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浓烈的火药味挟着凛冽的风声与冲击力在瞬间袭来！顾寒笙只来得及拉住距离自己最近的元沁蕊扑到在地！元沁蕊颤抖着摔进泥泞里，她紧紧咬着嘴唇，手却抖的连自己的九节鞭都握不住。顾寒笙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作为安慰，紧接着起身挥剑，刹那间剑光起，两颗人头“嘭”的飞了出去！
“元沁蕊！”眼见另外两名士兵逼近，顾寒笙忙出声提醒。镇定下来的元沁蕊一咬牙又握紧九节鞭，缠住夏国士兵狠狠将其甩出！见局势稍定，顾寒笙几乎头也不回的向身后奔去，急切的低吼道：“夏姑娘！李八爷！尹姑娘！”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的满目疮痍。刹那间，被尘封十一年之久的记忆如渐渐散开的烟尘一般在顾寒笙的脑海里重新染上颜色。他全身大穴被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月前还在自己的弱冠礼上把酒纵马的亲人朋友被冲天的炮火碾碎，留下血迹斑斑的满地狼藉。顾寒笙看着自己父亲被炮火染黑的脸颊上的一道道泥土与血痕，感受到父亲扶在自己肩上的手，听见他沉沉的说：“笙儿，走吧。”
顾寒笙颤抖的手触到枯枝与石块，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凄烈的血，焦黑的土地，破碎的尸骨。他猛地别开脸，告诫自己冷静下来。他举起长剑，同时暗运内力于掌心，震开眼前疮痍。元沁蕊咬着嘴唇，似要说些什么，但终究唇动无声，她站起身，握紧九节鞭护在顾寒笙身侧，拼命与发现他们的夏国士兵厮杀起来。
嘭，嘭，嘭。一掌又一掌，饶是内力深厚如顾寒笙，嘴唇也愈渐发白，额上沁出层层冷汗。元沁蕊终于忍不住，她冲上前死死握住顾寒笙流血的手：“顾寒笙！你也不要命了吗！”
顾寒笙握剑的虎口渗出鲜血，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一次，我得找到他们。”
元沁蕊怔怔的站在原地，她在顾寒笙眼里看到了她从未看到过的东西，悲痛、愧疚、刻骨铭心。那是她不认识的顾寒笙。她握着九节鞭，一步一步退开，正欲转身对敌时，忽然余光瞥见倒地的古树树干下的一截剑柄，她心一颤：“顾寒笙，你看！”
血迹斑斑的剑柄上映出崆峒派的徽章。随着树干被两人合力移开，渐渐露出死去男人的全貌：他双臂张开呈大字型，周身已被火炮炸的血肉模糊，可他身下护着的尹湘湘却完好无损。尹湘湘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在危急时刻保护自己的人，竟然是半个时辰前想要以暗器取她性命的崆峒派曲高。
“若非他推开李八爷和我，我们怕是……”夏又清缓缓道。顾寒笙望着曲高的目光转向她，四目相对，顾寒笙看到她一向整洁的衣衫已浸满鲜血灰尘，散乱的鬓发中，唯有一双眼睛明亮而坚定，顾寒笙仿佛读出了她眼中对战乱的深恶痛绝。他将手放在她肩上，轻声道：“你说得对，他……原本不是那样的人，崆峒派曲高，本该是真正的侠士。”
夏又清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顾寒笙从她眼里看出了沉沉的悲痛和些微的锋芒。他心头没来由的一跳，拿不准夏又清是否意识到了什么，可这本就是一场天衣无缝的计划。他避开夏又清的眼睛，望向远处炮火狼藉、血流成河的战场，已经辨不出他初来益州时的祥和安宁。
众人在浴血厮杀中终于行至城门。然而随着众人向城内进发，追兵竟也渐渐减少。此时已近黄昏，城门火把明灭，守城士兵往来匆忙，为数不多的大夫正急匆匆的抢救伤员，形容狼狈的平民仍忙不迭的给军队送来为数不多的补给，而破损的城墙前，唐门弟子带着弓弩和攻城机关，严防夏国士兵趁虚而入。
混乱明灭的灯火人影中，江太守由两名士兵搀扶着，挺拔的站在城楼前布兵掠阵。而在破损的城墙处一面杀敌一面指挥后勤兵修补城墙的林羡渔一闪身看到众人，眼中顿时燃起了星辰：“夏姑娘！老顾！”
“那就是江远帆。”顾寒笙将江太守指给元沁蕊。江太守听见顾寒笙的声音不觉一愣，动作迟缓的回头去看，惊异道：“顾兄？夏姑娘？此处战况危险，你们怎么没走？”
顾寒笙沉默片刻，他看着被火炮击中大腿血流不止却仍屹立的江太守，暗生敬佩，微一垂眸，复又抬头郑重道：“这位是元沁蕊元姑娘，她受人之托，必须要见你。”
江太守疑惑的望了元沁蕊一眼，先看了一眼城墙处的情势，又嘱咐身旁的士兵几句，这才仔细打量着元沁蕊：“姑娘是——？”
“你就是江远帆？”元沁蕊定定的望着江太守，清清楚楚的问道。在得到江太守肯定的回答后，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只荷包，红了眼睛哽咽道：“扶凤说，让我——”
“柳淑妃，薨了吗？”出乎众人意料，江太守只看了一眼那荷包，便打断元沁蕊，语气平静乃至淡漠的说道。
“你——你就只有这一句话吗？”元沁蕊一愣，随即怒道，“你知不知道扶凤她临死的唯一心愿，就是想再见你一面！看来，是她看错人了！”她愤愤的甩开顾寒笙拉住她肩膀的手，深深望了他一眼：“顾寒笙你放手！”
顾寒笙没有留意元沁蕊满怀委屈和埋怨的一眼，他在心底暗叹了口气：江太守眼底是凉薄的荒漠，又是孤寂的海底。顾寒笙手上发力，再次拉住元沁蕊，低声道：“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元沁蕊提高了声音，眼角泛起泪花，却不是看着江太守，而是他：“扶凤那么喜欢你，为了保你性命才答应进宫，嫁给一个她根本不喜欢、也不喜欢她的人！深宫里的人那样可怕，好似每时每刻都要靠算计别人过活。她活的小心又辛苦，唯一的欢愉便是握着你送给她的荷包去看你的诗和画，她说……她说这样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她临死前的唯一心愿，就是能再见一见你啊！”话至此处，元沁蕊已经泣不成声。
听着元沁蕊的话，顾寒笙心头一跳，他终于明白，迟迟等不到的元沁蕊的信，暗示了多少她在深宫中的惊心动魄。他抬眼又望向江太守，江太守抿着嘴唇，苍白冷硬的面色像是一具无情无觉的泥塑。
……顾寒笙见过柳淑妃一面，那是七年前。秀丽的少女端坐在入宫的轿辇上，强撑的笑容温婉大方。其实她的容貌和栀微只有三四分相似，可是举手投足间的沉着文雅，却将这三四分的相似化作了六七分。中宫失子，新贵将军郑玺咄咄逼人，尚书柳家有女扶凤，容色倾城更与皇后有七分相像。顾寒笙知道柳扶凤是因何被强逼入宫，他望了望江太守嘴角悲哀而凉薄的笑，他一定也知道。
“没关系。”江太守缓缓道，他的声音温柔的像是情人间的耳语，“我马上就要见到她了，那时我再一一讲给她听。”
元沁蕊愣愣的看着江太守。他没有拆信，双手捧着信和荷包一起收入心口的衣襟。他笔直的站着，却像是具已死的尸体。她忽然反应过来，冲上去抓住江太守的肩膀，颤抖着喊道：“你听着，你得活下去，扶凤她、她希望你活着——！”
元沁蕊的声音戛然而止。江太守直直的倒了下去，沉甸甸的压在她肩膀上，好在赶来的林羡渔和顾寒笙一起扶住了江太守。顾寒笙伸手点了江太守腿上伤口处的穴道止血：“快看看他的伤！”
“我没事。”江太守艰难的说道，他直直的盯着不远处的城墙，伸手挡开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元沁蕊。林羡渔气势汹汹的别过江太守的手腕，江太守闷哼一声，死寂的面孔上终于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林羡渔怒道：“唐门的人在城墙缺口处建好了阻碍，夏国的人进不来！那边有我守着，可你——”他顿了顿，终于不情愿的蹦出一句话，“你也不能死！锦城……还需要你！”
“锦城”二字让江太守的眼神重新有了焦距。他望着林羡渔，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林羡渔觉得好像这才是自己第一次认识江太守，江太守眼底终于不再是他看不懂的凉薄和淡漠，而是深深的悲哀。他在笑，笑自己的身不由己，笑凡世的无可奈何。林羡渔怔怔的望着他，又望向夏又清和顾寒笙。他惊讶的发现，他们眼中也浮动着和江太守一样的情感。
“元姑娘，劳烦你了。”江太守低沉淡漠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死寂，他仿佛又变成了之前那个无悲无喜、无怨无尤的锦城太守。一瞬间一切好似又恢复如常，元沁蕊擦去眼角的泪，又变成了坚强冷静的大夫。顾寒笙看着她镇静的打开随身的药箱，唇动却无声。是江太守而非江远帆，是元大夫而非元沁蕊，他木然立在原地，不知他又是顾大人还是顾寒笙。
轰隆。轰隆。攻城的火炮声与守城士兵的喊杀声将顾寒笙的思绪渐渐带回战场。元沁蕊已为江太守包扎好伤口：“江太守，你的腿被火炮炸伤，必须卧床，腿上不能发力，否则我也无法为你止住血——”
“你们带他走。”林羡渔打断元沁蕊，少年声音中露出罕见的不容置疑的果断，“江远帆，你听着，这里有我。我林羡渔，不，益州守将林羡渔在此立下军令状，人在城在，我绝不会让夏国人踏足锦城半步！”
“老林——”顾寒笙劝阻的话噎在喉咙，面前满身满脸的血迹与泥点却依旧神色坚毅的少年，让他想起了十一年前的自己。曾经鲜衣怒马、放浪形骸的少年单膝跪在少女面前，从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一字一句的承诺着：“栀微，我顾寒笙，不，密卫队副将顾寒笙在此立誓，人在城在，我一定会将李天成的人马尽数赶出安京城！”
记忆中的漫天炮火与血流成河渐渐与现实交叠，顾寒笙从未如现在这般恼怒自己的计策与选择。才满二十岁的林羡渔本该是塞北雪原上自由自在的鹰，是葱翠林间无拘无束的豹。可他与她为了“那一刻”，自私的改变了林羡渔和许多人的人生。天下为局，人人皆是棋子，人人也皆是棋手。顾寒笙默念着江太守的话，原来，棋手如他，也只是这天下苍苍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棋。
“我也——”顾寒笙想说他也留下，可他的话又一次噎在喉咙中。他看到城墙处指挥唐门防守的唐十七，与战场中和夏国士兵厮杀的李八爷齐齐向他投来的一瞥。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他甚至没有选择去留的权利。
“夏姑娘。”林羡渔转过头，一双明亮的眼中燃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如果……如果以后，你在战场上遇到我——”
“我不会手下留情。”夏又清认真的望着林羡渔的双眼，一字一句的回答道，“身在营中却不全力以赴，才是我作为将士，对你最大的不敬。”
林羡渔笑了。一缕惨淡的夕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映在林羡渔的眼角，映射出水晶般的光泽。夏又清肃然望着林羡渔离去的背影，少年挺拔的身姿融入天边的残阳，头也不回的走向交织着无数鲜活生命的血与泪的战场。
顾寒笙同夏又清一起凝视着林羡渔渐渐远去的背影，他并不知道，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林羡渔。
祝愿大家2020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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