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医院的大门的，那一瞬间好像丧失了意识。一长串的汽车鸣着喇叭开过来，“吱溜”一声尖利刺耳的刹车声，一辆轿车眼看就要撞到他了，却在她的脚前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把头伸出窗外破口大骂道：“要死你也找个好点的地儿啊？”如燕的腿颤抖不止，被这么一吓，竟慢悠悠地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人和车全都围了过来。胖司机走下车，对着周围喊道：“你们大家都得给我作证啊，我毛都没碰到她一根，是她自己倒下的，明摆着就是想讹诈人。”
胖司机还在那儿咋咋呼呼的找目击证人，一回头却发现地上的如燕已不见了。刚刚她已经爬了起来，很快地走到了对面，急急地转身拐进一个公园里去了。她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惊吓，两行眼泪像泉涌似地淌下来。真要是给那汽车撞死就好了，自己倒省掉了好多麻烦。天阴沉沉的，一会儿竟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下雪对柳城来说是几年不遇的喜事，很多人都涌到外面，欣喜地看着那飘飘扬扬的雪花。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如燕枯坐在那儿哭了一会儿，身上竟然被落了一层雪花，整个人静止不动地仿佛是一个做得很逼真的雪人了。
公园深处的一排常青树刚刚被修剪得一截子长短，顺着常青树旁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儿路上，走来一位清洁工。他手里拿着清洁的工具，正一路扫着地上的落叶，连带地把一些星星点点的积雪也扫了。等他走到靠近长椅时几米开外时，才看到定定地坐在那儿的如燕，厚厚的冬衣上落了一层洁白的雪，活像是个冰雕。这么大冷的天，怎么会有人来公园玩呢？等他小心靠近前来时，雪人动了一动，老大爷吓了一跳，随即那个雪人缓慢的站起来，趄趔地往公园大门的方向走去。这姑娘一定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老汉心里想着，远远得冲着她怜惜地说道：“姑娘，这下雪天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心着凉！”如燕只是一路往前走，未加理会。
已经是晚上的时间，街边的路灯一齐亮了起来，地面上刚刚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人踩到上面，就是一个黑黑的浅浅的脚印。灰白的天上，仿佛是被月光普照着一样泛着清冷的光辉，其实天上并没有月亮，应该是地上的白雪把天空给映照得亮堂了。街上依然有不肯离去的人，留恋地在这难得一见的雪地上面溜达。他们以为如燕也是他们中一员，也像他们一样很流连在这个雪夜。所以她一个人走在寒冷的街头，并不是很引人注意。就这样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柳树林里。
柳树林里罩着一层清冷的光，薄薄的的雪没铺均匀，隔几米远才见到一方。光秃秃的柳树枝上，像涂了了些白色奶油的巧克力架，树下却少有雪，可能是被巨大的树冠挡住了，落到地上的就少了。如燕站在湖边，看着黑黝黝的湖面，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这湖是个人工湖，不知道水有多深，跳下去会不会淹死呢？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她的头脑一片混沌，身子却让一阵旋风卷在里面，怎么也找不到逃离的出口。也许跳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的皮鞋，正一步一步地往湖边移着，冰凉的湖水漫过鞋帮，一下子钻到鞋子里，一种透彻骨头的寒冷，从脚底传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肤。脚冻得麻木了，这种麻木正一点点上移，等水漫到小腿时，黑漆漆的水面上忽然出现两束光圈，光圈照出一个高大老长的影子横隔在水面上，她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影子了。有汽车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接着就是关车门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沉重。应该是有人赶来了，如燕慌乱地往后退着，鞋里灌了水，扑挞扑挞地响。等那一男一女两人走到近前，如燕已退到了岸上。
这可能是一对中年夫妇，经过柳树林时忽然看到湖边有个人影，泡在冰凉的湖水中慢慢往湖心走，意识到这人可能想轻生，一个急刹停住了车子，飞一样奔了过来。那男的一看如燕说道：“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做傻事了?”如燕的裤腿全湿了，往地面上滴着水，原先地上的一点雪瞬间便融化掉了，她冲着那人一笑道：“不是的，是——是——我的戒指——掉到水里去了。＂她伸出自己的手，冲着那人张了张手指。那个女人诧异地说道：“你的戒指怎么会跑到湖里去了？再说了，是戒指重要还是命重要?这——这么冷的天？”在车灯的照射下，她看到如燕的嘴唇冻得青紫，不停地打着哆嗦，又问她说：“你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如燕便哆嗦着说自己家就在附近，不劳他们相送。但那对热心的夫妇哪里肯依，一边一个人驾着她上了车，直把如燕送到她家楼下，等如燕上了楼好半天，还守在楼下不肯离去。似乎是怕如燕会说话不算数，又跑去那个湖边。这天底下的好人还是大有人在的。
如燕战战兢兢地到了家，父亲和继母都正等着她。父亲看到她裤腿全湿了，追问他怎么回事，如燕便推说是踩到雪洞里了，他们也没有怀疑。第二天就是喜日，新娘要做的准备还很多，但如燕哪里有心情，推说不舒服就回了自己房间。继母只道她闹点情绪，也没太在意。反正第二天就是婚礼，估摸她也折腾不出什么新花样了，所以很放心地睡觉去了。
那天夜里，她一夜都没睡，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上的玻璃渐渐发白，眼看迎亲的车马上就要来了，吓得一跃而起，悉悉索索得地起床了，就着窗外的一丝微弱的亮光，用手拢起头发扎了个马尾，打开门轻手轻脚地下楼梯，像个幽灵一样，飘飘忽忽地就来到了大街上。外面的小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地面的积雪已经被来来往往的汽车轮子轧得全无踪影，只有道旁的草地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走过柳树林时，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她忍不住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一幕，唉，这想死怎么也那么难呢？
过了柳树林，那一片因为没有树挡住，风变得大了许多，吹在脸上生疼。如燕这才记起，因为出来得比较匆忙，连个围巾都没有系。那风从脖领出钻进去，浑身都觉得冷了。微亮的天光里，街道都是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后，那风才渐渐小了，因为这里到了繁华地段，高楼大厦多了起来。可能时间太早，大街上只有赶早班的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影，沿路的店铺都铁桶似的关着门。后来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就走上了去同乐饭店的那条路线。可能是因为天天走惯了的，无意中就又沿着这路走了。
终于走到一家店铺门口，那店铺里却是亮着灯的，一个男人张着臂膀捧出一屉蒸笼，蒸笼冒着很大的白色蒸汽，看不清蒸汽后面人的脸。原来是一家包子店。如燕便想，即使是准备赴死，那也一定要弄个饱腹的，几顿没有好好吃饭，她更觉得饿了。她就穿过马路走了过去。到了包子店门口，买了两只包子。男主人在找钱给她时说道：“姑娘，你是我今天的第一个客人，给你优惠一些。”如燕道了声“谢谢”，就坐到门前的一张条桌上吃起来。男主人似乎很热情，一边忙活着一边跟她攀谈说：“姑娘起这么早干嘛去？”这个男主人是个比较嘴碎的人，如燕不想过多地跟人攀谈，敷衍了两句，又起身走到马路上，一边走一边吃着包子。不知不觉地就把两只包子吃完了，至于那包子是什么馅儿的都没注意。
正在努力回忆着包子馅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同乐饭店的门口了。饭店的门是关着的，还没到上班时间。天已经大亮了，马路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晨跑的、送孩子上学的、买菜的，嘴巴里全都冒着白腾腾的热气，匆匆从如燕身边走过。如燕就想，自己该往哪儿躲呢?她从没像今天这样害怕天亮，家里现在一定闹得天翻地覆的呢！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悄悄得告别这个世界。她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出门前她拿了一把小刀放在口袋里的。手指尖触碰到刀刃时，被割了一下，生疼生疼的。这样锋利的刀刃，割开静脉一定没有问题的。就在她的手往口袋外拿出时，无意间触碰到旁边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把黄铜钥匙。怎么会有一把单独的钥匙呢？如燕把钥匙拿出来一看，才想起那是高秋以前住处的钥匙。高秋那天突然消失，自己这把钥匙也没有机会归还。现在再看到这把钥匙，忍不住百感交集。忽然，她心里陡然一亮，那里倒是自己藏身的一个好去处。到那里去静静地来开这个世界，该会是怎样的一种悲凉呢？她自觉是个懦弱的人，面对眼前的处境，只能选择逃脱。
如燕离开同乐饭店就往那里走去。在往楼梯上走得时候，如燕又犹豫了。这房子是高秋租来的，他恐怕退租了吧？也许现在已经换了房主了。想到这儿，她又折身下楼。刚下了两级台阶，又一想，既然都到了这儿了，就打开看看碰碰运气吧。
门还是那扇门，墨绿的铁皮上，装着个诡异的猫眼，仿佛是个不怀好意的人，在暗处静静地窥视着自己。如燕不免心虚，拿着钥匙的手抖了几下，那钥匙才插到锁眼里，往右轻轻一旋，竟然开了。
如燕心里一阵窃喜，打开门一看，屋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倒不像长时间没人住过的样子，收拾得还很干净，难道那次自己走了以后，又谁来打扫过吗？不过，这种念头只是在她心里一闪即逝，她的心已经麻木了，懒得去过问周遭的一切，站在客厅里略一踌躇，就抬腿进了朝南的卧室里。
也许高秋离开太久了，卧室里已经闻不到他的味道了，只是弥漫着一种很浓烈的药水味。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好像还是高秋之前用的那床被子。床头柜上放着几个药瓶，如燕不记得这几个药瓶是之前就放在这儿的，还是后来放上去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离开才是事实，这屋子里留下的只是伤心的回忆。
她颓然地跌坐到床边，把那几个药瓶往一边挪了挪，慢腾腾地伸出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把小刀，搁到药瓶的旁边的柜子上。这把小刀本来是用来削眉笔的，虽然很袖珍，但刀口却出奇地锋利。此刻的天已经大亮了，窗外的白惨惨的光线透进来，那刀口就闪着森森寒光。然后她伸出袖子，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像主刀的医生手术前在寻找合适的手术部位一样。动手前，她最后一次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想想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还未来得及降生，就要和自己一同赴死，她眼里就有泪汩汩地流出。最后，她下定决心般颤抖着一只手，到床头柜上去拿小刀。可能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只听到嘡啷一声，把那个药瓶打翻了。药瓶倒在桌上，瓶里的棕黄色的药水一下子全都留了出来，房间里的药水味儿更加浓了。
她急忙手忙脚乱地去扶起药瓶，忽然看到翻倒的药瓶的下面压着一张照片，已经被药水全浸湿了。她赶紧拿起照片，一看到那张照片，如燕的表情像被黄蜂蛰了一下一样跳了起来。她胡乱地从旁边拿了几张面巾纸，不停地擦着洒那照片上面的药水，照片上的两个人渐渐清晰起来，正是她很高秋的合影。
照片上，如燕和高秋都端坐在那里，满脸惊恐地看着前方。如燕记得那是刚和高秋恋爱史，在那个上岛在咖啡厅里，被文丽抢拍下来的镜头。可是，这张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如燕这才重现抬起头，狐疑地打量起这间房子来。怪不得刚进来时就觉得这屋子像有人住着的样子，难道高秋又回来了吗？她跳将起来，冲到衣柜前，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猛地打开了衣柜的门。
衣柜里赫然挂着几件熟悉的衣服。没错！是高秋的衣服！如燕再熟悉不过了，那件灰色衬衫的扣子掉了，当时因为一时找不到同色的线，只好用白色的线给他缝的扣子。她伸手从衣架上取下那件衬衫，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了高秋的身躯一样。她突然很想见到他，既然他回来了，临死前，无论如何总要见他一面的。不然，她会死不瞑目！
她旋即转身出来，把客厅、厨房、卫生间都寻找了一遍，甚至把厨房的壁橱的门都打开了。可高秋去哪里了呢？她风一样从屋里卷了出来，飞快地走到了大街上。心里却透亮透亮地明白——昨天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人一定是高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