷得靠卖盐茶蛋为生,经常忙了一天还赚不回半升红薯。土改时她的成分被划为手工业者,又是烈属,成了革命依靠对象。让她当了几个月的妇女会会长,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一年水灾,她的茅房被水漂走了,日子实在没法过,便把儿女两个送进城来,托付给我父亲。大表哥被我父亲带人部队,当了兵,还读了军校。大表姐则在城里继续读书。据说大表姐初来时一头的虱子,母亲洗了三大盆碱水,又给她剪一个男头,才把她剪出个有鼻子有眼的人样。她的书当然也没有读好,母亲带她去考城北女中时,她还总是把“手”字写成“毛”字,把“目”字写成“木”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要写错,“常”字上面总是写成“?”。父母后来一说起这事就要笑。

他们兄妹两个年幼失父,所以特别懂事和用功,也给我家很挣面子。大表哥后来当了空军军官,大表姐读完中专后去了西北一个矿山,也是劳动模范。他们的成绩总是成为父亲教训我们的理由。你们看看,大哥哥入党了,大姐姐立功了,还当上工段长了……父亲带领我们索性取消了表哥表姐的“表”字,让我们一家自豪得更加完满。

我对那一段没有什么印象。我愿意相信父母的说法,比方说我出生以后第一个抱我的是大姐姐,她当时还惊慌地说,舅妈舅妈,这伢儿怎么这么难看?一身的毛啊!我也愿意相信父母的说法,我在街上走丢了的那一次,大姐姐听说此事时正在洗脚,她立刻吓得哭了起来,鞋也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就跑出门去找我,狂奔乱喊简直疯了一样……我应该记得这件事情的,不知为什么居然记不起来了。是不是我真的脑子有了什么毛病?

每逢开学,我们姊妹几个便兴奋地等待,等待工作在外地的大哥哥大姐姐寄来礼物。钢笔、球鞋、计算尺……都是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宝贝,一般还有十元或二十元的学费。其实我是白等和傻等,因为我还没有上学,即便上学也永远在家里处于幼稚的地位,没有资格得到那些赠品。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把那些东西分给了哥哥姐姐,桌子上光光了。他们高兴,我也跟着高兴,跟着他们在几间房子之间不停地蹿来蹿去。

父亲死了之后,我们首先通报的亲戚就是他们^三伯伯当时就住在表哥那里,在北京某部队大院。

很久没有回信。我问过母亲,不料她冷冷地说:“你说谁?”我说大哥哥没有来信么?”

她说:“回没回,我不晓得。”

我说他应该来信的。”

她说:“你以后不要提起他。”

我感到有点不妙。后来才知道,大哥哥是回过信的,只是回信较为冷淡,除了埋怨舅舅自绝于党和人民之外,没敢再说别的什么,甚至没有提到他母亲是否伤心。整篇信还没有写满一页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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