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整个酒楼目瞪口呆的见证下，林羡渔一个手刀砸了说书先生身前那可怜的木头台子，气势汹汹的把整个过程给说书先生讲了一通，末了揪着人家衣领问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知不知道怎么讲了？”
顾寒笙扶额，夏又清无语。最后是急匆匆赶来的苏平解救了抖成筛子的说书先生：“不好意思，这是我二侄子，力气大脾气暴，脑子不好偏偏还爱看弹词话本，这不，买菜时看话本忘了收钱，刚被他娘骂的离家出走。实在对不住，对不住。”林羡渔要反驳，一张口才发现自己一早被苏平点了哑穴。苏平塞了一锭银子给说书先生，又陪着笑脸道歉许久，这才息事宁人。说书先生夹着他的板凳和快板往外走，边走边愤愤不平的说道：“明明就是那个恶霸仗着郑将军作威作福，怎么，还不让人说了。各位看官老爷，预知后事如何，请随我去鼎祥酒楼！”
听众们呼呼啦啦走了一大半，苏平这才拍开林羡渔的穴道，甫一得自由，林羡渔立刻一把推开苏平，怒道：“你小子有毛病吧！我澄清事实怎么了！”
苏平懒得理他，懒洋洋的坐下，抽了双筷子去吃夏又清点的美味佳肴。林羡渔气的发抖，正要去揪苏平的领子，却被夏又清伸手隔开，叹道：“他是为你好。”
“现下没人知道故事里的恶霸就是你，你若是去澄清，众人只会注意到你就是那恶霸，不会有人听你解释。即使有人听了，也早已先入为主的认为你是个恶霸，恶霸说的话，又怎能信呢？”顾寒笙笑着解释道。
林羡渔语塞，跺脚抓腮的想了半天，却也憋不出一个反驳的字，只得气哼哼的坐下：“所以我最讨厌那群书生！今天在军队里也是，那些人都被姓江的洗脑了！一个武功都不会的书生，竟然还唯他是从！你说气不气！”
“那叫魄力。”一个凉凉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一人撩开后厨的门帘，施施然走了出来，竟是一身便服的江太守。林羡渔睁大了双眼，指着他道：“你——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对了，你刚才既然在这儿，怎么不去澄清事实！”
江太守举了举手中纸袋子装的香喷喷甜丝丝的糖油果子：“这家做得最好，我每隔几日都会来。”江太守说话时神色间似有一闪而过的温柔，“更何况，这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话本罢了，你又何必当真。”
“这敢情骂的不是你——”林羡渔气的跳脚。
“就算骂的是我，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江太守淡淡道，“我刚上任时坊间瞧不得文臣领军，日日编排这些话本说我在军中出糗，可谓是活灵活现。但江某行事端正、问心无愧，又何惧流言蜚语。”
林羡渔又一次语塞，颓然的一屁股坐下，抓过眼前的酒壶就往嘴里灌。夏又清沉吟道：“太守心境令人钦佩。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太守这般开阔心境，天下人悠悠之口，难保不会将他人逼上绝境。”
“这不过是广开言路的副作用罢了。”江太守神色淡漠，“要做官，做好官，就躲不开这世间的律例条文。”
“我不同意。”夏又清反驳道，“广开言路自然是明君所为，但任由百姓胡编乱造，却反而削弱了创造律例条文的本意。我这半年来四处游历，见连七岁孩童都参与到这种颠倒黑白的政治游戏中，待他们长大成人，又如何会尊重所谓的律例呢？”
江太守淡漠的笑了：“夏姑娘不觉得，只有自幼浸染于规则之中，才能最终熟练运用规则乃至改变规则吗？”
“我不认可。”苏平忽然举起筷子插话道，“这种风气持续助长，只会让人人都不司其事，只想着如何投机取巧、靠舆论取胜。各人不司其事、不谋其职，便失了国家的正义之道。”
夏又清别有深意的多看了苏平几眼，顾寒笙心头一动，不动声色的转了转眼睛，正欲打个圆场，江太守已淡淡开口：“如此说来，二位是想如林少侠一般不厌其烦的澄清事实？”
苏、夏二人俱是一愣，不由自主的看向喝酒生闷气的林羡渔。林羡渔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一拍大腿站起来：“对啊，我就说了咱们应该跟那个说书的讲清楚！你们倒好，一个个拦着我——”
“您的意思又清明白。”夏又清不负众望的主动打断了林羡渔的唠叨，并在与江太守凉薄目光对视的瞬间忽然对这说书先生口中故事的来源有了几分猜测。她望向顾寒笙，而后者嘴角含笑，冲她微微点头。夏又清顿悟，目光炯炯的望向江太守：“但受害者又转为施暴者，以暴制暴，轮回循环，又当真是为国为民之道吗？”
江太守淡然自若的迎上夏又清犀利的目光：“土地肥沃的河谷地带，群居的人形成村落。随着村落扩大、人群增加，村人的矛盾亦与日俱增。这时人们便推举出一名德行能力出众之人进行裁决，可若是受裁决的人拒不服从众人决定的正义，该当如何？”江太守答非所问，但苏平、夏又清两人皆是目光一凛，陷入思考。
“那不是耍无赖吗！乡亲们当然要一起揍这个无赖，维护正义！”林羡渔总算逮着自己能听懂的谈话，连忙插言。怎料他今夜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句话顿时又引来众人侧目，林羡渔被看的有些心虚，挠了挠头坐下。
“林少侠说的不错。国家与律例，本质就是暴力。以暴制暴，是国家的天性。”江太守看似温和的笑容中带着三分看透世事的凉薄，“军队如此，舆论……亦如此。”
“这两个不一样。”林羡渔听到“军队”二字，忍不住又站了起来，“军队是匡扶正义、保家卫国，那些个说书的是……是……是玩弄人心！”
江太守闻言笑了笑，轻叹道：“天下为局，人人都是棋子，人人……也都可以是棋手。既如此又何必计较谁玩弄了谁呢？”
“咳咳。”顾寒笙眼见苏平和夏又清两人眼神愈加深邃犀利，敏锐的察觉到这谈话正冲着极危险的方向倾斜而去。苏平也好，夏又清也好，都还未到“那一刻”。
“好端端听着故事喝着酒，咱们都是江湖中人，莫谈国事，莫谈烦心事，只教有酒有剑有侠情，便是萍水相逢也当浮一大白！”顾寒笙笑眯眯的将手中的酒挨个给众人满上，“来，顾某先干为敬！”
“呵，也对。”夏又清被顾寒笙一言点醒，心中微微警惕，见众人对自己并无关注，才举起酒杯：“借三钱热酒烫心魂，看海阔云高波澜生……有时，我倒真羡慕你们。”
“夏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又何须妄自菲薄。”顾寒笙笑得爽朗，眼中映出的坦诚真挚的钦佩之色直直撞入夏又清的眼中。她心头微动，嘴角难得的泛起一丝浅笑。林羡渔看的一呆，连忙举起酒杯：“夏……夏又清，你跟我师父一样，都是厉害的女侠客，我、我也敬你！”
苏平好整以暇的看着顾林夏三人的举动，抱肘一笑。他举杯四顾，正瞧见窗外月明星稀，大红灯笼随风飘摇，映衬着街道酒馆内人声鼎沸，盛景一如安京城。他眉宇间似有轻愁一闪而逝，他望一眼身侧同样欣赏夜景的江太守，慢慢又如惯常那般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既然他们都敬夏姑娘，我便敬东家了！”
江太守举杯，笑而不语，只是无声的抱紧了怀中盛糖油果子的纸袋子。恰是时，又有新的说书先生前来，酒馆渐渐座无虚席。明月皎皎，在一片缥缈的谈笑声中，迎来最好时节。
PS:祝大家双十一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