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嘀阁 > 轻小说 > 百年烟云 > 第五章(第八节)

第五章(第八节)

李怀仁撇撇嘴道:“二兄弟,您不知道啊!五八年大炼钢铁时,人们光顾碌大炼钢铁,地里的庄稼没人收都糟践了,弄得丰产不丰收。再加上大办公社食堂,把个人的粮食都搜刮去,让人人都去吃大锅饭,咱李庄才三五百人的小村子,当时一南一北就办成俩集体食堂。崴过年来到五九年春天,大锅饭不吃了都改回吃小灶,公社食堂也撤销了,却赶上流年不利。春夏秋三季大旱,地里一点粮食都收不上来,家家户户都断了炊。好歹挨到去年秋上的时候,像俺一大家子六七口人,才从大队里分到五斤十二两玉米。二兄弟,你不想想?家家连点油腥都没有,人人肚里都没有油水,那点粮食连塞一顿牙缝都不够。二兄弟,现在不比从前你家里那阔气霎,吃饭穿衣不愁,用度多得使不了。如今庄里挨家挨户的情况大体都差不多,谁家也不比谁好哪儿去,你们这一大家子人,差不多也就分到这点粮食。你得好好想想,他们这大半年是咋活过来的?”

李怀仁的一习话虽不中听,却是大实话,说得李汇昌哑口无言,无可辩驳!他绝没想到,历经点自然灾害,老爹爹竟被饿死。李汇昌不由得一阵伤心难过,又嚎嚎大哭起来,几个人围住他,又紧忙劝解一番。李怀仁道:“二兄弟,你省省吧,别净整那些没用的,哭坏了身子。你也不睁开眼看看,现在庄里挨家挨户谁家不饿煞个人?你赶紧想办法,妥帖地把俺叔下葬就利吉了!”几个人都跟着纷纷点头。

李汇昌抹去眼泪,问三祥子:“你爷爷死了,除去我,你还给谁报信了?”

三祥子道:“小叔,俺爷爷死的疾,北院的仇书记先知道,他来看一眼,撂下句话匆匆走了。我除去给俺二哥打声招呼,他家隔得近,再就是您了,别的我谁家也没来得及说。”

李汇昌听后,内心非常不满。说道:“那还行?济南你小姑,高苑你大姑,都是你爷爷的亲生闺女;还有青岛你大哥伯俊,那是你爷爷的亲长孙;再加北边王庄的你舅姥爷,这些人都是你爷爷的至亲。他老人家走了,再怎么说也该叫他们来告个别,再见最后一面......”

三祥子听了,却是苦着脸道:“小叔,您也不看看现在啥时候,如今哪村、哪庄、哪家不死人?谁还顾虑过谁来?咱先不说交通不便、道途遥远,光时间就紧迫,打电报都来不及。小叔,今回咱就因时利便,不用那么讲究了吧?”三祥子的话,李汇昌听着非常地刺耳,这小子如今竟敢反驳自己?又想起去年他结婚霎也是自作主张,亲戚们也是基本谁都没叫就草草过门,心里更加不高兴!

李汇昌一时生气,本待发作起来,又眼看着帮忙的众亲友围在身旁,想想着实不妥。本是为着老太爷的丧事而来,若为着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和三祥子计较起来,不是为人子之道,恐惹人耻笑!李汇昌略微沉静沉静,觉得三祥子的话不无道理,一时真得无可奈何。于是说道:“三祥子,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咱就这么办吧!但愿以后亲人们再见面时,不会怪罪我们!”三祥子只是努着嘴,没吱声。

看到三祥子如此的做派,李汇昌又想到:“这次回来给爹爹奔丧,按道理应该是由我来主事的,可看如今这情形,心中的预想和现实却是完全两码事。一是三祥子长期待在庄里,家里的大事小情他比我熟悉。二是他在公社里大小负点责,已自觉不自觉养成颐指气使的习惯。如今家中有事,叫谁不叫谁都是他说了算,由他作主安排,看来我这个叔叔已是聋子的耳朵成为摆设。即然这样,我虽是三祥子的长辈,也不能喧宾夺主,叫他作难!”

终于想通这一节,李汇昌即对众人道:“各位亲邻,今天有劳各位了,容当后报!我这次回李庄来奔丧,确实情非得已,加之走得匆忙,倒弄得心里乱糟糟的,至今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再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周村,对庄里的好些风俗习惯已是陌生,反倒是三祥子一直在庄里,各方面情况比较熟悉些。现在我觉得,把家中的一切大小事务,悉数交由三祥子做主还是比较合适。这次回来,既已看到老人家的遗容,又看到三祥子把丧事安排的周全,我对一切都深表满意,再没话说了。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今天就让三祥子全权代表我家办理老人的丧事,一切都是由他说了算,大家伙全听他的安排就行!”李汇昌说完,再看看三祥子的面皮,已然松弛下来。

从大蛋子报信说老爹死了,李汇昌的内心就一直无法平静。及至见到老爹的遗容,做儿子的这一顿哭,更是搅得昏天黑地。幸亏旁边有二娃子提醒,李汇昌才止住哭,又把老爹出殡的事宜,全权交给三祥子办理。就仿佛一副千斤重担,瞬间从肩头卸下来,李汇昌感觉再不用那么紧绷神经了,反倒觉得轻松起来。

已不必操那么些心,只需坐在那里看别人忙乎就行,又看到二娃子站在跟前。李汇昌心里想到:“二娃子自入赘到李庄西边的西植村后,虽只隔着二十来里地远,倒也有七八年没见到他了?”遂抬起头来重新审视二娃子。不看则已,细看之下李汇昌却不由得暗暗吃惊起来:“要不是在家里,要不是声音无改,要不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关系做纽带,如果是走在街上和他打个照面,恐怕都认不出了!这才几年的光景,二娃子的外貌变化竟这般大,曾经多么高大英挺的帅小伙子,如今双膝弯弯着,挺直的腰背塌下来,身量矮了足足有小半截。和人说话时,勾勾着头,满嘴的牙齿又黄又黑还一咳一咳的,嘶嘶地吐着难闻的烟臭气。二娃子脸上胡子拉碴,头发长得像乱草一般,脖子上、手上的青筋鼓突着。他的面色比从前更是黑得吓人,只两个眼珠转动时才稍稍露出点黄白的颜色来。一身脏兮兮的破衣裳,腰里系着根束腰带,一管长柄铜烟袋别在上面,油乎乎的烟荷包吊儿郎当着,只看着他的情形就叫人揪心。”李汇昌忍不住摇头:“二娃子是民国二十一年生人,属猴的,如今才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咋看上去如此老态?唉,俺家二娃子,曾经是多么风华正茂的棒小伙子,只因受家庭拖累,如今竟被废了!”

李汇昌只管摇头自语,忽然看到二娃子瞪着眼睛在看他,才醒悟过来。遂问道:“二娃子,你一个人来的?”

二娃子用手指着一个跪在棺材旁的年轻妇女:“小叔,还有她哩!俺两个人来的。”

李汇昌嗯一声:“怪不得刚才进门时,就看着这个妇女面生。也真是,自二娃子入赘别家后,与这个二侄媳妇还真没见过一面呢。”于是不自觉多打量几眼。

二娃子媳妇长得眉眼端正,脑后挽了个髻,穿一身孝服安安静静跪在那里。像极了那个年代的所有妇女,身形也是瘦瘦巴巴的;但又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须常年在日头下劳作,而晒得皮肤黝黑,二娃子媳妇皮肤倒挺细白。由于穿着孝衣跪在那里,也看不出身量如何,但从看第一面的印象,感觉着她低眉顺眼还算和婉娴静。李汇昌想到:“早前听说,二娃子入赘的这户人家也是大户人家呢。且不管家庭出身好孬,俺家二娃子和这个媳妇也算门当户对了。不过从二娃子和他媳妇的情形来判断,二娃子到女家的地位恐怕不高,估计被当成长工或是头驴来使唤了。唉,人的一生命该如此,任谁都挡不住!如果拿二娃子和三祥子来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都是个人的造化啊!”想到此处,李汇昌不由得轻轻地叹口气。

李汇昌问道:“二娃子,现在你有几个小孩子,他们来了没?”

二娃子一呲牙道:“小叔,我现在有三个小孩,俩男一女,他们今回没跟来。我和家里的来给俺爷爷奔丧,二十里路得来回走,道上又难走,孩子们还太小,他们吃不消!”

李汇昌点点头:“嗯,二娃子,你儿女双全,总算混得不赖!”接着又问道:“见到你奶奶和二蛋子了?”

二娃子点点头道:“小叔,俺奶奶和二蛋子都在屋里躺着,已爬起不来了......”

闻听二娃子此言,李汇昌忽地一拍膝盖道:“哎呀!你看我刚才光顾着发昏,话赶话才想起来,竟然忘记问问你奶奶、二蛋子咋样呢?”

二娃子忙道:“我也是好些时没回咱李家大院,心里一直怪想得慌!因此,回来后立马就去各屋转了转,见到俺奶奶和二蛋子。俺奶奶真得老了,再加上哀伤,就爬起不来;二蛋子起不来,却听说是饿得呢!”

“是么?”李汇昌听说娘和二蛋子不好,心又揪起来,?急忙起身来到西厢房。

看见娘身上覆着条薄被,紧闭着双眼躺在那儿,两只枯枝似的手半露在外边。?李汇昌坐在炕沿上,扭身握起娘的两只手,触手却是冰凉坚硬,已完全失去从前的柔滑和温暖。他又俯下身仔细瞧着娘的容颜,曾经细润、和蔼的脸庞满布皱纹,已变得像饱经风霜的枯树皮。两腮深深地塌陷下去,鼻尖的气息已是若有若无。李汇昌看着娘的容颜,看着看着双眼忽然模糊起来,与娘亲竟恍如有了隔世之感。

李汇昌鼻子酸酸地想到:俺娘从年少时嫁进李家,虽是顶着大户人家媳妇的名头,但在动荡年代中一路走来,老人家也没享着几天福。她与爹爹生下两男两女四个孩子,都是一把屎一把尿、一口奶一口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亲力亲为把四个子女拉扯大。直到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她心里还时时想着这个、挂挂着那个。天地这么大,娘亲的圈子却这么小,从她嫁进李家门,一辈子就围着家庭在转悠。她除去有爹娘时,到北边几里地远的娘家省亲,都是匆匆来回,就很少去更远的地方。包括自己在周村经营买卖那么多年,有时想接娘到周村去住几天,她的头都摇的跟拨浪鼓似得从不松口答应。一是舍不得离开家门,二是舍不得与爹分开,三是李汇昌心里想的,也许跟娘是乡下妇女的胆小和保守有关吧?

李汇昌俯下身子,离得娘更近些,他把脸贴在娘的脸上,嘴对着娘的耳朵,轻轻地喊两声:“娘、娘!”他终于能听到娘丝丝的呼气,却始终听不到娘的应答。李汇昌眶里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哗得淌下来落在娘的脸庞,娘还是没有任何地反应......

“叔,您也甭难过,俺奶奶就那样了!还有俺二蛋子弟弟,您也去看看他啵。”不知道啥时候,二娃子已悄悄地跟进来,像个卫兵似地站在李汇昌身后。即使二娃子不说,其实李汇昌心中也想到这一层,他只是看到娘的枯槁容颜,悲伤的心情仍是一时无法解脱而已。

李汇昌用衣袖擦擦眼泪,由二娃子搀扶着来到东屋,进门就看到二蛋子静静地躺在炕上,身子已骨搐成堆。他走过去,用一只手爱怜地抚摸着二儿子的头,二蛋子勉强地睁开眼睛,想看看是谁进来?当终于看清楚是爹爹的身影时,二蛋子挣扎着想起身,可是身体实在太虚弱,只挣扎几下却起不来。他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又软软地倒下去,并且剧烈地干嗽起来。

李汇昌看到二蛋子的头和脖子之间,又干又瘦竟一点肉都没有,黄卡卡像个晒干的压腰葫芦,纤细的一巴掌就能捏过来。想想二儿子已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趴在那里竟和个小狗子似得,竟待辨不出个人形来。李汇昌无奈地摇摇头:“二蛋子,你静静地躺着吧。听说你饿得起不来,我才过来看看你咋样了?你咳嗽的这么厉害,爹给你倒碗水哈啵?”

一阵咳嗽过后,二蛋子渐渐平复下来,他虚弱地摇摇头:“爹,俺没事,就是饿得发晕!”听二蛋子这样说,李汇昌眼睁睁地看着,竟不知该如何安慰或者该咋着去做才好?

二蛋子又道:“爹,你不知道啊,还待再也见不着你来,俺差点就待饿煞!”

李汇昌抚摸着二蛋子的头,眼泪又涌上来:“我儿好好的,没事的,慢慢就能熬过去!”

二蛋子却人小心大,他问道:“爹,俺爷爷没了。谁在那里支使着?”

李汇昌道:“好孩子,旁的甭管!你光顾碌好你自价就行,其他有你三祥子哥做主。”

二蛋子点点头,又轻轻摇摇头:“爹,您不知道啊,打从过了年我就没再去上学。不光我不去上学,听说俺班里所有的同学们都不去上学了,一个个都饿得爬不动,谁还有心思再去念书?今年过完年,开春后天气慢慢地暖和起来,天好不冷的时候我就拖个小板凳,时常靠在北墙根下晒太阳。我成天昏昏沉沉地犯迷糊,有一回饿得实在撑不住,竟一头从板凳上攮下去,昏迷两天两夜都不知道咋回事?俺娘却吓得掉了魂,生怕我死了,她下半生失去依靠,竟着急哭的没了气。得亏是俺爷爷,说啥也不哈他那碗糊糊汤,硬逼着他们给我灌下肚,才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条命来。”

李汇昌轻轻拍着二蛋子:“好孩子,少说点话,静静地养养神吧,你的事爹全都知道了!只是爹想给你多啰嗦几句,如果你能听进去呢?就点点头,爹也就觉得心安了!”二蛋子随即点点头。(未完待续)

百年烟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百年烟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