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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二十一条”与“筹安会”

1914年夏秋始,北京三海之内帝王的影子若隐若现,并且常有血腥味,一时间伴随着袁世凯踉跄的脚步,阴谋杂错,扑朔迷离……

袁世凯走在一条怎样的路上?

回首历史,从破碎和完整中摭拾、拼凑,三海的风风雨雨早把他稍显笨重的脚印冲刷一净了,彰德的坟墓自然也是沉默的,笔者只是分明感到:袁世凯毫不察觉他正走向一生的尽头;而在他走这一段最后的路途时,他一反往昔的稳重,显得踉踉跄跄;无疑这是袁世凯自己想走的路,也是为众多的人推着走的路;再说在公然的“举旧政用旧人”之后,怎么能不走那一条旧路?

袁世凯在191年底,仍然不失从容。

他相信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关于时间,他除了双腿有轻度的风湿外,早起晚睡,在中南海的办公室里运筹、调动人事,精力充沛,从无倦容,更何况他信命,算命的说他“山根深厚,贵不可言”!至于力量,袁世凯倚仗的首先是北洋军,其次是朱尔典为首的外国使团代表的西方列强做后盾。再加上革命党人杀的杀、关的关、逃的逃,已经不成气候不足为忧了!

那么袁世凯所忧者为何?

大凡大的独裁者便无一例外有大的疑心病,亲信、部属乃至子女都在怀疑之列,由疑而生忧,疑也不尽,忧也不尽,着实活得不轻松。

那年头怀疑之下做了冤鬼的应桂馨在先,赵秉钧继之,后来又有一个便是王治馨了。

王治馨是赵秉钧的至交,也是袁世凯结识二十多年的旧友,鞍前马后为袁世凯效力,先后出任过内务部次长、京师警察厅总监、顺天府尹即京兆尹。

袁世凯与赵秉钧密谋刺杀宋教仁时,王治馨正在京兆尹任上。赵秉钧一生谨慎,是娘胎里带出来做特工的料,一切的机密只对一个人说或者有所相商,这人就是王治馨。赵秉钧这一手也是为着防袁世凯,活着多一个证人,死了有人说句公道话,因而杀宋之举,王治馨一清二楚。待到宋案不可开交,北京的国民党议员要赵秉钧到会解释时,王治馨代表赵秉钧到会并讲话,声言:“宋教仁绝非总理所杀,总理不能负责,此责自有人负!”这些话一说,京中各报纷纷报道,赵秉钧对王治馨说:“老兄,你我都要安排后事了。”

王治馨:“为何?”

赵秉钧:“你这几句话不是泄露天机吗?”

王治馨:“真乃糊涂一时!可总得说话!”

未几,赵秉钧在天津直隶民政总长任上暴死,然后王治馨也被逮捕,1914年10月1日,袁世凯批令“立即枪决”,罪名是“贪污500元”!

这几天,袁世凯演了一出实在叫人哭不得笑不得的包公戏。

袁世凯想做包公了。

当张勋、阮忠枢等二十多人上书、乞恩,请求袁世凯“念旧部之宜,贷其一死”时,袁世凯让夏寿田传出话来:“乞恩之呈概不批答,乞恩之人概不接见。”

10月日,袁世凯指定总检察厅长罗文干会同步军统领江朝宗监视行刑,刑前照例赐酒饭一桌,菜也丰盛,一大碗红烧肉,一条松子黄鱼,并有木樨肉、爆肚丝、酸辣汤,四菜一汤。

王治馨拒不进食。

罗文干问:“何故?”

王治馨:“生为贪官,死作饿鬼。”

罗文干:“既然知罪,但吃何妨?”

王治馨:“我要做个榜样。文干兄你何尝不知,北洋军内总统府中,大总统为首谁非贪官污吏?杀人灭口,雕虫小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王治馨一死,宋教仁案的唯一知情者再也不会开口了,袁世凯顿时又换一副面孔流着眼泪对左右说:“王某故友也,何忍见他有此结局?唯案情重大,不得不以公义而灭私情。”并发给王的家属抚恤费计银1000两,次日又下令申儆百官,以王治馨为戒。

袁世凯唱罢这出戏,自以为做、唱的功夫都不错,哪知道京城内外的北洋旧部纷纷“唏嘘”,一言以蔽之:心寒!还有私下里聚会发牢骚的,说:“坐赃500元枪决?看来,哥儿们的头人家想什么时候拿掉就可以拿掉的。”

老百姓却自有妙论,有的说:“那袁世凯早该枪决十次八次了!”也有的说:“北京城里让子民百姓统统出城,扔一颗炸弹,放心,炸死的全是贪官污吏!”

贪官污吏实在太多了,多如牛毛。

这些言论均被密报到了袁世凯的案头。

其时京城特务横行,尤以军政执法处为最,前一年夏天,北京的监牢里关押的人犯太多,这些人犯中著名的有北京《民主报》总编辑仇亮、四川会党领袖张百祥、辛亥革命军参谋曹锡圭、南京临时政府司长林逸民、河南革命军参谋长余国祯等,未经审讯即被枪决。监狱人满为患时,解往保定“寄监”,仍然关不下时,陆建章要来一本囚犯名册,随便把“红圈”圈下去,圈一个枪决一个,如是,杀害的数以千计。军政执法处以外,还有段芝贵的拱卫军司令部执法处及京师警察厅、探访局、绥靖处,均受袁世凯直接领导,袁世凯的密探一直派到了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的身边。

袁世凯知悉北洋旧部有那么多的牢骚,不觉心惊,忽然想起十天前长子袁克定的建议:成立北洋模范团之举,已经迫在眉睫了!

“尾大不掉!”袁世凯反复想着这四个字。

段祺瑞昨日面呈袁世凯的一份计划中提议,以后北洋军中旅长以上的军官由总统任命,团长以下的由陆军部任免。“段祺瑞想分权了!”军政执法处的密探还报过一个条陈,说段祺瑞近来特别爱下围棋,于布局之道却概不钻研,只是任凭对手将他的棋子团团围住,再行设法突围,颇费思量而且神情苦恼常常自言自语:“围住了又被围住了!”

每战必输,输后必然震怒,段祺瑞下棋一是喜欢执白,二是肯定要由他先出手,输了之后的借题发挥更饶有兴味:“看见吗,黑吃白,黑杀白,这就叫暗无天日!”

段祺瑞有感于虽在陆军总长任上,为袁世凯走南闯北不说,如今在总统府的大元帅统率办事处里他不过是一个大办事员,排名在王士珍之后,王士珍因为圆滑而为袁世凯宠信,且与袁克定过从甚密。

某日,袁克定找到段祺瑞:“段总长,想和您商量一下北洋军模范团的事。”

段祺瑞正在读《顺天时报》,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行军打仗的事你也管?”

这句话却是很重了,谁都知道袁克定是个跛子。

袁克定当然也不退让:“是大总统让我找你的。”

段祺瑞:“拿手谕来!”

袁克定:“不曾想到这一层。”

段祺瑞:“请回大总统话,军机重大,国运所关,竖子皆可领兵,将军不如归田!”

这是在训孙子了!

不仅是袁克定,即便梁士诒、阮忠枢、夏寿田这班“大内”中枢中人,段祺瑞也概不买账,开口就是国骂,他学的是乃师袁世凯讨厌文士的斯文、啰嗦。有一次袁世凯召文武大员密商国是,段祺瑞竟也粗口喷出,袁世凯面有怒色了:“你不是姜桂题。”

要说袁世凯对部属,虽然常常换着几副面孔,却还算随和。但,北洋属下直到民国初年,谁见了他都得下跪,北洋军的传统概而括之一句话:只知有袁世凯,不知有其他。段祺瑞当初做协统的时候自然也是如此。只有一人例外,此人就是老毅军首领姜桂题,亳州人,做过热河都督,虽非心腹却是老资格。袁世凯做了大总统后,私下里仍然称他老叔。他在袁世凯面前不仅可以“**祖宗十八代”地骂,情况紧急时还当着袁世凯的面端起痰盂便往里尿尿,袁世凯也只好苦笑,待他稀里哗啦尿完,赶紧让勤务兵倒完了事。还要问一句:“尿得痛快?”

“你不是姜桂题”的出处,便在这儿。

又过了几天,袁世凯把段祺瑞叫来,什么模范团、各省都督改制将军等等话题一概不提,只是直言道:“你的气色不好,想是有病,应当休息休息。”

段祺瑞:“大总统还有别的事吗?”

袁世凯:“没有了,你走吧。”

“你走吧”这一句话,段祺瑞这个性格刚烈的人差点儿掉出眼泪来,从洹上复出,枪林弹雨没有少钻,现在轻飘飘一句话,你走吧!

段祺瑞当即和亲信、时任陆军部次长的徐树铮商量,立即因病告假,为安全计,不能在北京也不能离开北京,徐树铮密派亲兵一个连开赴西山段祺瑞的住处,昼夜守卫。西山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泉有树,既离开了权力中心,又不至于闭目塞听。

段祺瑞去西山“养病”后,袁世凯授意肃政厅清查徐树铮购买外国军火的账目,并下令免去其陆军部次长的职务,段祺瑞的势力便从军界最高指挥部里一扫而净了。

北洋军相当于师一级编制的模范团正式成立,第一期袁世凯兼团长,陈光远为团副;第二期袁克定为团长,陆锦为团副。陈光远、陆锦全是袁克定的哥儿们兄弟,“模范团”实质上全为袁克定一人操纵。加之,段祺瑞已去,由言必听计必从决不培植个人势力的王士珍署理陆军总长,北洋军方面,算是放心了。

古德诺按约到访。

按照洋人的习惯,总统府的侍从已准备好了咖啡、洋酒。

古德诺倒是快人快语,他喝咖啡时是一点一点地品尝,而说话时却干脆、利落。他先问袁世凯中国以后的政治如何进行。

袁世凯:“改革地方官制,我亲手笔削已易数稿,以巡按使为一省民政最高长官,由总统任命;各省原都督改称将军,督理本省军务;再严格预算及税收,以期拨乱反正百废重兴。”

古德诺:“你手下的都督,他们在各个省,和你一样,权力非常非常的大,他们高兴吗?你本来给了他们一个很大很甜的苹果,现在你说要他分一半给别人,他干吗?”

古德诺所言也正是袁世凯担心的,那些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是袁世凯的支柱,他们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使袁世凯不得不给予这些将军们种种特别的特权,而那些将军们也深知袁世凯,他们的荣辱升降全在他一人的喜怒之间,只要不失宠,无论怎样枉法,都不会被贬黜。再加上他们以地方为根据地,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所以这一些北洋军中的将领除了在袁世凯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外,回到各省则无不效法袁世凯而自为土皇帝,并且囤积粮草,招募军队,各自称雄。

一个强有力的大独裁者,会生出一窝群起效之的小独裁者;在大独裁者之后,那些小独裁者便会在争权的混战中杀出另一个大独裁者来,战火重起,民不聊生,势在必行。

古德诺不待袁世凯回答便进而说道:“德皇威廉二世明确地告诫过令大公子,中国应该实行君主立宪,当然这个皇帝应该是你,中国人包括你们中国的军队习惯于服从皇帝,那是无条件的不问为什么,就是服从,实行共和就不是这样了。从总统到皇帝,这个过渡需要艺术,也需要时间,你们中国的文化非常的妙,可以解答很多难题,为什么不去问问你身边的杨度呢?”

古德诺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是不用问的,袁世凯虽然连连点头,嘴里却未置可否。待到古德诺辞别,袁世凯送出门口时,古德诺用西方人的幽默耸耸肩头,略带神秘地对袁世凯说:“要有点儿气氛,懂吗?就是那种味儿,可以让人产生联想,比如夜间点一支蜡烛,早晨在窗台上放一盆花之类,总而言之是气氛,你懂吗?”

现在轮到洋人来问袁世凯“你懂不懂”了。

袁世凯懂,他凭直觉能感到往后要走的路,除了军队的稳定、支持之外,还需要有人说话,代表民意,而眼前先要做的却是祭孔、祭天做样子,再以天命归之,妙哉!

袁世凯祭孔祭天的时候,他也实在低估了辛亥革命社会上全盘西化,一切仿效欧美的汹涌思潮专制思想的冲击,他是在做一件看上去十分伟大而且很有吸引力又极为矛盾的事情,其后果如何?

根深蒂固的旧制度之所以在一次革命之后被人唾弃,那是因为它实在太陈旧太腐败太压抑人的本性,政治平等、思想自由毕竟是在社会发展更高的层次上出现的新的观念,因此民国之后,退位的清廷龟缩在紫禁城的后半部分内,君主专制、官僚特权成了人们抨击的对象,“官府之文告、政党之宣言、报章之言论、街巷之谈说,道及君主,恒必以恶语冠之随之”,这是中华民族难得的一次进步。

曾经“咸与维新”的袁世凯,为了铺平做皇帝的路,开始说“人心”、说“道德”了,孔子再一次被统治者的强权扭曲、利用,尊也尊教与废孔废教之争,在北京喧嚣一时。袁世凯再也不说共和、民主、公仆了,他似乎要归孔子之道:“中国数千年来立国根本在于道德,凡国家政治、家庭伦理、社会风俗无一非先圣学说发皇流衍。是以国有治乱,运有隆替,唯此孔子之道亘古常新,与天无极。”革封建王朝的命,原本不应是革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命,持此说而践行之的是还在流亡的康有为,而袁世凯却只是为“奉天承运”开路而已!

1914年9月8日早晨6时0分,袁世凯在重重护卫下抵孔庙祭孔,着绣有四团花的十二章大礼服,腰围紫色缎裙,头戴平天冠,由侍仪官朱启钤、周自齐及随从武官荫昌前导行礼,三跪九叩,从容自若,虔诚恭敬。

同年1月0日,袁世凯命令恢复前清王朝的祭天制度。日清晨,袁世凯离开总统府,一路上开道者、随行者浩浩荡荡,所有礼仪全是沿袭清朝皇帝的旧制,拜孔祭天未尝不可,只是居心为何?

袁世凯的脚步正是由此开始踉跄恍惚的。

如果说其时袁世凯已经控制了国内局势,可以一步步推行帝制的话,世界上的风云变幻却是既非他可掌握也出乎意料。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趁交战国双方不及东顾之际于8月日对德宣战,不顾中国的中立地位,于11月7日派兵强占青岛,夺取了德国在华的利益,并占领胶济路。

这一列强争斗的态势对袁世凯及力主其父称帝而又一直以德国、英国为后援的袁克定来说,顿时出现了如欲称帝必须取得日本支持这样一种局面。在这之前,日本人出资在北京办的《顺天时报》对袁世凯的态度,至少是时有攻击,或者说因为列强之间的在华利益甚至有锋芒毕露的文字。

就在袁世凯一边观察协约国和同盟国之间的战况,一边急转弯调整对日关系的时候,由外交次长曹汝霖牵线,袁世凯秘密会见了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大陆报》曾有消息说:“1月(1914年)间,日置益曾劝袁总统改为君主政体,日本愿暗为扶助,袁总统力谢之。”时任总统府机要局局长的张一麐也透露过日置益对曹汝霖说的话:“敝国向以万世一系为宗旨,中国如欲改国体为复辟,则敝国必赞成。”

日本首相大隈根据日置益及日本在华秘密谍报人员的情报,进行系统综合后得出结论:袁世凯必然会称帝。据此,袁世凯的财力、物力,包括北洋军亦必然会用来对付国内的需要,防止不测,而且袁世凯迫切希望得到强国的支持。无疑,这是日本的机会,从西太后时代以来,一直想独占中国的侵略方案,再一次被提到了日本内阁会议的议事桌上。

日置益根据大隈的指示,于1915年1月18日至怀仁堂谒见袁世凯,递交了日本政府的“二十一条”要求,并威胁袁世凯说:袁总统向来远交近攻,亲欧美而远日本,大多数日本国民对此反感,如答应二十一条,则中日亲善、互相提携,日本政府会全力帮助袁总统。

这是民国年代最肮脏的一次交换:若袁世凯签署出卖国家主权乃至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则日本支持袁世凯为中国皇帝。

日置益陈述的“二十一条”分五大项:

一、承认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山东省不得让与或租给他国,批准日本修建由烟台或龙口连接胶济线的铁路。

二、承认日本在东北南部和内蒙古东部的优越地位,日本人有居住往来及经营工商业及开采矿产的特权。旅顺、大连的租界期限及南满、安奉两铁路期限均延长至99年。

三、汉冶萍公司改为中日合办,中国不得自行处理,附近矿山不得公司以外的人开采。

四、所有中国的海港湾岛屿概不租借或让给日本以外他国。

五、中国政府需聘用日本人为政治、军事、财政顾问。中日合办警察和兵工厂。武昌至南昌,南昌至杭州,南昌至潮州之间各铁路建筑权让与日本。日本在福建省有开矿、建筑海港船厂及筑路的优先权。日本人在中国有传教之权等等。

这是沦中国为日本附属国的二十一条!

这是由经济为发端进而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

国际间的政治阴谋残酷到如此地步,一个小小岛国再而三地凌辱、欺压中国至忍无可忍,且看袁世凯如何动作。

袁世凯听完日置益的谈话,惊讶了!他本想秘密地私下让给日本一些权利,换取其对帝制的支持,哪想到小日本竟然要鲸吞一切!

袁世凯想做皇帝,但他还不想做日本的儿皇帝,突然间神情肃然地对日置益道:“本件应与外交总长会商。”

据张国淦《近代史片断的记录》(《近代史资料》1978年第二期)称,其时袁世凯的心腹夏寿田谓:“日置益辞出后,项城极愤怒,当即疾声令余,所有关于帝制之事,一概停止!”

震怒之后,袁世凯却并无拒绝二十一条、不惜与日本开战的意思,他的如意算盘是不致丢失脸面,却又能大体满足日本的要求,并以陆徵祥接替孙宝琦为外交总长,与日方谈判。陆徵祥力辞不允,是晚陆夫人比利时人博斐培德长叹一声,对夫君道:“何不挂冠而去?”陆徵祥不语。

1915年1月18日晚,就在袁世凯召集徐世昌、段祺瑞、孙宝琦、曹汝霖开会时,袁克定正在日置益的公使馆品尝日本的清酒和生鱼片。

日置益不谈“二十一条”,“这是两国政府的事情,我们只是叙旧。”

“干杯!”

日置益从茶几上取过一份《顺天时报》:“听说大总统也看这份报纸?”

袁克定:“每天必读。”

日置益:“大公子想过没有?你仅仅在团城里策划是不够的,不能影响太多人,在我们大日本国,每一个大政治家或者想跻身于政界高层的人,他们背后都要有一张报纸。”

袁克定听着觉得很新鲜。

日置益再一次举杯:“我是说,你需要有一张报纸,在这张报纸上每天都有人说你想说的话以及大总统想听的话,这叫舆论的覆盖面,谁都会在被覆盖之后坚定他的信心。从大总统到皇帝,其实没有德国人想的那么复杂,有一张报纸就够了!”唯恐袁克定还不明白,日置益又补充说,“首先要影响你父亲,帝王之业岂能犹豫?而据我知道你一个人在他身边游说的力量还不够,帝制的阻力也很大,有一张报纸,有各方民意,那就非同一般了。”

袁克定恍然大悟,可是办一张报纸筹措资金、招集人马又谈何容易!

日置益转身,从内室的保险柜中取出一张报纸的大样,递给袁克定:“请看。”

袁克定浏览之后惊喜不已,版面、版式一直到字体,与茶几上的《顺天时报》完全一样,内容则大相径庭,出版日期还空着。

日置益笑了,笑得很甜蜜。“这就是我们大日本国对袁大公子的一片赤诚,我们不会事先张扬,而喜欢默默地帮助一个现在和将来很需要我们帮助的朋友。”

袁克定点头不已。

“你先浏览一下内容,看合不合大公子的心意?”

袁克定先看头条,署名欧阳度的文章:略论君主与共和。文章还算温和,两种制度的长短处都写到了,其明显倾向于君主制的观点流露在结尾一段文字中。四版的“采风快讯”栏中有一篇豆腐干似的小文章,说的是茅山老道夜观天象,说明年有真龙天子登极:“是时也,四海安定八方归心共享天下太平。”

袁克定也笑了,这些话说到了他心里,会心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日置益:“大公子什么时候需要,这份报纸填上年、月、日即可出版,当然有大公子看重的文章给我送来一字不改照登不误,而且稿费从优。不过,大公子应该明白,这张报纸是只给大总统看的。”

“二十一条”的谈判还在进行中。据曹汝霖回忆,袁世凯对“二十一条”“逐条用朱笔批示”,显见其内心的抗争与无奈,曹汝霖笔下的项城朱批如:对承认德国利益问题,批道:“应双方合议,何能由日本拟定。”

对合办矿业,批道:“可答应一二处,须照矿业条例办理,愈少愈好,可留与国人自办。”

对建造铁路,批道:“须与他国借款造路相同,铁路行政权,须由中国人自行管理,日本只可允以管理借款之会计审核权,惟须斟酌慎重。”

对福建让与,批道:“荒唐荒唐,领土怎能让与第三国!”

对内地杂居,批道:“治外法权没收回之前,不能允以杂居。”

对“二十一条”中最无耻、恶毒之第五项,批道:“此项限制我国主权,简直似以朝鲜视我,这种条件岂平等国所应提出,实堪痛恨!万万不可开议,切记切记(两句加朱笔密圈)等语。”

除曹汝霖笔下袁世凯的朱批,天津历史档案馆尚存袁世凯对“二十一条”的若干条批语:

对“日本臣民得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任便居住往来,并经营商工业等各项生意”,袁世凯批道:“漫无限制,各国援引,尤不可行。”

对日本提出的“合办警察”、整顿福建海口等项,袁世凯加重笔不予认可。

关于日本政府提出的有关东部内蒙古借款、课税、开埠、合办农工业等方面的要求,袁世凯批道:“办不到。”

在“二十一条”最后,袁世凯另有朱批:“各条内容多有干涉内政侵犯主权之处,实难同意。”

一方面他照例用银元疏通日本顾问有贺长雄,回日本探询日本元老松方侯爵的态度,以作摸底;另一方面由陆徴祥接替孙宝琦为外交总长而企图拖延谈判,最后是密电冯国璋联合十九省将军通电全国,声称:“拒绝二十一条,不惜一战!”

哪知道袁世凯的这老套子早被精明的日本人看透,日本外相加藤电告日置益:

各省将军通电一事,此为袁氏权诈老套,对我帝国进行,毫无影响。

袁世凯始料未及的却是,冯国璋的通电以及他有意让报章透露出去的涉及“二十一条”的一些内容,顿时在全国形成一股反日浪潮,各大城市纷纷成立反日爱国组织,商号、店家宣布抵制日货,游行、演说、烧日本货遍及海内,中国人民不甘当亡国奴的呼声使袁世凯坐卧不安了,三令五申,禁止抵制日货。

不是要不惜一战吗?正其时也!

袁世凯毕竟是西太后的宠儿,他的行为如一切以维护自己统治权力为根本目的的独裁者一样,对内镇压、剥削,对外谄媚、屈膝;对他来说如今压倒一切的是赶紧登上皇帝的宝座。

袁世凯犹豫过、愤怒过,权衡之后,却在举国上下的反日浪潮中重开秘密谈判,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除第五项外,稍加修改,作为修正案提出。日本人步步不让,这些跑到中国来抢地盘、占铁路、挖矿山的强盗们,认定中国是他们的殖民地,中国人是他们的奴隶。而袁世凯的外交总长陆徴祥,在日置益托辞生病时,竟亲至日置益卧榻前问候、会谈。

日本政府于1915年5月7日发出最后通牒,限48小时内,袁世凯必须承认“二十一条”,否则“将执认为必要之手段”,而青岛、沈阳等地,扛着太阳旗的日本兵已经磨刀霍霍了!

5月9日,陆徴祥、曹汝霖代表袁世凯签字接受“二十一条”。

据王芸生辑《六十年中国与日本》之第6卷1至页,5月10日袁世凯有密谕致僚属如下,相信读者览后会和笔者一样百感丛生。

立国今日,非自强无以图存,而强弱之分,悉由人事。日本前在闭关时代,其学术政治与中国无殊。自明治维新以来,上下一心,步武西法,乘时而动,发愤为雄,四十余年,所惨淡经营者,无非求达其东亚大帝国之政略。当合并朝鲜之时,现在首相大隈重信已自命为中国将来之统监;盖其兼营并进之图,远交近攻之策,处心积虑,殊非一朝。究其致强之由,则以国民教育为根本,而明耻教战,即寓于教育之中。故人人以当兵为义务,以战死为殊荣。就其近年军事言之,征发陆军,可达百万,海军战舰,已逾六十万吨,席其方张之势,日思拓地殖民。彼为刀俎,我为鱼肉,实逼处此,岌岌可危,厝火积薪,早成险象。前清末造,政失其纲,泄沓成风,人无远虑,加以亲贵用事,贿赂公行,各私其家,何知卫国?迨至武昌事起,举朝失措,列强响应,瓦解土崩。日本浪人,利用此机,秘计阴谋,无所不至;我人民之生命财产,间接直接而受损失者,不可胜计。苍赤何辜,言之流涕!幸而天佑中国,祸乱削平,予得以衰病余生,底定全局,殊出强邻意料之外。回忆当日,万险环生,至今心悸。

国事粗定,欧战发生,关系于均势者甚大。日本利欧洲列强之相持,乘中国新邦之初建,不顾公法,破坏我山东之中立。军队所至,四境骚然。官吏见侮之横,居民被祸之惨,笔不能罄,耳不忍闻。我国受兹痛苦,方以退兵为抗议,彼不之省,又提出酷烈要求之条款,其中最为难堪者,曰切实保全中国领土,曰各项要政聘用日人为有力顾问,曰必要地方合办警察,曰军械定数向日本采买,并合办械厂,用其工料。此四者直以亡韩视我!

如允其一,国即不国,牛马奴隶,万劫不复。予见此四条,曾向在京文武重要各员,誓以予一息尚存,决不承诺;即不幸交涉决裂,予但有一枪一弹,亦断无听从之理。具此决心,饬外交部人员坚持磋商,此外凡损失权利较重者,均须逐字斟酌,竭力挽回。乃日人利用我国乱党,各处滋扰,而又散布谣言,蛊惑各国,分遣大枝陆军,直趋奉天之沈阳、山东之济南,海军亦时在渤海出没游弋。因之举国惶恐,全球震动,不知其用意之所在。予以保全国家为责任,对外则力持定见,终始不移;对内则抚辑人民,勿令自扰,将及四月,持之益坚。彼遂以最后通牒迫我承认。然卒将最烈四端,或全行消灭,或脱离此案;其他较重之损失,亦因再三讨论,得以减免,而统计已经损失权利颇多!疾首痛心,愤惭交集。

往者已矣,来日方长,日本既有极大政略,谋定已久,此后但本进行,断无中止。兼弱攻昧,古有明训。我岂可以弱昧自居,甘为亡韩之续?处此竞争世界,公理强权,势相对峙,人有强权之可逞,我无公理之可言。长此终古,何以为国?此次交涉解决之后,凡百职司,痛定思痛,应如何刿钵心神,力图振作。倘仍复悠忽,事过辄忘,恐大祸转瞬即至。

天幸未可屡邀,神州陆沉,不知死所!予老矣,救国舍身,天哀其志,或者稍缓须臾,不致亲见灭亡。顾此林林之众,齿少于予者,决不能免,而子孙更无论矣!予为此奇痛之言,万不愿予言之竟中。诚以存亡呼吸,断非予一手足之力,所可转旋,持危扶颠,端资群策。我国官吏,积习太深,不肖者竟敢假公济私,庸谨者亦多玩物丧志,敌国外患,漠不动心,文恬武嬉,几成风气。因循敷衍,病在不仁;发墨肓,期有起色。所望凡百职司,日以亡国灭种四字悬诸心目,激发天良,屏除私见,各习职守,协力成功,同官为僚,交相勖勉,苟利于国,生死以之。其有亲民之责者,尤当随时设法劝导人民,使蚩蚩者氓,咸晓然于各国之大势,国民之义务。但能治人者事事以循名责实为归,受治者人人以视国如家为志,能由此道,则中国可强,我人民及身与子孙可免亡国之痛,此则予所独居深念寝馈不忘者!但坚忍始可图成,虚足以害事,京外各官,当规劝僚属,申儆人民,忍辱负重,求其在己!切勿妄逞意气,空言谩骂,非徒无益,反自招损。务各善体此意,努力为之。今之言革命者动称排满,试思满洲以一二百万人入主中国,国祚尚近三百年,我汉族以四万万人,如不能久主其国,人必视我汉族为天生受役之性质,无人类自立之资格,讵非奇耻!我汉族皆神明之胄裔,诘以斯言,能甘心忍受否?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惟知亡,庶可不亡,凡百职司,其密志之!此谕。

中国人民决不承认“二十一条”,全国教育联合会决定以5月9日为“国耻纪念日”。各大城市的大学生、中学生纷纷走上街头,尤以汉口、汉阳最为激烈,学生和商民群起捣毁日本商店。在袁世凯的严厉镇压之下,风潮虽告平息,却种下了更深的仇恨。

“夏天来得这么快?”袁世凯吃罢晚饭自言自语。

居仁堂外的佣人中间,马上就小声地传开了:“总统的脾气好一点儿了。”

以袁家的不定之规,在袁世凯当总统以前一应差役全称他为“宫保”,当总统以后则都叫“总统”,在帝制自为期间也没有改变过。

居仁堂楼上袁世凯卧室的另一头是他最喜爱的二女仲祯、三女淑祯的闺房,老妈子已经上楼告诉姐妹俩了:“今儿个总统高兴一点儿了,晚上请安时可以多说两句话。”

袁世凯抽完一支雪茄,正要去办公室,杨度已在那边等着了。

五姨太小声地告诉他,从河南老家来了一个仆人,要面见总统,有要事禀告。

“是谁?”

“冯老爷子。”

“那不是守坟的吗?让他来。”

冯老爷子见过袁世凯,禀报说:“三个月前桃花刚开的那阵子,有一个晚上我巡查了一遍坟地便回家睡觉,刚躺下就做了个梦,大总统,要说这梦却是老夫从未做过的,只觉得满眼金晃晃的,� ��有彩云来回地飘。”

袁世凯顿时把眼睛睁得老大地问:“那是什么地儿?”

“要说呢,就咱们祖宗的坟地上空呗!那彩云飘了一阵后,金光更加耀眼,还有一阵阵带香味的风,风吹过后一龙一凤落在坟地的两侧,龙在左,凤在右,中间是一棵大树。”

袁世凯:“是吗?是真的吗?”

“可不,祖坟上是有一棵松树,只是年代太久,三枝两丫的还见绿,我这梦一醒提着灯笼就往老坟上跑,你猜猜,大总统,我见到什么了?”

袁世凯:“说!赶紧说!”

“那棵老松树全长出了新枝条,左是虬龙枝,右是凤头丫,我乐得说不出话来,赶紧写信给大爷,大爷回信说‘你速来北京面告总统’,这不,我就赶来了。龙凤呈祥啊,祖上积德,大总统,大喜啊大喜!”冯老爷子竟然涕泪横流了。

袁世凯喜上眉梢,忙传话备酒饭,又告诉五姨太赏冯老爷子00块银元。

袁世凯深信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看来这皇帝是非做不可的了。他今晚的高兴里还有另一层对袁克定的满意,没有包揽此种事关天命的大事而让冯老爷子当面禀告,看来这小子还算有长进。

杨度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夏寿田悄悄地密告杨度,设法在北京弄一个推动帝制的机关,只是公开的名义以讨论学术为由,不必带上官府的色彩。杨度与袁克定其实早在密谋这一件事了,有了夏寿田这番话,再面见袁世凯后,便可以放手去做了。

杨度:“君主立宪势在必行,度拟组织一个机关鼓吹。”

袁世凯:“不可!外人都知道我们之间关系不同寻常,以为是我指使的。”

杨度:“我力主君主立宪十有余年,随民国者随总统耳!民国以来乱象纷生毋庸多论,旧事重提,度乃当今第一人,且学术讨论之自由,人皆有之,总统不必多虑。”

袁世凯只是点头,却把话题岔开了:“有一首好词你可记得?”

杨度:“不知何词?”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

远从蒙古地,

流入长城关。

古来圣贤,

生此河干。

独立堤上,

心思旷然。

长城外,河套边,

黄河白草无人烟。

思得十万兵,

去驱西北边。

饮酒乌梁海,

策马乌拉山。

誓不战胜终不还。

君作铙吹,

观我凯旋。

杨度顿时受宠若惊:“少年旧作,想不到总统还记得。”

“旧友旧作,陈酒佳酿,岂能不记?”

那是1904年杨度发表于《新民丛报》46、47、48合刊号上的《黄河》歌词,由曾志斋谱曲,曾收入中学音乐教材,流传甚广。杨度一生只写过《黄河》、《扬子江》等几首歌词,后者已失传。

袁世凯:“我也是河南人。”

杨度这才想起歌词中的“古来圣贤,生此河干”:“圣贤一脉,大总统,事不宜迟了!”

袁世凯似乎仍然陶醉在“旧友旧作陈酒佳酿”中:“皙子兄还有一文可传诸后世,1911年1月,《奏请赦用梁启超折》,那时我还在洹上钓鱼。”言毕,袁世凯朗声念道:

臣闻处事不以恩怨,用人不以熟疏者,人君之德也。穷达不变其通,荣辱不易其心者,臣子之义也。别嫌明微,表不白之忠以告君父者,朋友之责也。臣自戊戌以来即与启超相识,因学术各分门户,故政见亦有参差。其后游学日本,相处数年,文字往返于焉甚密,亲见其身屡濒危,矢死不变。每与臣谈往事,皆忠爱徘侧,无几微怨诽之词。是以深识其人性行忠纯,始终无二。倘蒙朝廷赦用,必能肝脑涂地,以报再生之恩。

这是杨度奏折中的第五段,袁世凯背来竟无一字之错。

杨度:“俱往矣,大总统博闻强记,可为三叹!”

袁世凯:“我被载沣发往彰德,兄来送行,言犹在耳。时隔不久,再为梁任公请赦,仗义执言,时下不作第二人想。”

杨度听毕,热泪盈眶。在这之前,杨度以《君宪救国论》进呈袁世凯,袁世凯读后手书“旷代逸才”四字,由政事堂制成匾额,给杨度送去了,“悚惶无地”之下,杨度已经痛哭流涕过一回。

杨度的这个折子由摄政王载沣批示,以梁启超得罪先朝之人,碍难赦用,而留中不发,给“淹”了。但,杨度此举,却是开了为百日维新后亡命异国之人请赦的先例,因而一时传诵。也有恨梁启超入骨者如胡思敬为此反奏了杨度一折,有“若犹上念九庙,下顾万民,该逆杨度,实今日罪魁祸首”之语,也差点儿把杨度折进大牢。

袁世凯端茶送客之际,与杨度轻轻耳语道:“若见到孙毓筠等诸公,可相约一聚也。”

杨度何等聪明之人,孙毓筠等,不就是李燮和、胡瑛、刘师培及严复吗?这些人大多参加过同盟会,由他们发动帝制则可以说明此举并非袁世凯及北洋派的私意,而是出于“公”心。立宪派名流、宿将严复名列发起人中更使袁世凯高兴,此人学问高深而性格孤傲,为学界所敬重。

1915年8月14日,杨度起草的《发起筹安会宣言书》发表。

1915年8月0日,又有《筹安会通电》。

杨度再一次抬出古德诺,谓:“美国者,世界共和之先达也,美之大政治学者古德诺博士即言君主实较民主为优,中国尤不能不用君主国体。此议非独古博氏言之也,各国明达之士,论者已多。而古博士以共和国民而谈共和政治之得失,自为深切著名。”

上海的报章在痛斥杨度之余,也问过古德诺:你为什么不回美国去捧个皇帝出来呢?

在这期间,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看到袁世凯称帝之日已经在紧锣密鼓中临近了,讨袁的筹备也在进行中。

梁启超何去何从,当时实为不少国人注目。只因梁启超虽辞去币制局总裁,却仍然徘徊于京城,坊间传出,梁启超有牢骚名言:“举国沉沉,鬼气重重。”他还就国体问题写了一封长信给袁世凯,如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后的很多文人一样,希望能以至诚影响当局,在这封信里他对袁世凯仍然保持着尊敬,劝其勒马于悬崖,梁启超所言确实掷地作金石之声,举其要者:

我大总统何苦以千金之躯,为众矢之鹄,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心,长萑苻之志。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过去旧奸雄之结局。

梁启超还进一步论道:“立国于今世,自有今世所以生存之道,逆世界潮流以自封,其究必归于淘汰。”

可惜袁世凯再也听不进梁启超的话了。

筹安会发动前,袁克定突然邀梁启超去汤山袁大公子的新住处小酌。

席间袁克定开门见山:“共和以来天下太乱,重立帝制实在是人心所向。”

梁启超:“我给大总统的信上写了诸多想法,还是稍捐复古之念,力为作新之谋的安当。”

梁启超知道袁大公子的宅邸周围有北洋军层层守卫,不知今晚的鸿门宴吃到最后是什么结局,故语言、口气尽量平和。

袁克定:“倘有不明利害者,以为帝制之立是总统私意,任公兄一言九鼎,能否从旁相助?”

梁启超:“不敢!不敢!”

袁克定:“当初戊戌起事,兄乃为光绪也,视光绪为明主也,设若事变既成,兄与康南海辅助光绪帝,岂非君宪之路吗?”

袁克定逼得太急,梁启超只得慎择辞令稍加回答了:“历史进程若比之河流有港湾有码头,若夫潮流既动前程在即却偏作反逆之行,虽说旧时的码头使公恋栈,而逆浪之行安知可保无灾?则新进之目的不达,旧时之恋栈乌有,盖风云际会大势所趋也。”

言毕,梁启超告辞。深夜与他的学生、其时正不动声色地在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做办事员的蔡锷将军密商后,便决定择日南下到了上海,又当即奋笔作《异哉所谓国体问题》发表于《庸言报》,词章锋利直指杨度等人,袁世凯也被捎带着臭骂,一时大快人心。

袁世凯知道梁启超的笔头子厉害,更不愿梁启超公然站出来反对他,便密派心腹给梁启超送去0万元大洋明说是给梁父的寿礼,实质是希望梁启超撤稿罢笔。梁启超不从,并将原作抄录寄给袁世凯。不久,袁世凯又派说客威胁梁启超:

“君亡命已十余年,此种况味亦即饱尝,何必更自苦?”

梁启超答:“余诚老于亡命之经到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这恶浊空气中也!”

梁启超为首的进步党公开反对帝制后,袁克定便转而拉拢交通系的梁士诒。

也是汤山夜宴。

袁克定算是掐住了梁士诒的痛处,其时梁已失去秘书长之职,虽然仍是袁世凯的亲信,总是辉煌不同往日,再者梁士诒的主将叶恭绰正为参案所累免职待查。袁克定有求于梁士诒的为帝制造声势在其次,主要的是交通系的钱。

梁士诒自然诺诺连声,但也放了一句活话,待回去召集交通一派人士聚议后再面告最后的决定。

袁克定唯恐有变,又扔出一块鱼饵:“叶恭绰的事好说。”

梁士诒找到叶恭绰几人一议,他先说开场白,谓:“赞成帝制不要脸,反对帝制不要头,是要脸还是要头,一听公等裁决。”

众人愁眉苦脸。

叶恭绰说:“最好是脸也要头也要,万一保不住头,那也只有不要脸一路可走了。”

于是议决:要头不要脸。

梁士诒次日便回报袁克定:“交通一系竭尽全力为总统早登帝位而一往无前!”

袁克定满面含笑:“告诉恭绰兄,他还去当他的次长。”

然后,梁士诒、朱启钤等一批京官以“我等十人”的名义主持国体决定及选举事务,往各省发密电、手谕,内外动作,上下其手,真个是要“奉天承运”了。

筹安会成立,杨度是一意孤行了。民怨沸腾中,康有为、孙中山、黄兴等人的反对理所当然。梁启超的文章既出乎杨度的意料,笔锋也实在锐不可当。杨度有恃无恐,那是背后有袁克定、袁世凯。梁启超之外,还有胡汉民写给杨度的一封信痛陈利害希望他幡然悔悟,杨度没有太放在心上。最使杨度难堪的却是他的恩师、著名学者王闿运给他的复函。

1915年8月19日,杨度致书王闿运,要求他“一言欣助”,及时劝进。王闿运,著名大学者,如有他的劝进表,对袁世凯称帝实在是可以以手加额的,杨度为袁世凯连自己的恩师也拉将出来了。

王闿运到底是饱读诗书的,复函精短却又妙语联珠,实录如下:

皙子仁弟:筹席谤议丛生,知贤者不惧。然不必也,无故自疑。欲改专制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尝论“弑”字,写书所无,宋人避居而改之,不知不可试也,将而诛焉,试则败矣。既不便民国,何民意之足贵?杨叔文尝引梁卓如之言云:“民可,则使由之;不可,亦使之”,自谓圆到,适成一专制而已。自古未闻以民主国者,一君二命,小人之道,否象也,尚何筹安之有?今日将错就错,不问安危,且申与意,乃为阴阳怕懵懂。即位以后,各长官皆有贺表,国史馆由弟以我领衔可也。如须亲身递职名,我系奉命遥领者,应由本藉请代奏,不必列名也。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

王老先生的信委婉曲折,对他的高足可说是教导谆谆了,尤其是“欲改专制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及他拒绝劝进的绝妙理由:“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信中的“奉命遥领者”之说,事为袁世凯礼聘王闿运于国史馆供职,并特准其“遥领史职,用示优崇”。

杨度的筹安是筹得昏头昏脑了。王闿运既已拒绝劝进在先,却又于1915年1月捉刀代笔为王闿运拟劝进电,说:“共和病国,烈于虎狼,纲纪荡然,国亡无日。”并且已经急不可待了:“历数如此,人事如彼,当决不决,危于积薪。”结句更是肉麻当有趣:“使衰老余生重睹天日,闿运幸甚!天下幸甚!”

据传,王闿运先生读到这份劝进电后并没有厉声责备他高足的越轨之举,只是叹道:“皙子无知,项城亡矣!”

项城其时却并无亡象且兴高采烈得很,立即复王闿运电道:

王馆长鉴:删电悉。比者国民厌弃共和,主张君宪,并以国事之重,付诸藐躬。夙夜彷徨,罔知所届。外顾国势之棘,内懔责任之严,勉徇从情,力肩大局。春冰虎尾,益用兢兢,当冀老成硕望,密抒良漠,匡予不逮。

其时,劝进似乎已成为一种潮流。

逆历史而动的潮流也是潮流。

潮流是可怕的,它具有某种气势带动的诱惑从而制造出将要天翻地覆的假象,使本来还在岸上的一些人喝了迷魂汤一般往下跳,第一个勇敢者跳下后,便会有第二第三个乃至一大群一大片,谁也不甘落后,至于落水后的滋味那又另当别论。

革命党人也有劝进的。

原湖北第一师师长黎本唐,有嗜好改名之癖,本姓唐,改姓黎,是不是攀附黎元洪?待考。赞成袁世凯做皇帝后,呈请恢复本姓为唐,更其名为克明,“盖比附于克定、克文诸‘皇子’也”。

辛亥首义的有功者、湖北原第六师师长王安澜,劝进表的开首中规中矩说:“安澜束发受书,略知君臣大义……”

袁世凯回到居仁堂楼上的卧室。

躺椅旁的红木方凳上放着一份当天的《顺天时报》。

袁世凯一读之下不禁欣然:满纸民意扑面而来,有商会人士、有孔社,还有人力车夫,或说:只有立宪才能救国,只有君主才能立宪;或说:倘共辅和继续,十年一小乱,三十年一大乱,民不聊生矣!或说:中国之安全,实唯袁大总统一人是赖之,此一人不为帝者,天理不允,黎民不允!……

精明的袁世凯竟会忘记这一天是星期五。

每星期五,是袁世凯接见北洋军在京各首领的日子,或者议事或者茶叙或者有所赏赐。这赏赐一节学的是西太后,小恩小惠笼络人心,赏赐之物,通常有貂皮大衣,赏师长;貉绒领大衣,赏旅长;滩羊皮袄,赏团长、营长;还有他吃剩下的人参、鹿茸等物。

这个星期五从一早到晚上都是和杨度、梁士诒商量“请愿团”的事,怎么着也得“弄出民意来”,还有开会议定国体、投票选举皇帝等大事,北洋军第一回靠边站。

段祺瑞一直不说话,在西山下围棋,或者去散步,登鬼见愁,那些天红叶正好。

三女叔祯、次女仲祯进卧室给袁世凯请安。

袁世凯放下报纸,笑嘻嘻地对他的爱女说:“你们要好好念书,好好学习规矩礼法,将来要当公主啦!”(未完待续)

民国大江湖:话说袁世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民国大江湖:话说袁世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