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嘀阁 > 轻小说 > 人在江湖 > 第16章

第16章

北半球这种泛蒙古的大片遗迹,源头十分遥远而模糊,其中最易辨认的,只是公元106年的“库里尔台”,即蒙古各部落统一后的酋长会议。成吉思汗登基,热血在歌潮中燃烧,腰刀在歌潮中勃勃跳动,骏马在歌潮中扬蹄咆哮,突然聚合起来的生命力无法遏止,只能任其爆炸,化为一片失控的风暴。后世史学家们的笔尖每到此处也为之哆嗦。马背上的成吉思汗宣布:“人类最大的幸福在胜利之中:征服你的敌人,追逐他们,剥夺他们,使他们的爱人流泪,骑上他们的马,拥抱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于是一个散弱的民族从漫长的沉默历史中崛起,以区区不过百万的总人口,区区不过十二万的有限兵力,竟势如破竹横扫东西南北,先后击溃了西夏、南宋、喀拉汗、花剌子模、俄罗斯、波斯、日耳曼以及阿拔斯王朝,铁骑践踏在莫斯科、基辅、萨格勒布、杭州、广州、德里、巴格达、大马士革,直到穿越冰封的多瑙河,西抵亚得里亚海岸。人类史上一个领域最为辽阔的国家,随着他们似乎永不停止的马蹄和永不回头的尘浪,突然闪现在世人眼前,几乎没收了全部视野。

巴格达城破之时,除了极少数熟练工匠留下来,八十万居民被屠杀殆荆征服者比虎豹还要凶猛和顽强,可以举家从军,在缺吃少眠的情况下日夜兼程,三天就扫荡匈牙利平原;可以枕冰卧雪,仅靠一点马血、泥水甚至人肉,就精神抖擞地跨越高加索山脉。他们的皮袋既可以储水,又可以充气后用来过河,再加上炼铁技术提供的一点马蹄掌、弓弩、钩矛和钉头锤,这一类简易粗陋的用具就足以助他们永远地向前,“像成群的蝗虫扑向地面”,“不屈不挠,战无不胜”,“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见《马修帕里斯的英国史》,185)0他们是一支歌手组成的军队,因此习惯于激情的喷发而不是思想的深入,因此不在乎法律,不关心学问和教化,不拘泥于任何作战规程,包括不需要什么后勤辎重。相反,他们的后勤永远在前方,在敌人的防线那边,是等待他们去劫掠的一切粮草、牲畜、财宝以及俘虏,是全世界这个取之不尽的大库房。

这些身披兽皮盔甲面色粗黑的武士,说着异族人谁也听不懂的话,对于世界来说是一群不知来历莫明底细的征服者。武可立国,而治国则不可无文。一个厚武而薄文的帝国,体积庞大得口耳难以相随,首尾难以相应,恐怕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成吉思汗的战略是首先联合“所有住在毡篷里的人”,从而将部分突厥人纳人自己的营垒,但知识与人才还是远远不够。于是阿拉伯人被用来管理贸易和税收,中国人被用来操作火炮和医药,擅长交际的欧洲人则被遣去处理一些外交事务^其中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就给忽必烈大汗当了多年使臣,还在扬州当上地方官。蒙古大汗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危险,对美物奇器酒香肉肥以外的一切甚至无所用心。元朝一道刻在寺院石碑上的圣旨是这样写着:“长生天帝力里,皇帝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达识蛮每:不拣什么差发休当者,告天祝寿者么道有来……”这一段汉文读来如同天书。其实“和尚”是指佛教徒也里可温”是指基督教徒先生”是指道教徒,“达识蛮”是指伊斯兰教徒。“每”相当于“们”。全句的意思是:圣上对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不论你们念的是什么经,只要是告天祝寿的就统统念起来吧。

这里的多元共存态度,作为一种官方文化政策足可垂范后世;但粗野杂乱的行文,愣头愣脑的口吻,如同街头巷尾的大白话,驱牛逐马时的吆喝,透出一股醺醺的酒气,完全暴露了帝国在文化上的粗放’哪有堂堂朝廷圣旨的体统和气象?事实上,帝国在文化上一开始就无法设防而且破绽比比,以弓矛开拓的疆土,最终难逃来自异族文化的肢解和吞食。公元十三世纪后期,经过了一百多年多少有些短暂的强盛,一个不擅长文字的民族,一个缺少思想家和学术典籍的民族,从而也就缺乏成熟国家制度和成熟文化控制的民族,迅速被占领区的其他族群同化,在习俗、语言以及人种上皆有消泯之虞。

依稀尚存的帝国也大体上一分为三:旭烈兀的伊尔汗国尊奉伊斯兰教,定都北京的忽必烈在中国接受了佛教(喇嘛教)和儒家思想,别尔克的俄罗斯金帐汗国则部分引入了东正教。各大汗国之间争权内战,腥风血雨,最终耗竭了帝国的生命,一只军事恐龙在文化四面合围之下终于倒毙。

像一道呙电,帝国兴也匆匆亡也匆匆,结束得太快,连当事人也来不及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后世少数学人,对于大多数牧人来说,这一段历史如真如幻,似有似无,扑朔迷离,支离破碎,只是草原长调中增加了一则血色的传说。

他们的历史总是传说,更准确地说是传唱,是神奇和浪漫的歌声,却不一定是真实,于是大多成为闪烁其词的“秘史”,充斥着各种“秘旨”和“秘址”,欲言又止,语之不详,是一堆虚虚实实的谜两。他们是要忘记这一段历史吗?是从来就不需要历史吗?对于他们来说,最真实的一份历史,也许总是潜藏在和声四起时歌手们肃穆持重的目光里,潜藏在音浪高旋时歌手们额上暴突的青筋里,是他们长调中一个音符的颤栗或一个节拍的陡转:

一只狼在仰天长啸一条腿被猎夹紧咬它最后咬断了自己的骨头带着三条腿继续寻找故乡歌手的眼里有了泪光,也有了历史。他们的历史只易被感觉而不易被理解,等待着人们的心而不是脑。

他们的先民重新回到了本土草原,几乎一无所有。先民对世界的摧毁差不多是一种无意识的冲动,正像他们大规模改进过世界文明差不多也是一种无意识的任性而为。东方的火药、丝绸、机械、印刷术以及炼铁髙炉,曾随着他们的背影向西方传播。还有宗教的跨大陆交流,勇武精神的跨血缘渗入,曾沿着他们的泥泞车辙延伸远方。他们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做过了什么,直至自己再一次在世界史中悄然退场。这样,当大陆西端的另一些游牧者从草原扑向海洋,目光瞄准了美洲和亚洲的海岸,以远航船队拉动了贸易和工业,东端的这一些弟兄却没有听到汽笛的余音,草原上一片宁静。

欧亚大陆的游牧文明至此东西两分。作为东方的这一支,他们不仅与“亚里士多德和代数学”擦肩而过,而且被工业化、民主制度、基督教改革的现代快车弃之而去。直到二十世纪末,他们还只有两百多万人口,书写着一种俄国蒙族和中国蒙族都不懂的新蒙文,是一个特别小的语种。以至人们观察四周的目光,常常会从他们的头顶越过,忽略他们的存在,而一般蒙古人也不易窥探到外部世界。应该说,语种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但知识生产与经济生产一样,都有规模效益的问题。小语种无法支撑完备的翻译体系、出版体系、研究体系,对思想文化的引进难免力不从心。一个十三亿人口的中国尚且常有出书之难,蒙古出版市场不及中国的百分之一,也就是四五个县的市场,委实有些太小,难以咽下全世界那么多文化经典。这使我走人乌兰巴托闹市区的书店时,感受到草原文化的缤纷炫目,也感受到起码有学术译介的明显不足。没有笛卡儿全集,没有尼采全集,更没有福柯和普鲁斯特全集,这当然很正常。架上书大多是诗歌〔他们主要的写作体裁大多是配了图画的少儿诗歌(少儿是这里最能形成规模的购书群体同样也很自然。这使我突然间理解了一切小语种国家知识生产之难一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一点,新加坡多年前可能就不会果断恢复中文的地位,韩国知识界近年大概也不会展开讨论:是否需要回归汉文或者索性改用英文?这些深谙洋务的民族终于明白,知识竞争是比资本竞争更为根本性的竞争,丢掉老语种(如中文或拉丁文)就难以充分利用历史资源,没有大语种〔如英文、中文或西班牙文)就难以充分利用域外资源。他们选择国语不仅需要捍卫民族尊严,而且须有利于整个国民知识素质的优化,有利于在整个世界知识生产格局中抢占要津一这不是送一些学子出国留学就能奏效的。

蒙古人不是新加坡、韩国那些单瘦文弱的君子,也不大瞧得起南边那种牛马吃草般的素食习俗,还有那种对数字的精明,对器物制作的机巧。他们从内心深处是不是想成为下一条经济小龙,也并非不是一个疑问。经济就那么重要吗?技术就那么重要吗?是的,他们使用着很小的语种,在周边各大文化板块的夹缝中几乎孤立自闭,因此他们在接受日本汽车、韩国商尝德国移动电话、美国宾馆和芯片、中国食品和饮水机的时候,可能在人文和科学方面留下诸多巨大的空白。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因此而变化得暂时缺乏深度,可能没有自己的完善工业、强势外交、巨额金元以及足够多的世界级思想领袖,更没有称霸世界的导弹和反导弹系统,但那样的日子就一定黯淡无光?就一天也过不下去?(未完待续)

人在江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人在江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