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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太炎先生

1914年1月7日清晨,北京寒风刺骨。满目忧愤的章太炎“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之包藏祸心”。从此而后,章太炎“七被追捕,三入牢狱”的人生之一段便成了在荒野旧庙中的孤独与向壁,这个很难为人理解的国学大师、民国元老,却是实实在在的“并世无第二人”者。即便是他后来的“渐入颓唐”,又他不颓唐又能怎么样?

“袁项城,你出来!”

中南海新华门的卫兵见一位年近五十的老书生,大摇大摆直往里边闯,连忙挡驾,又见他手中摇一把羽毛扇,一枚大勋章似扇坠一般摇晃着,天寒地冻的北京腊月,他却把扇子摇得呼呼作响。

“请问,你是谁?”卫兵还算客气。

“我是谁?袁项城知道。”

“大总统并未通知门卫。”

“谁是大总统?”

“袁大总统。”

“谁的大总统?你的?你是谁?我只知有袁项城,不知有大总统。”

“这是个疯子,文疯子。”卫兵心想,但说不定也曾是大总统的故交,否则岂敢出此狂言?“请先生里边坐。”

章太炎走进接待室往沙发上一坐,继续摇扇子,并指着“扇坠”对卫兵说:“你瞧瞧,这是袁项城送给我的‘缔造民国二等勋位章’,民国值钱,它弥足珍贵,民国不值钱由独夫拨弄,它只能作扇坠,摇扇子拍马屁也!”

未几,袁世凯已接通报,他正在用早饭,照例一碗鸡丝汤面,几碟精致的佐味咸菜,王致和的臭豆腐在餐桌中央。

“章疯子来了!”

袁世凯把筷子沉沉地放下。真是大不快,大局初定,国民党被武力解散在先,跟那些坐而论道的人只要动真格的,晃几下刀放几响枪,没有不抱头鼠窜的;或者归顺,趋之若鹜,即便进步党人也不得不承认“改革太骤”,“乃生反动”,怎么办?也只好“从维持现状上努力了”,将来要弄个挂名差使给他,“币制局总裁”,革命党人都很穷,让梁启超去负责印钞票,袁世凯一点儿也不糊涂,要论贪赃,莫过于他手下的亲信,这个虚缺让梁启超去最合适。问题是现在章疯子正在大门口摇扇子骂大街,他还扬言要学明初方孝孺披麻戴孝,去市井痛哭,这个疯子实在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只好由梁士诒出面去周旋。

梁士诒毕恭毕敬:“先生别来无恙?”

章太炎:“华夏大地唯两人无恙,一是袁项城一是你,独夫也走狗也。余皆有病,盖国家有难,孰能无恙?”

梁士诒只好厚脸皮了:“如此,先生还是回府好生将息。”

章太炎:“你是二总统?”

梁士诒:“不敢,给大总统当杂。”

章太炎:“大总统是谁?”

梁士诒:“先生应该知道。”

章太炎:“大总统干什么?”

梁士诒:“安邦治国。”

章太炎:“安异邦,乱自国,是否?”

梁士诒:“先生何出此言?”

章太炎:“借他国之钱,以盐税抵押,尊严顿失。出卖民脂,岂非安异邦?杀宋教仁、兴兵南方,继之又以军警押送国会议员再行宣布乱党,杀也,捕也,不知其数,岂非乱自国?”

梁士诒:“先生,大总统对你一向敬重。”言下之意是章太炎不识抬举了。

章太炎举起扇子:“你看见这扇坠了吗?把袁项城叫来,我要亲手还给他。”

梁士诒:“总统正在办公。”

章太炎:“项城何公可言?”

梁士诒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今天这个苦差使实在使他心里一阵阵发怵。凭梁士诒的权势,他曾与孙中山在北京形影不离,认老乡、谈铁路,其实都有袁世凯的嘱托在。可是面对章太炎却反而觉得实在棘手得很。一则章太炎软硬不吃闻名,个性极强,是革命之元老,在日本敢和孙中山闹翻,并在《民报》办公室内公然取下孙中山的像,黄兴实在气愤不过,大喝:“炳麟,你疯了!”章疯子由此得名。武昌首义后他又独自发电给上海沪军都督,告知“大革命家孙君逸仙”,“不日即可抵埠”,要沪军方面妥为招待,以“早定大局,以苏民困”。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他又多所批评,并自立政党,发布宣言。在定国都这一公案中站在袁世凯一边,对同盟会也有尖锐批评。宋教仁案发,乃至国民党被强行解散,章太炎始坚定认为袁世凯已断然要走独裁一途,便开始反袁。梁士诒和章太炎虽无私交,却有一次对章太炎来说没齿难忘的过节,起因是章太炎在191年底被派为东三省筹边使,这原是袁世凯想把章太炎支开,支到野田万里之荒漠东北,章太炎走马上任还真想做一点事情,做事情就得要钱,屯垦、戍边哪一样离得开银子?便通过旧友从实业银行借款1000万元筹办“东北实业银行”。章太炎是大文人,哪知道官场和商场的个中机关?交通、银行是梁士诒的地盘,如果借款一事托梁去办并许以10%的回扣,则此事成矣!章太炎不买梁士诒的账,梁士诒一封电报“拒办”。老夫子气得拍桌子开骂。骂毕,便给袁世凯写了辞职电文,其中的语气除了指名骂梁士诒“从中破坏,忌疾如此”外也已很不客气了:“死生之分,一听尊裁!”那是191年6月。

先前就被章太炎在电报里骂过,现在是当面开销,梁士诒却忍住了,他要不忍怎么能爬到如此高位?官场上最犯忌的是小不忍:“先生一代宗师,还是不要有伤斯文的好。”

章太炎哈哈大笑,抓起茶杯就扔,那速度却并不很快,毕竟不是舞刀枪扔飞镖的人,三个卫士眼疾手快挡在梁士诒面前,梁士诒趁机脱身,章太炎的茶杯砸到了卫士的身上,“咣当”一声,景泰蓝的碎片四散开去。

自此,章太炎只是大笑、摇扇子,往那一块勋章上吐唾沫。

袁世凯听梁士诒如此这般汇报一通后,沉吟不语。梁士诒认为章疯子在总统府这么闹又不听劝,还说要打电话让人送铺盖来,中南海里你袁世凯住得我也住得,这还了得,要闹出大笑话来。主张让陆建章请走关起来算了。袁世凯摇摇头:“先把王揖唐找来。”

王揖唐,合肥人,进士出身,章太炎的高足,袁世凯的入幕之宾,但还只是在外围转悠,组织统**对付国民党便是他的主意。王揖唐正在瞅机会往袁世凯身边贴得更紧的时候,机会到了。袁世凯要他把章太炎从总统府弄走,劝走、骗走、吓走都行。王揖唐却甚是为难,他对章太炎敬畏有加,一直小心谨慎地守着师生之礼,也深知章太炎的脾气,弄是弄不走的,为了不辱重托硬着头皮去弄就是了。

王揖唐:“先生,您受累了。”

章太炎把扇子往茶几上一拍:“谁叫你来的。”

王揖唐:“听说先生在生气,学生赶来陪你坐一会儿。”

章太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银元:“去买一壶酒买一包花生米来。”

王揖唐赶紧出门让卫兵飞跑买来一坛绍兴花雕、一包五香花生米。

王揖唐:“先生,酒要不要热一下?”

章太炎:“你不看见我正在扇扇子吗?老夫发疯的时候什么都是热的,酒自不会凉。”

王揖唐斟酒奉上。

章太炎:“你也来一杯,陪我喝。”

章太炎抿一口酒,闭目,把头渐渐地、渐渐地往后仰,靠在沙发上,那一口酒只是在舌尖上流动,久久才“嗞溜”一声咽下去,“好酒!好酒!”

王揖唐却不知从何说起。

章太炎开始吃花生米,他闹了大半天,一定肚饿了。

章太炎把一粒花生米捏在手里,反复地看,抛入空中,再落到掌心,然后把花生蒂掐下。章太炎对王揖唐说:“你也吃花生米。”王揖唐正欲取而食之,章太炎制止道:“去蒂!”王揖唐学章太炎去蒂之后,章太炎始把那花生米放进口中并突发狂笑:“杀袁世凯头矣!”“报宋钝初仇矣!”

王揖唐大惊:“先生,这里是总统府。”

“放屁!放你娘的臭狗屁!老祖宗盖的房子,大厦也,陋室也,天下寒士皆可得而居之也!”

袁世凯心神不宁,连每天如是的午觉都没有睡,忽然想起李鸿章对清流、言官之恨,参你一本查你三年毁你终身,袁世凯是不怕参了,就这么骂你也着实难受。

卫队长报告说,章太炎和王揖唐正在对饮、吃花生米。自然掐蒂、杀袁世凯头是略去不能报的了。

袁世凯苦笑,看来王揖唐也毫无办法,亏得刚才有一番话吐到嘴边又缩回去了,这些话落到章太炎手里可了不得!

读者诸君,你道袁世凯欲说而未吐的是什么?

原来,袁世凯想让王揖唐给章太炎传话道:“几千年以降,中国有两块牌子最值钱,第一块牌子是皇帝,集庙堂之高天地之厚九五之尊于一体;第二块牌子是孔子,乃至圣先师文化鼻祖国粹之典范。第一块牌子非我项城莫属,第二块牌子可以让给你章炳麟,别闹了行不行?”

只有让陆建章来收拾了。

1月7日晚,章太炎开始蹲监狱,关押在石虎胡同军事教练处。

次日,京沪各报纷纷报道,章太炎大闹总统府并由袁世凯下令陆建章,收监在押的消息。

上海有报章评论说:“人谓章太炎疯子,我谓汝曹不放章太炎出京,恐北京人将传染疯气。曾有翻译小说写过,一家疯人院院长,因每日与疯人接近,日后便也成了疯子。”

1月0日,章太炎被转移到龙泉寺幽禁,袁世凯并放出风声,章太炎有“一定的行动自由”,但“暂时没有言论自由”,道理何在?因为“危害民国统一”。

其实,章太炎是次大闹总统府实在是被逼出来的,在这之前,他被陆建章的密探、便衣出者跟踪、居者监视已达四个多月,不堪忍受之下,191年11月间曾有致陆建章、袁世凯两书:

致陆建章书

入都三月,劳君护视。余本光复前驱,中华民国由我创造,不忍其覆亡,故入都相视耳。迩来观察所及,天之所坏,不可支也。余亦倦于从事,又迫岁寒,闲居读书,宜就温暖,数日内当往青岛,与都人士断绝往来。望传语卫兵,劳苦相谢。

致袁世凯书

幽居京都,宪兵相守者三月矣。欲出居青岛,以返初服而养疴疾。抵书警备副司令陆君,以此喻意。七日以来,终无报命。如何隐忍,以导出疆,虽在异国,至死不敢谋燕。

章太炎的这两封信,或许是权宜却也包含了真正的因为失望而生出的消极,去青岛读书或者去异国流亡,你别不放心了,“至死不敢谋燕”,怎么样?

可是袁世凯不让章太炎走,为什么?据说是为了“惜才”!

章太炎再致袁世凯书中,却是忧愤交加妙语连珠了:

炳麟以深山大泽之夫,天性不能为人门客,游于孙公者,旧交也;游于公者,初交也。既而食客千人,珠履相耀,炳麟之愚,宁能与鸡鸣狗盗从事耶?史馆之职,盖以直笔绳人,既为群伦所不便。方今上无奸雄,下无大佞,都邑之内,攘攘者穿窬摸金皆是也。纵作史官亦倡优之数耳!窃闻史迁、陈寿之能谤议,而后世乐于览观者,以述汉,魏二武之事也,不幸遇朱全忠、石敬塘,虽以欧阳公之叹息,欲何观焉!今大总统圣神文武、威五登三,簪笔而颂功德者,盖以千亿,亦安赖于一人乎?

这封信的下半部分内容是袁世凯不放章太炎离京,而一样差不多幽居在瀛台的黎元洪副总统对章太炎一是敬仰其国学,二是筹措民国章太炎功不可没,如此落魄京都究竟不是一件事儿,便从中转圜,看看章太炎留在北京还其自由之身后愿意做点儿什么。章太炎表示愿组考文苑,设专馆机关,编辑字典文例、文学史、哲学史等,以拯救“国华日消,民不知本”。事情总算有了点儿转机,取的是先进的双方妥协法,如成定局就不至于大冬天到总统府摇扇子去了,哪知道袁世凯为经费事多方刁难而且明言不设机关,妥协无果,终告决裂。

因而,章太炎在信的末尾写道:

若大总统不忘宗国,不欲国性与政治俱衰,炳麟虽狂简,敢不从命。若絷一人以为功,委弃文化以为武,凤翱翔于千仞,览德辉而下之,炳麟亦何愧之有?设有不幸,投诸浊流,所甘心也。书此达意,请于三日内答复。章炳麟启。

袁世凯怎么敢把章太炎从笼子里放出去?无论是出北京还是在北京,他都不敢。那是袁世凯就任正式大总统以后的非常时期,杀、关、管尚且来不及,废弃《临时约法》,树立总统专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倘若有章太炎一张嘴一支笔,只是直言,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而袁世凯其时纵有北洋精锐,却还管不住所有的报纸,舆论未能一律。只要章太炎想说想写就有地方登出来,指名道姓地骂袁世凯,旁征博引,由古及今侃侃而谈专制误国等等,均是题中应有之义,袁世凯有时也有自知之明。1914年的新年刚过,吃晚饭的当儿,袁克定、袁克文陪着,袁世凯一边把清蒸鸭子的皮从屁股后面卷过去,一边感叹:“章太炎一支笔实在抵得上十万大军。”

袁克定正在琢磨如何应答才对得上乃父的脾性时,袁克文却直言相向了:

“既然如此何必关押?沸沸扬扬都说政府的不是,让老先生弄个国史馆编书撰述不是很好吗?”

袁克文的敢直言,是因为袁世凯确实喜欢这个儿子的才情,而且于政治、仕途,不要说野心连半点儿兴趣都没有,反倒落了个旁观者清。

袁世凯:“招儿,名士不知政治也!你以为真有那么简单?只要一放出来,他准骂,我实在骂不过他。不错,关章炳麟一人,众人骂我,我却宁可让众人骂不能让章炳麟骂,悠悠之口不听便罢,那疯子骂起来可非同寻常。”

袁克定:“父亲的眼光总是跟常人不一样,英明!”

袁世凯:“啥?英明?英明啥?这叫事出无奈,杨度、严修、王揖唐都是才子,一手好文章,骂康有为,他们骂不过,骂孙中山,还马马虎虎;你要他们去骂章炳麟,他们就躲,不敢骂。”

袁克文“扑哧”一声笑差点儿喷饭,“总有过人之处。”

袁克定总是要在袁世凯面前抢个兄弟之间的上风:“以你所言,章疯子骂得有理骂得好?”

袁克文把韭黄炒鸡蛋嚼了一通:“何谓有理何谓无理?父亲当大总统大家都说他有理,要是不做大总统呢,那就未必了。说来说去马屁不嫌多,魏徴就一个。”

袁克定看了他父亲一眼,他希望袁世凯把筷子一拍,骂一声“你混蛋加三级!”袁克定甚是失望,袁世凯不做声,正在舀火锅里的汤,今儿晚上吃的是白菜、粉丝、瘦肉、冬菇、虾仁锅子。

天冷。

汤热。

袁世凯用袖子擦了一下鼻涕,黑色绸面对襟夹衣的衣袖上顿时添了一长条鼻涕的污痕。五姨太手里捏着热毛巾正要帮袁世凯擦拭,袁世凯一挥手:“把我桌子上的信封拿来。”

这是陆建章今天下午派专人送达的一份材料,里边是章太炎在幽禁中写的四首诗,“招儿,你看看。”

时危四首

时危挺剑入长安,

流血先争五步看。

谁道江南徐骑省,

不容卧榻有人鼾。

怀中黄素声犹厉,

酒次青衣泪未收。

一样勋华成贱隶,

诸君争斗似孙刘。

歌残《尔汝》意春容,

伸脚谁当在局中?

笑杀后来陈叔宝,

献书犹自请东封。

威仪已叹汉宫消,

绣镼诸于足自聊。

明镜不烦相晓照,

阿龙行步故超超。

袁克文读完只是叹了口气却不作议论,递还给袁世凯,随即向父亲辞行。袁世凯对袁克定一摆手:“你也走吧。”

袁克定刚好晚上与古德诺、杨度有约,便径回北海团城去了。袁大公子在北京有三处宅邸,一处是中南海福禄居,安置他的妻妾;锡拉胡同里是袁克定的男宠,此公有断袖之好在民国不是秘闻;而北海团城是袁克定密商政治国是之地,在当时一帮巴结为荣的文士、政客中以“去过团城”为骄傲,也有因而讽喻的便说:“他刚从团城出来,手脚冰凉。”旁观者往往不解,手脚因何冰凉?蹲着、跪着拍马屁拍到手脚冰凉,并有联语流传:北海满海脂胭气,团城一团马屁精。

古德诺专攻德国法律,对德皇威廉二世五体投地,袁克定因为去德国治过病与皇室有所交往,印象颇好,他们两人便有了非同小可的共同语言。杨度是袁克定倚重的刀笔,干什么事情离不开笔墨,何况今晚上的聚会是杨度提出来的,事缘古德诺的一次“君主与共和”的谈话,古德诺认为:“中国大多数人民智识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动作,彼辈绝不与闻,故没有研究政治之能力。四年前,专制一度而为共和,此举缺准备乏过渡,四年来乱象纷生,足证后果堪忧。”

古德诺并且断定,在总统继承人这个大问题上,将来中国必定会大乱。这一句话是说到袁克定心上去了,而杨度念念不忘君主立宪多年,再细察袁世凯的路子也实在是想做皇帝一路,袁克定是皇长子,还是“嫡出”,是袁世凯正室于氏唯一的儿子,袁世凯一日大去,皇位非他莫属。不过他自己稍有丧气的就是骑马摔断了一条腿,走路跛得厉害,似乎有损仪容,不过照杨度说,事关天象,人力不及,“草民尚且可以做皇帝,而况稍跛乎?兄乃李世民,弟则房玄龄也!”

团城此夜,应是策划帝制的始作俑时。

三人议决,计分二策,兵走两路。一是古德诺直接说动袁世凯,先下毛毛雨。二是提议成立扩大编制的北洋军模范团,由袁克定亲自掌握以防帝制推行时的不测,而这一条肯定能得到袁世凯的首肯,袁世凯“重武臣、轻词客”,他坚守一个信条:“不识字的人靠得住!”这成立“模范团”一策,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实也是冲着陆军总长段祺瑞去的。老段生性刚烈,对袁世凯忠心耿耿,对袁克定却不买账了,杨度说过几次,摸不透老段的底细,还是抓一个团在手中心里踏实。面陈袁世凯时却只消说:“为防北洋军暮气沉沉,继承小站练兵传统,以模范团作表率。”袁世凯自然高兴,如同凡有重大决策,跟他说“外国人如何如何说”时,袁世凯便会“中!中!”一样。

中国人的媚外由来已久了,就这一点,倒是西太后精明,她说“非我族类,必有异心”。

就在团城里策划得紧的时候,袁克文正在龙泉寺中。

袁克文吃过晚饭回到流水音住处,抱了一床丝绵被,驱车龙泉寺而去。

他想老先生在荒野古刹中一定挨冻,斯文同骨肉,袁克文信这句话,京中名士方地山等都是他的挚友,每每说起章太炎,一帮狂士亦无不肃然起敬。袁克文有信陵公子雅号,从来挥金如土,为朋友、为女色。慕章太炎之名已久,今日寒夜送棉被,也算是一段佳话。

到得龙泉寺,袁克文先在窗外一探头,只见幽幽烛光下老先生正挥毫疾书。章太炎素知陆建章杀人不眨眼,以为是密探“光临”,便索性站起来把门打开。

不料进门的是袁克文。

章太炎也知道袁克文,对王揖唐说过:“寒云才情出众,荒唐也出众,总是比袁克定好得多,寒云不像乃父所出。”

袁克文嗫嚅而言:“恐先生冷,特来送被,还望先生珍重。”言毕,把绸被放在炕上。

章太炎不说话,却也不骂他,毕竟是好心而来,但对章太炎来说这被子是不能收的。

章太炎点一支烟,不让座也不让烟,只是把那红红的烟头往丝绸被上戳,不一会儿好端端一条丝绸被竟被烧出十几个黑洞来,而且还在冒烟。

袁克文有点儿害怕,却不知怎么办好。

章太炎提起棉被,往门外一甩,大呼道:“出去!”

克文狼狈而逃,实在是自讨没趣,不过看来这老先生人称疯子是不假。

终其一生,袁克文与民国初年闻名的文人墨客几乎无不交游,唯章太炎从此再未谋面。

是年6月,章太炎开始绝食。

他闭目高卧于龙泉寺中。

皱纹密布他的额头,仿佛一处海滩浪涛在风化之后留下的岁月、风雨,那一片大海已经不知退往何处,这深沟细坎却分明诉说着少年往事,浪迹狂态!没日没夜的撰述和争吵,东京,《民报》,陈天华就是一步一步自己投身波涛的,还有秋瑾、徐锡麟、宋教仁;康有为、孙中山和黄兴仍在亡命。好像是无风无浪了,只有几道轨迹凸现着智慧,在太阳落山之后月亮升起之前,人间的光被愚昧和暴政嘲笑、羁押,失望之后怒吼,怒吼之后绝望,绝望之后沉默,心的沉默,眼睛的沉默,让生命在沉默中枯槁。可是思想依然活跃,灵魂挣扎着不肯离开躯体,他就是一片大海,静默的海、苍老的海、近似于凝固的海。

亲朋好友、入室弟子,无论谁走到他的床前,劝告、哀求,甚至痛哭流涕,他都不为所动,一天、三天、五天,到第七天,举国哗然!马叙伦等纷纷上书当局,呼吁恢复章太炎的自由。

袁世凯坐立不安了!

他知道他要是背上了逼死国学大师章太炎的罪名,将会酿成大祸,弄不好南方战火重起,国民党趁机兴师讨伐也说不定。当下确定妥善劝导,并特别嘱咐陆建章不得轻举妄动。思谋再三,放是放不得,或者说不放心;饿下去必死无疑,如何是好?

袁世凯又找来王揖唐:“章炳麟不吃饭了,你可知道?”

王揖唐:“正为此犯愁。”

袁世凯:“你去劝劝,先吃饭,吃了饭一切好说。”

王揖唐:“大总统,你也知道先生的脾气,我怎么劝?”

袁世凯:“你怎么劝、说什么都行,只要他吃饭。”

王揖唐:“此话当真?”

袁世凯:“快去!当真当真!”

王揖唐直奔龙泉寺附在章太炎的耳边轻声道:“先生,弟子有一言,你不能不听。当年先生教弟子读《三国》,而今袁世凯即曹操也,而先生之才华人望均过于祢衡。曹操除祢衡,只敢用借刀杀人之计,袁世凯岂敢直接加害于先生?关你、押你,为的是折磨你,知你先生脾气刚烈,总有忍耐不了的一天。而今你自己饿死,中计也!袁世凯求之不得,他既无杀士之名,又除了心腹之患,你不是成全他了吗?”

章太炎听到这里,果然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拿饭来!”

寺里早熬好了稀粥,还有一碗鸡蛋汤,章太炎吃完,点燃一支烟,神情虽然委顿,目光中却有了往昔的神采,他望了王揖唐一眼,若有所悟:“袁世凯怕活着的章太炎!”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还难,更需要勇气。

章太炎送走王揖唐等人,检视绝食七天以来未曾拆封的信件,其中一封寄自上海北四川路长丰里的,那是夫人汤国梨的手札。章太炎读罢,不觉一阵心酸。漂泊多半辈子,奔走呼号慷慨激昂,虽学富五车名声远播海内外,却总是孤身一人,没有正式夫人。直到去年春天主办《大共和日报》结识湖州沈泊尘,两人相见恨晚,泊尘遂将表妹汤国梨介绍给章先生认识。国梨自幼好读书,善诗词,一手娟秀的好字,与章太炎匹配真是天作之合。去年6月10日假座爱俪园天演剧场举行结婚典礼,蔡元培证婚,孙中山、黄兴、张伯纯、杨千里、钱芥尘为宾客,那燕尔新婚、旧友云集之际,真是人生辉煌的时刻!那时钝初被杀,借款案继起,京城方寸大乱,章太炎从东三省筹边使任上南下到了上海,要为宋教仁讨还公道,迄今刚好一年!

“人生可叹者,莫过于光阴疾速!”

夫人在侧,离老家杭州也近,章太炎辞去筹边使后朋友们都劝他歇着,不料他又匆匆北上主持共和党的党务,内心里还是对袁世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故而才有“冒危入京”之举。

国梨的信一如往日,用的是十竹斋笺谱,语不缠绵,含而不露,却抄录了她以往的旧作旧句若干:

七绝

一树高梧报早凉,

小庭闲煞竹方床。

秋心窈窕无人问,

自撷幽花理晚妆。

断句之一

乱山遮断日,

一水带孤城。

断句之二

山连云外树,

灯隔水边村。

断句之三

千山冻雪连溪白,

万树梅花绕屋开。

章太炎掩卷。

章太炎忽而又想到梁启超还有一副对的下联尚未交卷,1898年,章太炎从台湾去日本,专程去横滨看望梁启超,酒席上章太炎说:“船上偶得一上联,下联却久久未得,愿公赐教。”

这上联是:

今古三更生,中垒、北江、南海。

三更生者,汉朝刘向名更生;清朝洪亮吉因上书触怒嘉庆皇帝充军新疆获释后改名更生;今者康有为,南海人,百日维新后逃得一命,遂改名更生。

梁启超和在座的均无联以对,说假以时日吧。

往事如水之流,旧友如云之散。

掩不住的凄凉如冻雪掩不住的希望若梅花同时袭上心头,不觉滴落两行热泪,笺谱上的泪痕渐次扩大,淡淡的墨竹顿成泪竹。

王揖唐匆匆回报袁世凯章太炎已经进食的时候,早由接替陆建章的雷震春密告在先了。

刚好内史监夏寿田送上一份直隶节烈之妇黄刘氏的材料。袁世凯大总统专制之后,倡行旧政,非旧吏不用,非旧规不遵,小学复行读经,各地贞节碑重起。这黄刘氏因丈夫生病百药莫救已值弥留之际,便在夫婿咽气的当儿吞金自杀,在家人哭天喊地声中死在丈夫身边。哪知道天下也真是无奇不有,她这一死然后满屋人一哭一喊,她的丈夫竟然张目问:“何事哭喊?”从此日见康复。地方官以为此事奇特,而且正合时尚便报到了内史监。

袁世凯一读之下,喜上眉梢:“此女非同小可,要大加弘扬。”并立即嘱夏寿田由内史监制匾托地方官送达。

夏寿田问:“匾上写什么好?”

袁世凯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四个大字:“一节凌云。”

王揖唐和夏寿田相顾愕然,随即击掌:“妙!妙!”

6月,太阳开始炽热。

从居仁堂里望里去,繁花与翠绿相掩映,袁世凯一边抓一把参茸放在嘴里大嚼,一边用袖口抹去额头的汗。北京的夏天从始至终便是闷热,年复一年,这个时候人们便盼望着打雷和下雨。

袁世凯若有所思问王揖唐:“他真的吃饭了?”

“稀粥、鸡蛋汤,我亲眼所见。还抽了一支烟。”

“你愿意称他章疯子还是太炎先生?”

“太炎先生。”(未完待续)

民国大江湖:话说袁世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民国大江湖:话说袁世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