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没注意到脚旁的一滩液体——一滩不知怎么泼洒在那里的滑油，一脚踏入其中而失去了平衡。她重重滑倒在地，飞溅的油液和撞击的声响混合出“乓嗞”的声音。这还把艾莉卡吓了一跳，她连忙回过头去，却又因为直射眼睛的强光而眯起眼睛。她不由得抱怨起来：“薇拉你搞啥啊！这里有必要开灯吗！我都看不见了！”
“又不是我想要开的啦！是不小心碰开的！不小心！”被冤枉的薇拉气咻咻的回击，接着低头看了看身下的油污，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呃……这都什么东西啊！真倒霉！还是白白的，黏糊黏糊的……啊啊啊，真是太倒霉了！”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有太大的动作为好……艾莉卡很想这么说，但问题是在那之前薇拉就已经在油污里扑腾起来。好在不远之外就有一些堆积的海绵，趁油污干燥之前擦掉应当没有问题。她接着就去那些海绵里扯下一大块，正准备回头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薇拉的惊呼：“哦天哪！艾莉你看！那边的是——”
那边的是？艾莉卡吃惊地回过头去，不用顺着薇拉微微颤抖的手指也发现了她惊呼起来的原因——她的头灯正打在下水道里一块平坦的墙壁上，而在那上面——
“‘哦，上帝，为何你要对我们如此残忍！’”
“‘这里不是崩溃的世界，这里已经是死亡的世界了！’”
“‘没有希望了！完蛋了！谁都好，救救我们！’”
红色而潦草的字迹层层叠叠铺写在惨白的墙壁上，又被岁月的冲刷和印洗搅成一团。但只是读出那些仍旧能够辨识的字句，薇拉和艾莉卡就能感受到书写者心中的绝望感。而她们自身也不知不觉的被这些字句里的感情所感染，心情低落下来。
——才不要咧！薇拉用劲摇头，想要将那些不良感情赶出脑海。而艾莉卡则好像一点都没在乎那些文字，见薇拉恢复正常，她笑眯眯的将海绵递给提艾奇奎尔女孩：“所以……你刚刚想找的‘话题’应该就是这个对吧？”
“为啥我总觉得你这句话话里有话。”瞪了艾莉卡一眼，薇拉努着嘴地从她手中接过了海绵。不过说实话，墙上红色的涂鸦也的确让薇拉的好奇心进一步的膨胀起来。将身上的油污慎重的擦干净，又将所有武装模块全部重启一次，安心下来的她打开了话匣子：“所以就说啊，我们都知道这些东西是先代‘人类’留下的对吧？看起来就好像她们在灭亡之前留下的遗言一样诶。”
“嗯，铲下来卖给帝国图书馆会拿到一大笔钱呢，”艾莉卡笑着点点头：“卖给你们提艾奇奎尔的文物管理局或者威斯特伍德的哪个财团也一样啦，想干么？”
“我可没无礼到亵渎死者的遗言啦——倒是你怎么会这么势利啦！”薇拉鼓着腮抗议艾莉卡的提议。正如她所言，在这么深暗的地下亵渎死者的遗言的确不是什么好主意。接着，她将头灯的亮度调低，走到了写满红色遗言的墙壁面前抚摸起来：“我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那些人会说，‘完蛋了’，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
“所以就是很好奇啊，为什么人类会被灭亡啊，之类的问题啦。”薇拉转过身来，笑嘻嘻回答艾莉卡，可她的笑脸里并没有蕴含多少笑意。这毕竟是个直面毁灭和破坏的沉重问题，并不太适合作为闲聊的谈资。薇拉自然也意识到这点，接着就说到：“啊，也不是一定要说啦……我们也可以换点轻松的话题啊？比如说——”
“不，没关系，我知道你的确很好奇这个问题——何况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对么？”艾莉卡打断了薇拉的发言，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意。接下来，趁着薇拉吃惊的当口，她指了指前方的岔路：“不过我们先想想该往哪里走？左边还是正前？”
“……左边。”薇拉指了指背后的通道，正好是血书照壁的反方向。我也许只是下意识的想要逃离那些“血书”？迈开步伐的薇拉有那么点泄气，特别是看到艾莉卡的镇定自若之后。
然而这些问题很快便被薇拉抛诸脑后，毕竟对她人羡慕嫉妒恨可不是提艾奇奎尔军人该有的品格。话题很快便被带了回去：“其实，对荒弃大地的形成抱有好奇的可不只有我们吧？学者，军人，普通人，还有我们这样的佣兵，我之前在奥斯特瓦尔的时候就注意到，学员们都很喜欢买那种什么什么解密荒弃大地之类的违法杂志……”
“布里扎德也差不多啦，我还记得在陆军学院的时候，有个同学很喜欢这些……不过看起来你不是这样的。”艾莉卡的话被中间的一段停顿分割成两段，她饶有兴趣的看着提艾奇奎尔女孩，期待着她接下来的发言。而薇拉也没有让她失望：“我？我从来不看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我可是有找干货的哦，干货。”
“图书馆？”
“呜哇！为啥艾莉你一下就猜出来了啦！”薇拉被艾莉的未卜先知吓了一跳。艾莉卡只好耸耸肩，向她解释道：“只是想起你来陆军学院做交流生的时候的事情了啊……当时我可比你现在还惊讶好吗。”
“是是是，我活蹦乱跳有多动症真是对不起啊！”这句闲话很快便召来了薇拉的抗议，艾莉卡不得不花了一些时间道歉，然后又把话题拉回了原先的问题：“所以就是说……你在你们的军事学院任教的时候闲得无聊，就去图书馆里翻历史书解乏？”
“嗯呐，当小说看嘛。”薇拉点了点头，将一块挡路的木板横放在一边：“不过很快就没法这么看咯……因为记录很不详细，又都是琐碎的资料。有的时候我都想把中央文科院的那些吃闲饭的都拖到操场上挨个踢屁股。真是的，连小说都不会写！”
我觉得这根本是两码事……艾莉卡这么想着，纳闷的看着气咻咻的薇拉。她觉得话题又歪了：“不过总能看出点什么来吧？军事学院头名的优等生？”
“有倒是有啦……虽然其实都只是一些猜测，有零散的证据可以证明一些观点，却同时又有别的证据可以反驳那些观点，非常混乱的状况呢。”薇拉这么感叹着，用手指顶住下巴思考起来：“但是最归根结底，好像有两种主要的说法。”
“哦？”就是这个，艾莉卡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就是这个：“是什么说法？”
“其中之一嘛——喏，就是那只大螃蟹啦。”薇拉轻松地笑着回答：“那些东西是人类制造的战争机器，结果却背叛了人类。而因为人类当时都在互相交战，彼此都制造了很多这样的东西，所以等到它们反叛人类的时候根本没法抵挡——然后就没有然后啦，不过……”
“不过？”
“不过这样的说法里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薇拉耸耸肩回答道：“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啦，但是看起来这样的故事里我们被等同为人类……但是另一些文件却又表明我们和人类不一样，是人类这边的‘盟军’……或者是手下。呜……为什么觉得光是这么想想都好恶心好讨厌！”
好啦好啦……艾莉卡无奈的苦笑起来，像是安慰任性妹妹的姐姐一样劝说着薇拉。当然，对于薇拉所说的这个观点她也很熟悉，在布里扎德，这个观点在经过某些“修正”之后几乎就是帝国官方的论点。也因为如此，帝国军方一直都花费大量财力人力用以监控恐兽的行动，因而得以在五年前的“大战争”之中取得少许先机。但这真的就是事实真相，或者根本就是谬误？
因此艾莉卡很有些好奇薇拉找到的第二个观点是什么，而不需要她催促，薇拉自己就很快提到了下一个观点：“所以就有了另一个说法啦……诶！等下！艾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艾莉卡也的确听见了有声音从头顶传来，好像是尖锐的金属相互摩擦而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声音。紧接着，下水道的墙壁开始震颤起来。两名少女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彼此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到了惊诧和恐惧：“哎哟！不会又要塌了吧！”
“快点跑路啊！”艾莉卡随后大喊起来。她可再也不想被打入更深的地下了：“地下结构朝我们这边塌过来了！”
两名少女随后便开始拔腿狂奔，直到所有嘈杂的声音终于停歇下来才停下脚步。不过心理压力加上剧烈运动已经将两人的储存体力消耗殆尽，她们只好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的喘着气：“该，该死的……我一定要增加佣金……该死的……”
“等，等我们能回去再说这种，这种话吧，呼……”艾莉卡比薇拉稍微冷静一些，她还没有忘记现在她们仍然失踪在庞杂的地下迷宫里，连生路都难以找——等等，“生路”……“升”路？
“薇拉，我有个主意，我们应该想法子往上走——而你不觉得刚刚掉下来的那些东西是个很棒的主意吗？”
艾莉卡这么说有三分靠的是猜测，剩下七分完全是在赌博。而尽管同样知道这点，但比艾莉卡更急切于离开这阴森地窟的薇拉反而比提议的布里扎德人更积极的采取了行动。两人强忍着疲惫掉头回到塌陷现场，惊喜的发现艾莉卡的猜测竟然完全正确——这是一段沉重的钢结构件，不知是被外力推动还是自然崩塌，一路砸穿了地下迷宫脆弱的结构，形成了一个四十五度的上升坡道。这自然让两人大喜过望：“哈哈，真是‘择期不如撞期’！——好像也不该这么说吧？诶嘿。”
“诶嘿个头啦——还是赶快往上爬吧！说不定洞壁很快就要塌下来了，”艾莉卡试了试脚下钢结构件的坚固程度，满意的笑了笑：“到时候可就真要欲哭无泪了。”
那还等什么呢！两位少女对视一眼，立刻不顾矜持的爬起面前的这根钢柱来，她们一路向上，直接越过了一层铺有铁轨的洞窟而来到了第三层的洞窟里。在这一层，她们竟然欣喜的发现了不少的食物储备——尽管很多已经只剩下包装盒留存，剩下的一些也大多变成了硬邦邦的石块，但竟然还有些罐头食品和密封良好的食品可以食用。艾莉卡不由得感叹，好运毕竟还没有离她们两人远去。
“好吧……薇拉，我们在这里再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她笑着回过身来，将一罐糖水桃子丢给了薇拉：“要是有速溶咖啡和水，我们都可以喝下午茶啦。”
“好吧。”薇拉耸了耸肩。尽管她其实并不赞同在这里休息，但两人现在其实都一样的疲惫。胡乱拆分了一些食物果腹，薇拉索性靠在货架旁边，小声咕哝起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能吃哦……这些东西，在这里放了多久了？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有没有？”
“一千年也许没有吧——但是那的确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艾莉卡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空罐子丢到了一边。她没有那么担心手上的东西能不能吃，因为帝国军方早已对这个问题有所结论——当然，结论并非来自帝国军自身，而是由“某个咨询公司”做出的。某个咨询公司，想到这里，艾莉卡不由得笑了起来，那是……“总之吃这些东西是不会坏肚子的，帝国军五年前刊发的野外生存手册里有说过这点。”
“哎……这样啊，好吧。”薇拉似乎对艾莉卡的话还有些疑虑，不过她最后还是接受了艾莉卡的说辞，狼吞虎咽的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食物——然后，她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闲得无聊（或者两者皆有），竟然饶有兴趣的读起了真空包装的包装袋来：“我看看……保质期两年……诶呀呀，这保质期不也和我们平常吃的东西差不多嘛？过去的‘人类’吃了我们现在吃的这些，说不定会直接死掉哦……我们好像真的比她们强太多了……”
听着薇拉的话，艾莉卡的眉头下意识地跳动了一下，而她心情的变化可不止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所以？”
“所以……啊，刚刚在爬上来之前，不是有说大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问题吗？我说道哪里来着……啊不管啦，总之然后这个话题就被塌陷给打断了。”说到这里，薇拉苦恼的拨了拨留海，似乎为忘记了话题的断点而苦恼。艾莉卡想了想，提醒她刚刚说到“人类是被恐兽灭亡的”这个话题。薇拉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啊，对对，就是这个——然后应该还是有第二种说法的呢。”
“是什么？”
薇拉没有直接回答艾莉卡的问题，她只是向着天花板伸出覆盖着装甲的右手，喃喃自语起来：“你看，我们可以穿戴这么结实的装甲，使用可以随意打穿墙壁的武器，吃下早已应该无法食用的食物，而过去的人们却会因为这些食物生病……我们会不会比过去的人类强上太多呢？而会不会因为这个，我们才——”
“别说了！”
“艾莉！？”薇拉惊讶的快要跳了起来，他完全没想到艾莉卡的反应竟然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但这就是自己所看到的第二种说法啊？她连忙解释到：“艾，艾莉！我知道我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啦！但那些傻蛋历史学家就是这么瞎推测的啦！我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所以才……艾莉？”
“……抱歉，没事了。”艾莉卡抬起头来，笑容里尽是勉强和疲惫：“我知道，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原罪论，或者别的什么的……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嗯。”薇拉犹豫了一下，这样回答艾莉卡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在开口的一瞬间比政治局的常委们还要卑劣：“而且我也不想再去思考这样麻烦的事情啦，人要立足于当下。”
艾莉卡并没有直接回应薇拉的回答，她只是默不作声的低头看着地面，在黑暗之中隐藏起自己的表情。这让薇拉感到有那么一点惶恐，她正想开口说些道歉的话，却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吓了一跳。那是艾莉卡的头盔灯，在昏暗的环境中，无形的光束打在空气中飞扬起来的粉尘上，形成了一道光柱。而光柱的末端正指着薇拉的肩膀。
更准确的说，指向少女肩膀上的一个花纹，一个徽记。那是记载了决定了女孩们武装形态外观的字符串“初生之语”的徽记。一部分少女迷信的认定这会和自己的前途运势有关，但更多的人则只是将它作为一个好看的徽记而已——但艾莉卡知道，这并不只是“好看”那么简单，那是人类遗留在少女们身体上的印记，一如这荒弃大地一般……
“真相总在迷雾之后……”她这么喃喃自语着，盯着那并非初次见到的徽记——一辆被花环围绕的中型坦克，T-34-85，花环中还隐藏着一串西里尔字母。接着，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薇拉惊慌的视线：“艾，艾莉你不要这样……我，我们俩还——”
“是吗。”艾莉卡笑了笑，关闭了头灯也靠回了货架旁。她轻抚着自己的右肩，在那里也有着一个与薇拉肩甲上徽记类似的符记：一辆虎式坦克躺卧在花环中，再被一圈拉丁字符环绕，并且以一枚铁十字作衬。这原本是一枚美丽的徽记，然而现在，它却被一道紫黑色的刻痕一分为二，惨不忍睹。
“再吃点东西吧。”她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在“走路”之前，两人又试了试各自的无线电通信机，一如地下水道之中时那样，她们还是搜索不到同伴们的信号。这让两人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增添了几分忧愁和惆怅。
“不知道斯碧特她们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