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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一颗瓤命悬一线

聂二娃家里孩子多,养不活,爹娘把他送给了深山沟里姓于的人家。于家的女人不会生孩子,期望收养孩子后能自己生孩子,乡间风俗称为“引”,像母鸡下蛋需要的“引蛋”,聂二娃就是引蛋。聂二娃到于家时才五岁,长到六七岁真引来了一个弟弟,隔两年又引来一个妹妹,于家人便准备把聂二娃送回去,一打听才知道,聂家带领儿女出外要饭去了。于家人有了自己的儿女,对聂二娃不亲了,小小年龄就把他当大人使唤,干笨重活,不让吃饱,后来干脆把聂二娃撵出家门,聂二娃孤苦伶仃,靠要饭勉强活命,比同龄孩子低一头。有年腊月,北风呼啸,雪花纷飞,滴水成冰,聂二娃穿着破棉袄,里面没有贴身衣服,俗话叫“涮筒子”,寒风呼呼往袄里钻,下身只穿单裤,趿拉着露脚跟的烂鞋,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他来到一个村庄,连敲几家门都没开。进入年关,家家忙活着办年货,没人理会叫花子。他蜷缩到冰凉的碾盘边,有碾棚遮挡,雪淋不住,身上有了点热气。

远处隐隐传来吆喝声,夹杂在凛冽的寒风里,苍凉,“錾磨——”石磨用一两年后,沟槽磨平,要重新錾凿沟槽,年关磨粮食的多,錾磨的也多,石匠想在这时挣几个过年钱。吆喝声到了近前,聂二娃抬头看看,是位老年石匠,穿身黑土布棉衣,胸襟前和大腿上一片片白印,是凿石头飞溅的石末印在上面的,身后背着黑布口袋,里面装工具,锤子把露在外面,双手比庄稼人更粗糙,茧子足有半指厚,裂开韭菜叶宽的几道缝。老石匠也发现了聂二娃,看了看小叫花子,没说一句话,扭身走了。老石匠走出十几步后,反身走到碾盘前,仔细打量聂二娃,聂二娃以为石匠是看石碾,及至发现是打量自己,连忙垂下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你是要饭的?”

“嗯。”

“哪庄的?”

“不知道。”

“你叫啥?”

“聂二娃。”

“爹娘哩?”

“不知道。”

“你住在哪里?”

“没地方住。”

“你多大了?”

“十四。”

“你愿不愿意学石匠?”

“有没有吃的。”

“不光有吃的,还有穿的。”

“真的?”

“真的。”

有吃有穿就是天堂了,聂二娃跟随老石匠走了。石匠的家有十几里远,说是家其实就是凿石头开挖的山洞。老石匠姓白,人称白石匠。白石匠年轻的时候,力气大,从山上开挖石头,凿成方方正正的石块,哪家盖房修路就运到哪家,赚点力气钱,这是粗石活。没几年白石匠累弯了腰,干不动粗石活了,就干细石活。细石活就是凿石狮子、石莲花、石敢当、石磨、石碾、石捣臼等,是技术活,技术不过硬不敢出去闯荡,干的活主人看不中不给工钱。有一年白石匠出外干活,认识一位寡妇,姓靳,寡妇对他也有意,两人明来暗去拉扯几年,白石匠想娶靳寡妇,没有房子,又不能住到靳寡妇家,二人准备私奔时,靳寡妇婆家人发现了,捉住白石匠打个半死,扔到山沟里。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了,靳寡妇羞愧难当,上吊死了。白石匠老了,没有一男半女,见到聂二娃想收他当徒弟,让他给自己养老送终。木匠白,铁匠黑,石匠头上飞铁锤,工匠行当里最辛苦的是石匠,只有强壮的男人才能干下来。常言道:养儿别学石匠,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在外面干活,下力气大,天天吸石末,多数人有咳嗽病,很少有活年龄大的。白石匠把聂二娃当儿子看待,悉心传授技艺,四五年间聂二娃就把白石匠的手艺学会了。聂二娃自以为出师了,想自己出去闯荡。白石匠看透了聂二娃的心思,暗想,你小子还没学到家就翘尾巴了,得杀杀他的气焰,要不他不知道天高地厚。白石匠说:“二娃,你学石活几年,我想试试你的本事。”

聂二娃一听,将胸脯拍得咚咚响,“师父,我早把你的绝活学到手了。”

“别吹牛皮,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咋遛,你说吧,师父。”

“明天咱们出去找活,你一个人干,中不中?”

“中,你在一边看着吧。”聂二娃正求之不得哩。

“到时候活做砸了不给工钱,咋办?”

“我一天不吃饭,再给你割茧子。”石匠天天拿锤子和錾子,手掌上的死肉茧子厚,白石匠闲暇时就要用小刀割。割茧子是细活,割得太厚伤肉,太薄割不掉茧子,白石匠老了,眼睛不好使,时常要徒弟替他割茧子。这几年聂二娃跟着白石匠没享多少福,但通过辛勤劳动有饭吃有衣穿,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眼下聂二娃长成了大小伙子,身子骨结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对白石匠像爹一样,白石匠对他像儿子一样,二人相依为命。俗话说,没女人不成家,白石匠想给二娃娶个媳妇。

白石匠和聂二娃背着工具上路了,二人约好,都去同一个庄子,分开做活。师徒二人一路走一路吆喝,到了一个大庄子,有家要凿石磨,聂二娃抢上前去说,凿石磨嘛,我会,两天就能凿好。主人听聂二娃说他凿磨快,可省出一天饭,就答应让身强力壮的小石匠凿。白石匠在同村找到一家雕龙柱的活,各自忙活开了。聂二娃做活麻利,放下饭碗就干活,晚上直做到半夜,两天后石磨凿好了。主人望着新崭崭的石磨,不放心,得试试好用不好用。山里人家陪送嫁妆有三大件:箱柜、石磨、腌菜缸,要是陪嫁的石磨不好用,婆家笑话人。女主人泡好秫秫,准备磨秫秫。聂二娃蹲在旁边抽烟,只等主人磨了秫秫给工钱,找师父显摆。女主人把秫秫倒进磨眼里,握着磨把转几圈,没见糊糊出来,流出来的是清水。聂二娃想,可能兑水太多了。女主人又转几圈,淌下来的还是清水。聂二娃坐不住了,把烟袋别到腰里,围着石磨看看,握着磨把猛转几圈,再看石磨出口,一边出来清水,一边出来干面粉。女主人很生气,这样的石磨给闺女当嫁妆,婆家不笑掉大牙才怪哩,闺女还没出嫁就遇到不顺心的事,晦气。聂二娃打开石磨,没看出不对劲的地方,急出一头汗。女主人开始说难听话了,聂二娃连忙赔不是,一路小跑去找师父。师父拿起錾子锤子叮当几下,把磨身和磨盘合到一起,再往里续秫秫,出来的是又匀又细的糊糊。聂二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女主人唠唠叨叨地给了一半工钱,聂二娃不敢争执,跟随师父去雕石龙。石龙雕好了,共有两根龙柱,每根上面雕两条龙,一上一下,中间是石珠,二龙戏珠,栩栩如生,主人很高兴。主人听说铜峰山顶上的老龙头也是白石匠雕凿的,更是刮目相看,多给了工钱。老龙头是铜峰山顶的景观,上到山顶的香客,都要摸龙头,沾喜气。

一天,师徒二人去做活,恰巧靳寡妇的娘家兄弟小靳子住在这庄,和几个年轻人学习武艺,专门给有钱人家看家护院,在当地是惹不起的地痞,靳寡妇死了近十年,白石匠已经把这事忘了,但小靳子没忘,耿耿于怀。靳寡妇死的时候,小靳子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白石匠不认识他。小靳子看见白石匠,分外眼红,纠集几个同伙,把白石匠和聂二娃打得半死。师父年纪大了,顶不住,奄奄一息,聂二娃把师父背回家,白石匠气病交加,没几个月就死了。聂二娃含泪把师父埋在山坡上,背起工具独自闯荡了。

聂二娃来到一个叫观音堂的庄子,有家姓蒋的要打一盘石碾。蒋家是富裕人家,一座大院子,十几间青砖瓦房,七八头牲口。姓蒋的主人叫蒋五谷,四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说话和和气气,他见聂二娃年纪轻轻,不知道凿的石碾中不中。聂二娃说,只要凿的碾盘好使就中。蒋五谷说:“我这个碾盘不光要凿得好使,还得大。”

“多大?”

“六尺六。”

聂二娃吓一跳,碾盘一般是一尺五,而主家要凿六尺六的,“大叔,你为啥要凿恁大的碾盘?”

“我要给乡亲们办好事,把碾盘支到大槐树下,谁想用就用,分文不收。”蒋五谷笑呵呵地说。聂二娃顺着蒋五谷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远处有棵歪脖子老槐树,“大叔,一般的碾盘不就能用吗?”

“碾盘大能多碾粮食。”

“大叔,你有恁么大的石料吗?”

“有,从山上采下半年了,来了几个石匠,都不敢凿。”蒋五谷仍然笑呵呵。

聂二娃从蒋五谷的眼神里觉察到了异样,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财主都是心狠手辣的家伙,对待穷苦人凶巴巴,但蒋财主明显与平常的财主不一样,自始至终都用笑眯眯的眼光瞅着他,他暗暗提醒自己,只管老老实实做活,不多管闲事。这时,有个清亮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爹,你给谁说话哩?”说话的姑娘走出院门,她黑黑的,胖胖的,个子不高,很结实,直勾勾地盯着聂二娃看。“正在商谈凿石碾的事,你进屋去吧。”女孩手里拿着圆绣架,绣架上撑着一块布,像白布,又不像白布,乌油油的,看不出底色,布上面绣有牡丹,一朵已经绣完整,另一朵才绣一半,几片绿叶胡乱摞在一起,和底布一样看不出啥色彩。聂二娃见她火辣辣地盯着自己,急忙收回目光,心想,这父女俩都奇怪,得小心点,“大叔,你看啥时候开始做活?”

“别慌,先明后不争,咱们谈好价钱再做。”蒋五谷说。师父去世后,聂二娃头一次出来做活就遇到个大活,心里没底,“大叔,工钱你看着给,要是我做的活你相中了,就给几个工钱,要是相不中,不给工钱,我收拾家伙走人。”“小伙子倒是个痛快人,就按你说的。”蒋五谷说。“看你年纪轻轻,手艺肯定不咋样。”女孩说,目光始终在聂二娃脸上盘旋,像是老鹰发现了草地上的兔子,在天空飞来飞去。聂二娃心里嗵嗵跳,脸皮发烧,忽然想起那回凿石磨的事,不敢夸口,“中不中你看看就知道了。”“要是凿的不中,石头就拼不到一块了。”女孩拿绣架的手抬到脸颊前,脸色黑黝黝,绣品乌溜溜。聂二娃不敢与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相碰,“不敢说包你满意,我尽最大能力做活,中不中?”蒋五谷训斥女儿说:“进屋去!”“哼。”女孩鼻子一拧,狠狠剜一眼聂二娃,回屋去了。

蒋五谷是个慷慨人,头天没让聂二娃干活,先管一天饭,中午那顿饭还炒俩菜,亲自陪他吃饭,弄壶酒让聂二娃喝。聂二娃不会喝酒,蒋五谷自斟自饮,问他家在那里,家里还有啥人,做石匠活多长时间了,聂二娃如实回答。第二天一早,聂二娃拿着工具去山坡上做活了。凿碾盘的石料很大,有小半间房子,从山上开采下来好久了,运不回去,只好丢在山坡上。聂二娃围着大石头转几圈,反复琢磨,哪里该凿掉,哪里该留住,要凿成好石碾,就要把好料留下来,赖料凿掉,这要靠眼力,凭经验。俗话说,木匠一肚子账,石匠一肚子样,没动手之前肚子里先有图样,动手后心到眼到手到钎到锤到,不能出差错,就像蒋五谷的闺女说的那样,凿错了再拼不到一块了。聂二娃边看边转圈,端详了半上午,在石头上比划,从哪里下手,先凿哪里后凿哪里,看妥当后才能动手,凿出毛胚。

“好哇,你这个小石匠怪狡猾哩,老实脸坏心眼。”冷不防身后有人说话,聂二娃吓一跳,回头一看,是蒋五谷的女儿,手里掂着瓦罐来送饭,聂二娃怔怔地望着蒋财主的闺女。“哼,来了一晌午,还没动手干,光吸烟磨洋工,看你老实脸可不是个老实人。”女孩边说边比划,饭汤溅了出来。“动手前得先盘算好,不盘算好把石料毁了咋弄?”石活里讲究多,聂二娃一时半会给她说不清楚。扑哧,女孩咧嘴笑了,黑脸白牙,“你是个实诚人,我错说你了。”聂二娃觉得女孩怪直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本来就是实诚人嘛。”

女孩说:“哎,哎,吃饭了。”

聂二娃说:“我干一会活,要不你又说我混饭吃了。”

“看样子,你还怪犟哩。过来,吃了饭再干!”

聂二娃听出来了,必须去吃饭,不然还有更难听的话哩,撂下家伙,走到女孩站的石头下面,仰脸望过去,女孩是一双天足,稳稳当当地站在碗口大的石头上。他伸手去接瓦罐,女孩朝后面抬抬手,灵巧地避开了,盯视着小石匠,吃吃笑,“让开!”聂二娃听话地往后避让,只见女孩弯下腰,身子向前探,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她要往下跳吗?从上到下有半人多高,下面是乱石,弄不好就崴了脚,他刚想阻止,女孩身子往上一耸,跳离石头,轻巧地落到脸盆大的石面上,瓦罐顺势向前荡过去,又荡回来,洒下几滴饭汤。他的心随着她的身子落地了,也惊呆了,这哪是女孩?分明比男孩还泼皮。他担心地问:“崴着脚没有?”她吃吃地笑,大胆地望着他,“这算啥,崴不着脚。”

饭是玉米糊涂,玉米饼子,一盘炒萝卜,还煮了个鸡蛋,聂二娃想,这家主人心肠怪好哩,不亏待下力气人。他拿出玉米饼子狼吞虎咽,腮帮子鼓起核桃大的包。女孩吃吃地笑,“慢点吃,别噎着了,谁和你抢似的。”他呜呜啦啦地说,早点吃完早点做活。她笑殷殷望着他吃东西,他扭脸望着石料,琢磨凿碾盘的事,却不能集中注意力。

“哎,你叫啥?”女孩闲不住,不是手脚动就是嘴巴动。

“聂二娃。”

“嘻嘻,这名字好听。”

他知道女孩说的是风凉话,心慌意乱,暗暗提醒自己,师父就死在女人上了,万万不能有非分之想。

“你爹给你起的?”

“我没爹。”

“你娘给你起的?”

“我没娘。”

“嘻嘻,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娘把我送人了,那家后来也不要我了。”

女孩的脸稍稍严肃起来,“那你在哪儿住?”

“石头洞里,师父开凿的。”

“那你有没有亲人?”

“就我一个。”聂二娃匆匆吃完饭,拿起大锤和钢钎往石料走去。

“哎——”女孩大声叫喊。

聂二娃回过头看看,女孩瞪眼瞅着他,他继续往前迈步。

“站住!”

他很听话地站住了,没回身。

“你还没问我叫啥哩。”

他听这话好笑,她问他的名字,他也得问她的名字,这是啥规矩?

“你问哪。”女孩等得不耐烦了。

聂二娃怯怯地问:“你叫啥?”

“小芹,姓蒋,叫蒋、小、芹。”女孩回答得耐心仔细,唯恐对方听不清。

“哦。”

小芹对聂二娃反应平淡很恼火,有点受侮辱的感觉,“你叫一遍。”

陌生的名字叫起来十分拗口,聂二娃在心里尝试几次,没勇气叫出口,直到小芹催促三遍,才鼓起勇气叫一声:“小芹。”

“大声点。”

“小芹。”

“叫大名。”

“蒋小芹。”

“叫十遍。”

聂二娃领教了她的厉害,听话地叫十遍。

“这还差不多。”小芹似乎喝下了蜂蜜,从嘴里直甜到心窝,拎起瓦罐哼着小曲走了。

聂二娃被安排住在牲口屋旁边的小草房里,这是喂牲口的长工的住处,长工夜里起来给牲口添料,嫌麻烦,住进了牲口屋,小草房里就聂二娃一个人。屋里没油灯,聂二娃站在门口抽了一袋烟,发了一会呆,准备进屋睡觉。他把喂牲口的草料摊开,铺平,掏出一个洞,钻进去,只露出头。正是晚春时节,被草料包围着,暖烘烘,和以前要饭相比这就是天堂了,多亏师父教会他这门手艺哩,想到师父,他的眼睛潮湿了……师父的死让他极度伤心,坏人横行,好人没好报,做个好人真难哪……他突然萌生出当坏人的念头,念头刚生出,立即被压下去了,师父多次叮嘱他,要好好活人,不能做坏良心的事。这时,窗外响起了脚步声,他闭上眼,假装睡觉。听脚步声,来人奔小草屋而来,谁会这时候来哩?除了喂牲口的长工还会有谁。咣当,门被撞开了,重重地撞到墙上,聂二娃懒得睁眼,明天还得做活哩。

“聂二娃。”

聂二娃打个冷战,是蒋小芹,男女有别,黑更半夜来干啥?“聂二娃,你抽烟了吗?”蒋小芹站在门口,胖墩墩的身躯把门口堵严实了。“没,没抽烟。”聂二娃被蒋小芹的吼叫吓蒙了。“不能抽烟,这屋里放草料,失火了不得了。”蒋小芹降低声音说。

“我知道。”

“知道就中。”蒋小芹没话找话说,摸索着向聂二娃走过来。

聂二娃看得见蒋小芹的轮廓,“别过来。”

“咋了,还能吃了你?”

聂二娃慌张起来,上身脱光了,下身穿着七窟窿八透气的裤头,在女孩面前多难为情呀。蒋小芹寸步不让,“跟你说会话不中吗?”

“中,你站在门口,别进来。”聂二娃觉得这家人与别的人家不一样,蒋财主出奇地和善,蒋小芹出奇地泼辣,猜不透其中的缘故。有师父的教训,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对蒋小芹有股恐惧感。

“我坐在草堆上。”蒋小芹有了请求的意味。

聂二娃不敢放松绷紧的弦,“你站在门口,黑灯瞎火的,男女不方便。”蒋小芹不再坚持,靠在门框上。聂二娃摸索着穿上褂子,把草拢起来盖严下身,斜靠在草垛上,心里七上八下。蒋小芹没话找话说:“哎,你说话呀。”聂二娃是做活的下等人,人家是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实在找不出话可说,说石匠活吧,人家听不懂,问人家家里事吧,又不合适。蒋小芹望着黑洞洞的屋子,想了想,“你做活都去过哪呀?”

“胡乱转,哪儿有活就去哪儿。”

“去过沘水县吗?”

聂二娃只去过沘水一回,那次师父带他去县城买钢钎、錾子,让他抱在怀里,再三嘱咐,尖子朝下,别碰着人。他很听话,把褂子脱下来包裹着钢钎、錾子。“去过一回。”

蒋小芹兴奋起来,“城里热闹啵?”

城里住的都是有钱人,个个蛮横气傲,聂二娃对有钱人有刻骨铭心的仇视,“热闹。”

“聂二娃,哪天你带我去县城,中啵?”

聂二娃的心缩紧了,他一个做活的下贱人,咋能带着财主家的千金去县城哩,说不定是圈套,“我得做活哩。”

“做完活嘛。”

“做完活还得去揽活,一天不做活就没饭吃。”

“碾盘凿完了我让爹多给你些工钱,你就不会饿肚子了。”

“说好的工钱,咋能多要哩?”

“不就是几个工钱嘛。”在蒋小芹看来,家里有的是钱,多给几个不算啥。

聂二娃不吭声了,能多给几个当然好,但他想到了更深一层,不贪便宜不上当,师父多次叮嘱要老老实实做活……蒋小芹越是想多给他工钱,他越是害怕。她对蒋小芹的话没兴趣,只想着把大碾盘做好,“明天还得起早做活哩,我得歇息了。”

蒋小芹不愿意回去,还想继续唠叨。这时,娘在院子里叫她,蒋小芹拽上门走了。

几天后,大石头有了碾盘的雏形,接下来用小錾子慢慢凿,这是工夫活,把粗糙的石头凿得光滑,在碾面上刻出石槽,碾盘凿好后,最后比照碾面的尺寸凿碾磙。这期间蒋五谷仅来过两回,对聂二娃的手艺点头称许,叮嘱他慢慢凿,遇到天阴下雨就不干。聂二娃从没见过恁么好的主家,多住一天就得多管一天饭,不知道蒋财主咋想的。蒋小芹天天中午来送饭,相互熟识起来,聂二娃对她不再提防,不相信单纯的女孩会隐藏着阴谋。不过,有个疑问始终盘旋在他心里,蒋财主是个好心人,凿个碾盘让庄里人使用,可也不至于凿恁么大呀。一次,聂二娃壮胆问,蒋小芹满不在乎地说,凿个大碾盘让人家都知道蒋财主的善心,捞个好名声。聂二娃不满意蒋小芹的回答,财主做善事也是有的,可凿的碾盘实在太大了,多费好多工钱管好多饭。蒋小芹吃吃笑着说:“嗐,连这也不知道呀,我爹精着哩,你想想,碾盘大了牲口转圈多,花力气多,拉粪多,我们家就能多收拾些粪。”聂二娃明白了,蒋财主精明,粪是农家宝,粪多庄稼好,这样算下来很划算。蒋小芹又说:“你想呀,碾盘大了抛洒的粮食多,我爹能多扫些粮食,喂牲口。”聂二娃恍然大悟,看不出蒋财主厚道的背后隐藏着精明。但是,还有一样想不通,其他人家都怕自家的黄花闺女与做活的下人接触,蒋财主为啥让蒋小芹天天送饭哩,想问又不敢问。

碾盘凿好了,从山上运回庄里不容易,蒋五谷叫了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蒋小芹为大碾盘绑上红绸子,火辣辣的红,搬运前还放了一挂鞭炮,满山谷响。碾盘立起来了,一人多高,中间插了根三四丈长的木杠,一边十几个小伙子抱着木杠往前推,像巨大的车轮子,缓缓滚动。聂二娃没想到头一铺活就凿恁大的碾盘,师父要是活着该多好呀。上坡好办,最担心下坡,弄不好就要顺山坡滚下去,他的心揪紧了。蒋财主早想妥了,在木杠上套上两根绠绳,每根绠绳用十几个小伙子在后面拉,碾盘很听话地慢慢下滚,运到庄里时已经晌午,支在了歪脖子老槐树下,放了长长一挂鞭炮。附近几个庄都轰动了,赶来看热闹,碾盘大,石磙大,人推不动,只能用牲口拉,蒋五谷让人套上驴碾包谷,磙子大,碾得快碾得碎,引来阵阵叫好,当场就有几家要聂二娃去做活。蒋财主家大摆宴席,款待乡亲,聂二娃被安排在上座。他没受过这样高的待遇,没喝酒先晕了。

晚上,聂二娃收拾好工具准备走,刚出门,蒋小芹拦住说:“你走不了啦。”聂二娃心里咯噔一下,没啥大不了的事,不给工钱不要了,手艺学到家了,还愁找不到活?蒋小芹挡住去路,吃吃地笑。聂二娃十分厌恶,不要工钱还不让走,总不能打我一顿吗?蒋小芹发话了,一字一句说:“这就是你的家,上哪儿去?”聂二娃听得糊里糊涂,我的家?我的家在山洞里。蒋小芹吃吃笑着从聂二娃肩膀上夺工具,聂二娃不愿意了,那是吃饭的家伙。蒋小芹吃吃地笑,“我爹看上你了。”这话更让聂二娃摸不住头脑,看上我啥了?看上我的手艺了?蒋小芹把工具随便摞到地上,拉着聂二娃往屋里走,“我爹在堂屋里等你哩。”聂二娃只好跟着蒋小芹去堂屋。屋里点了几盏灯,明晃晃的,四方桌上摆着酒菜,蒋五谷两口子坐在桌前,见聂二娃进来,笑眯眯地望着他笑。蒋小芹的娘慌忙让座,蒋五谷说出和蒋小芹的话一模一样,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聂二娃不敢坐,更相信自己的推测,父女俩早商量好了,下了套子。蒋五谷再三催促,聂二娃才将屁股欠在凳子角上。蒋五谷给聂二娃端杯酒,看着他喝下去了,才慢慢道出原委。蒋五谷有两个儿子,都死了,只剩下小芹一个闺女,想招个上门女婿,有钱人家看不上小芹,嫌她又黑又胖,疯疯颠颠,没有女孩样,穷困人家倒是有意,不过是贪图蒋家钱财,蒋五谷看不上眼。那天见聂二娃来揽活,觉得小伙子不错,是个过日子的人,就产生了招他上门的想法,得知他没爹没娘,更坚定了想法,有意让他凿大碾盘,考验他的手艺,观察他的人品。碾盘凿了一个月,老两口观察一个月,见他和小芹处得好,更中意了。聂二娃前想后思,反复琢磨,觉得蒋家人不像是下套子,就应承下来了。他太高兴了,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回到了小草屋。

蒋家庆贺大石磨凿成,惊动了杆子,这天夜里抢了蒋家的钱财,杀掉了蒋五谷两口,绑架了小芹,小芹性子暴烈,大骂不止,被杀害了。聂二娃睡得像死猪,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天亮后被邻居捉住,说他凿碾盘是假,当眼线是真,把他送到官府,关了半年。在一个风雨之夜,聂二娃逃出大牢,有了新想法,师父手艺好,人本分,被人打死;自己处处按师父的话做,做老实人,被人陷害;小芹一家人恁么好也惨死了,他悲痛欲绝,决意做恶人,为蒋小芹和师父报仇。他重新做石匠活,但这次与上次不一样了,专找厉害人家揽活。一天,他打听到一个人姓单,人称单无敌,枪法十分了得,大财主家争着请他,谁出的价高他就去谁家。聂二娃到了单家,正赶上他家盖新房,愿意给他家打凿石狮子、石龙、石虎、石雕、石台、石阶、石敢当、石柱子,不要工钱,只有一个条件,教他学打枪。单无敌问学打枪干啥,他说要为财主家看家护院,挣钱容易挣钱多。单无敌答应下了。聂二娃边干石活边学打枪,十个月后,石活干完了,聂二娃也学会了单无敌的本事,把他干掉了,得了他的枪,当了搓单杆子……一想到当了杆子,他的脊梁就发凉,为自己开脱,按师父你的说法没法活命,只能走杆子这条路了。聂二娃天资聪慧,掌握了打枪的基本功,反复琢磨,刻苦练习,练就了神奇枪法,把养父母、杀害师父的小靳子都干掉了。又经过多方打听,得知抢劫蒋小芹家的是呼雷豹,寻机把他也点了。

从此,世上没有了手艺高超的石匠聂二娃,有了枪法一流的神枪手,一颗瓤。

那天,一颗瓤扮装成抢花帽子的杆子,引诱活阎王。活阎王已经在几天前陆续把人马埋伏在竹林岗庄园里了。行动那天,探子报告说发现一队杆子,活阎王以为赛秦琼亲自出马,带领人马猛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包围了一颗瓤。活阎王的人马众多,庄丁管直,枪快,一颗瓤的人马少,被打个措手不及,双方响①起来不久,一颗瓤的人马被压到山沟里,抬不起头。此时赛秦琼的人马还在竹林岗以东十里的地方潜伏着,等到枪声响起来的时候,误以为一颗瓤和哪个山头的杆子遭遇了,节外生枝,赛秦琼从密集的枪声判断出不是和杆子遭遇了,那枪声响得干脆利落,又准又狠,少说也有几百支枪,他命令火速增援,跑到竹林岗的时候,一颗瓤的人马已经被消灭完了,他指挥大队人马反包围活阎王。活阎王以为阴谋得逞,没想到后面来了更多人马,反把他包围在中间,他急忙命令杀出去。但竹林岗被围成了铁桶,插翅难逃。活阎王退守到庄园里,赛秦琼紧追不舍,竹林岗庄园远没有五龙口庄园防御工事坚固,没费多大力气就拿下了。

一颗瓤边打边撤,逃出去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烫了,血流多了头晕,他紧紧抓住缰绳伏在驴背上,颇有灵性的三白驴驴不停蹄地狂奔,他失去了知觉一颗瓤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抬起胳膊支撑身子,想坐起来,但是胳膊有千斤重,他强忍疼痛翻过身子,往前挪一步远,头碰着了东西,像堵墙。可能掉到地窖里了,他想,即是地窖,洞口一定在上面,他咬紧牙晃晃悠悠站起来,伸手向上摸,比头顶高不多的地方平滑,是用泥抹平的墙,用劲推了推,没有松动的迹象,不像是地窖,这是啥地方哩?忽然,他伸手摸腰里的小黑驴,没有,可能被人活捉了,唉,一世英名竟然落到这种地步……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他侧耳细听,是女人的声音,像是问他的,他不敢贸然回答,却没有声音了。突然,又传来搬东西的声音,他本能地蜷缩身子,眼前突然亮起来了,透过亮光的小方孔望出去才发现,不是在地窖,是在一间屋子里。

“你醒了。”女人问。他不敢贸然答话。“你受伤了,从驴身上掉下来,栽倒在我们家门前,我要是不管你吧,你是个人,一条命,就是鸡狗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你说是啵?”原来是女人救了他的命,他想站起来给女人磕头表示谢意,刚一弯腰伤口剧烈疼痛。女人连忙阻拦住说:“不用,不用,谁没有三灾两难的?先躺着歇息吧,我给你上过药了,等会药熬好了,喝点药。”“我,给你添麻烦了。”一颗瓤仔细打量女人,深蓝色衣服肘子上补个黑色大补丁,洗得干净,女人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绾个发髻,发髻上别着银簪子,银簪子下面缀着银链子,在脑后来回晃动,银色一闪一闪。“嗐,麻烦也没办法,你在驴背上趴好长时间了吧,早不掉晚不掉,偏偏走到我们家门口掉下来,谁叫我碰见你哩,不碰见不说了,碰见了不救是罪孽呀。大兄弟,你身上还别着枪,是不是……?”一颗瓤紧张起来,再次伸手摸摸腰里,什么都没有。“别找了,我给你藏起来了,那东西太扎眼。”女人想了想说:“大兄弟,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大姐尽管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感激还来不及哩?”“大兄弟,看你身上别着枪,不像是官兵。我想,你不是局子里人就是杆子里人?不过不要紧,我不报官,要是报官就不救你了。”

“大姐说哪去了,既然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给的,啥时候要都中,就是报官请赏,我绝没怨言。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是铜峰二架子。”

“哦,怪不得大兄弟说话爽快,有来头哩。你叫啥名字?我救人也要救个明白。”

“我大名叫聂二娃,不过没有人知道,你记住一颗瓤就中了,提起一颗瓤方圆百十里没人不知道。大姐,你、你叫啥名字呀,日后有机会好报答你。”连死都不怕的一颗瓤在女人面前扭扭捏捏,说话吞吞吐吐。

“唉,女人家没有个大名,小名不好听,你就叫我大姐好了。”

“大——姐——”一颗瓤眼含热泪叫一声,虽然是同样的两个字,但这一声与刚才的有本质区别,那一声是官称,就像大哥大爷先生掌柜的一样,但这一声却饱含深情,叫出口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了蒋小芹的影子,此刻,他觉得大姐像蒋小芹一样亲。女人似乎并没有察觉一颗瓤翻江倒海的内心,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水,“渴了吧,给,搁在里面慢慢喝。”女人坐到洞口前的小床上,压低声音说:“大兄弟,你躲进去别动,我不叫你别出来,千万别让局子里人发现了,要是被他们抓� ��就没命了。”女人用木板堵住小门,把一颗瓤挡在闷葫芦里。原来紧靠墙边有个小门,小门下面放着罗汉床,罗汉床三面用长长的高高的秫秸席遮挡住,从屋里看不出墙上有洞。为防备杆子抢劫,女人在墙上开了闷葫芦,藏粮食用。女人做好饭,熬好药都从小门里递过去,还请来先生给一颗瓤看枪伤。

一颗瓤天天闷在闷葫芦里,焦急万分。第七天晚上,女人的丈夫回来了,女人让一颗瓤出来与丈夫相见,一颗瓤见那人高大的身材,仿佛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那人也打量一颗瓤,昏暗的油灯下看不真切,那人把一颗瓤拉到油灯近前仔细看看,“你不是铜峰二架子吗?”

一颗瓤怔怔地点点头。

“一颗瓤!”

“剃头匠!”

女人看呆了,“你们认识?”

“咋不认识?他给我剃过头哩。”

“我看过他打枪哩,他的枪法真准,百发百中。”剃头匠出去剃几天头,今天才回来,一进门看见门口拴头纯种三白驴,心里咯噔一下,纯种三白驴很值钱,小户人家买不起。三白驴是沘水县的特产,全身披黑毛,眼圈、嘴头和腹下部为粉白色,因而称作“三白驴”。三白驴肩膀挺直,身架修长,比一般的马还高大,驮两千斤能行走自如,跑起来不比马慢,抗病能力和适应能力极强,有“铁驴”之称。附近省县的客商常来贩运纯种三白驴。一颗瓤不好意思了,“唉,打枪没啥稀奇的,不过是摸得多了,就像你剃头一样,用刀子在头上晃来晃去,怪吓人的。”

剃头匠个子高大,身体壮实,说话瓮声瓮气,像打雷。剃头匠看看坐在黑影里的女人,埋怨说:“你把三白驴拴到门口,多惹眼,要是被人看见,不把这兄弟暴露了吗?”女人说:“这几天一直在牛屋里拴着,挨晚我才牵出去透透气。”一颗瓤说给他们添麻烦了,明天就要走。“兄弟说哪里话,别说女人心软,就是我在家也要搭救兄弟呀。”剃头匠说,年前在铜峰剃头,临走大架子让引全梁给了剃头匠几袋白面,过年蒸了几锅馍,孩子们吃得香,肚皮快撑破了还想吃,“你就安心待在这里养伤,养好伤再回去,这几天我不出去做活了,在家陪兄弟。”

一颗瓤更感动了,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没有感受过家庭温暖,那天女人与他交谈,让他有了想叫声娘的感觉,今天剃头匠又为他想得周到,猛然觉得剃头匠就是他的亲哥,想上前搂着剃头匠叫声哥、或者爹,痛哭一场,把多年遭受的苦难宣泄出来。但他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咋能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哩?为了掩饰冲动,他走到油灯前,燃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吸起来,“大哥,我这人嘴笨,不会说,等伤好了,一定报答你们,我一颗瓤吐唾沫砸个坑,说话算数。”

女人说:“兄弟,别说这些了,我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报答吗?前几天我就说了,赖好是一条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吧?我不要你报答。”

一颗瓤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人家救了命还不让报答,这是多大的恩情呀,今生今世也还不完,他的目光透过泪水看过去,女人和剃头匠面容模糊,他们是他最亲的亲人……一颗瓤装作被烟迷住了眼,勾下头抹眼泪,“大哥大姐,以后你们不管缺吃缺穿还是缺钱花,言语一声,我一定给你们送来。”

剃头匠连忙制止,“兄弟,别嫌我说话难听,你送来的东西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我们正当人家再穷也不敢要,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赖点穿薄点也不花你的钱。兄弟,我说这话你别生气,实话不好听。”

要是在平时,一颗瓤非发脾气不可,但今天不能发脾气,也不会发脾气,他们是正当人家,自己弄来的东西送给他们,玷污了他们的清白,他们日子过得寒酸,但一家人和睦相处多好。他再次想到了蒋小芹,看来这辈子不会有家了,从跳进杆子的门槛那天,全身上下都印上了土匪标记,想拔腿不干不可能。“大哥,我、我光棍一个人没有啥东西能报答你们的,大哥说得对,我一身上下都是抢来的,不能把抢来的东西送给你们,我这条命是你们救的,啥时候要啥时候还你们。”

“大兄弟净胡说!”女人说。

剃头匠说:“兄弟,为了以防万一,咱们别说漏嘴了,如果哪天被人发现了,你就说是我的表弟,做生意的,想在这里收点山货去汉口贩卖,就叫我表哥好了,别叫她大姐,一听就别扭,庄里人都叫她剃头嫂,你也叫她剃头嫂吧。”猪圈里猪叫得凶,剃头嫂出去喂猪了。剃头匠给人剃猪尾巴头,得到不少猪,就在家里养起来,但家里穷,养不了恁多,没长成就卖了,圈里还有四头小猪。

一颗瓤安心在表哥家养伤。驴不得夜草不肥,但三白驴在夜间吃饱以后,会在三更天叫,称为“夜鸣应更”,也中“驴叫半夜”。一颗瓤知道它的特性,晚上出去做买卖,轻轻捋捋它脖子下面,它就不叫了。这几天每到夜半三更驴就叫,叫声大,栗子洼全庄都能听见,有好事者悄悄报给民团局子。局子队长听说有这样的事,就派了两个保丁去剃头匠家查问。保丁气势汹汹地来到剃头匠家,站在门口高声叫唤,剃头嫂连忙出来,见是保丁,心里腾腾跳,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兄弟,啥风把你们二位给吹来了?”保丁趾高气扬地瞟一眼剃头嫂,“有人举报剃头匠私通杆子。”剃头嫂紧张起来,是不是他们发现了?这几天一颗瓤一直在闷葫芦里,晚上才出来坐坐,咋会露马脚哩?“唉,大兄弟,私通杆子可是掉脑袋的事,不能乱说呀,你们要是陷害我,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有人举报你们家通杆子。”脸色白的保丁重复说。

“快把杆子交出来。”脸色黑的保丁说。

“大兄弟,没凭没据,光听人家胡说,不是冤枉好人吗?”剃头嫂前思后想,想不出咋走漏了风声。

“哼,剃头嫂,你还嘴硬,这是啥?”白保丁指着院子里拴的三白驴,盯着剃头嫂问。

“这就是罪证!”黑保丁说。

剃头嫂知道他们没发现一颗瓤,看见三白驴只不过是猜测,她放心了,抿嘴笑笑,“哎呀,大兄弟,你可把我吓坏了,我和你家剃头哥可都是本分人哪,哪敢私通杆子哩?我以为是啥大不了的事哩,那三白驴是你剃头哥表兄弟的,他想在咱这儿收点山货贩到汉口去卖。这不,他把驴先放在我们家,进山去了,等看好了货,再驮走,这咋能是私通杆子哩?”保丁听了剃头嫂的话信以为真,但来一趟没弄到油水,心里怪不是滋味。白保丁气哼哼地说:“不中,进屋搜搜!”剃头嫂假意上前阻拦,两个保丁用枪托推,剃头嫂顺势往门扇上使劲靠,哐当,弄出极大的声响,坐到了地上。保丁径直闯进屋子,剃头嫂的心悬了起来。

剃头嫂有意大叫,手按着腰高声喊叫,“哎哟,哎哟,大兄弟,我们是善良人家呀,咋敢私通杆子哩?那可是杀头的罪呀,千万不敢乱说。”俩保丁见剃头嫂摔倒在地,凶恶的气焰稍稍收敛了,“我看你们家不像私通杆子的人家,不过哩,剃头嫂,我们是例行公事,队长下命令了,我们不来不中呀。”“那是,那是,我知道两位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好说。”剃头嫂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八仙桌前端起笸箩,把炒得香喷喷的花生往保丁兜里塞。黑保丁笑眯眯地望着剃头嫂,不言语了。白保丁不买账,拿着枪往屋里闯,眼睛像狗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一颗瓤在闷葫芦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剃头嫂的叫喊声惊醒了,侧耳听听才明白,准备出去,又犹豫了,要是把这两个家伙解决了,剃头匠一家就说不清了。白保丁抱着长枪走到织布机旁,把蒙在上面的席子挑开,哗啦,瓦盆掉到地上摔碎了,黄豆撒一地。剃头嫂吓一大跳,怕一颗瓤冲动,“哟,大兄弟,你看咋弄的,这可是我们家半月的口粮呀。唉——我回头把豆子拣起来算了,给你们说我家没有杆子,你不相信,你看,这两间房子都搜遍了,没有吧?杆子是活人,又不是东西,要是有,能藏哪儿哩?”塞了满满两口袋炒花生的黑保丁说:“哎,别搜了,回去给队长交个差算了。”“别急,再看看。”白保丁走到床边,用枪管猛挑床上的烂被子。剃头嫂的心揪紧了。这时几只红公鸡来啄地上的豆子,剃头嫂灵机一动,对准一只鸡狠狠踢一脚,鸡惨叫一声逃出门外。保丁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一跳,慌忙回头,剃头嫂笑容满面地说:“大兄弟,你看这公鸡多肥,送你们一只做下酒菜,中不中?”黑保丁听说,笑逐颜开,拉着同伙往外走,“中,中,一人一只。”白保丁骂骂咧咧地说:“哼,不能私通杆子啊,走。”剃头嫂陪笑说:“不敢,不敢,发现杆子马上向你们汇报。”

黑白保丁的枪杆子上吊住鸡走了。剃头嫂如释重负,蹲下身子拣拾黄豆,“嗐,财去人安乐,破财免灾嘛,不管咋说,没出事就中。”一颗瓤露出头,望着剃头嫂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剃、头、嫂、为了我,你们担恁么大的风险,我、我咋报答你们哩?”“嗐,啥报答不报答哩,人活着不容易,谁都有遭难的时候。”剃头嫂没抬头,一粒一粒拣拾黄豆。一颗瓤止不住流下泪水十几天后,一颗瓤的伤养好了,准备晚上走。剃头匠让他再住两天,一颗瓤说多待一天多添一天风险,早点走稳妥。剃头嫂擀好一大锅面片儿,还馏了几个包谷面馍,让一颗瓤吃饱好赶路。穷苦人家为节省粮食晚上不吃馍,只喝面条面片儿,称为“喝汤”,只有来了贵客晚上才吃馍。一颗瓤吃着馍,眼里含着两包泪,有满肚子话要说,却说不出来。剃头嫂说:“出栗子洼往东南走有条大路,晚上乱得很,一定要小心。”一颗瓤的腮帮子酸痛,点点头,忽然,跪下来,饱含真情地一字一顿地说:“哥,嫂,我一颗瓤没家没口,没本事报答你们,你们的好处我记住,啥时候有用得着兄弟的时候,只要捎个信儿……”他说不下去了。

剃头匠拉起一颗瓤,“越说越多,让人看见不好。”

“走吧,大兄弟,我们不图你啥。”剃头嫂说。

一颗瓤的泪水滚下来,满肚子话只说出两个字:“哥,嫂……”

剃头嫂上前拍拍一颗瓤膝盖上的尘土,“嗐,大兄弟,别说了,走吧。”

一颗瓤跳上三白驴朝驴屁股上拍一巴掌,跑出百十步远,停下来回头看看,一片黑茫茫,看不见剃头匠两口子的身影,又拍一巴掌驴屁股,出了庄。顺路往东南方向走了一阵,越想越憋火,决定端掉敲诈剃头嫂家的那个民团局子。他掉转驴头往回走,绕过栗子洼,悄悄打摸到民团局子的地点,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局子端了。从局子里搜出不少钱,用衣服窝成袋子,装进去,悄悄回到剃头匠家,想把钱袋隔墙扔进去,转念又想,这是陷害人家呀,大哥大嫂也不会随便接受银子,就把钱袋系到驴脖子上,慢悠悠地往铜峰走。他搓单几年,上了铜峰受约束,不自在,就在山里转悠了几天。这天,快晌午时,他听见山那边枪声大作,忽然看见一队人马追赶一个人,正是白毛狼追赶得高(未完待续)

中原匪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中原匪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