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明脑袋热地疼痛不止，不光如此，他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好像在熊熊燃烧一样。
他只记得几秒前歇斯底里的斥责。谢天谢地，那个十字军亡魂喋喋不休的声音消失了，那一身斥责就好像是打开了游戏中场景转换的声控开关。于是毫无预兆地，忏悔室和教堂统统都消失了。
更确切地说，是连通教堂在内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举目四望，眼前的漫漫沙海无穷无尽，炙热的空气扭曲映射着远方的景色。那些裹着砂砾的黄风吹向丘陵，让一座座连绵不断的沙丘都好像在移动起来。抬头看着天空，在灰褐色穹顶背景，无数漩涡状的乌云满布在天幕，诡异的光芒从乌云中露出仿佛是恶魔狰狞面庞般的旖旎。
在这么一片横亘开来的天穹中，他没有找到太阳。
皇甫明感觉很微妙，虽然他疲惫不堪，但是却感觉不到饥渴和乏力。尔后，一头雾水的他朝着沙漠不知名的方向徒步了一阵——这一走就是整整几天几夜，但是因为没有昼夜交替，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那么长时间。
视野的尽头，他看到了连绵成直线的山壁，无形中似乎预示着沙漠尽头的到来。
顿时，皇甫明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不断张合着已经干枯发裂的嘴唇，挣扎在炽热的黄沙中，朝着那边跑去。
近了！更近了！
他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希望的气息。这时，孤独的感觉也消失了，他隐约察觉到身边似乎有人和一样，充满了希望和期待地朝着沙漠尽头狂奔。下意识地侧眼看去，果然，就在他的左右两边的远处，无数黑点也在缓缓地朝着沙漠尽头移动。仔细一看，他发现那些黑点穿着雪白色的长袍，两腿的十字军盔甲泛着光，手中的骑士团三角旗帜在沙丘上起起伏伏。
然后，他看向前方，募地停住了。
山壁上一字排开着许多半人马射手。还未等沙漠中的行者到达边缘，他早早就拉满了弓搭上了箭矢。当落魄的骑士们进入攻坚射程之后，他们纷纷松开了弦，在空中飞舞的箭矢如雨点般地落下，一箭一箭地洞穿了骑士们的长袍，穿胸而过。
“回到沙漠里去！用你们手中的武器去杀戮！你们身前是残暴的战士！死后也要永无止境地厮杀！厮杀！厮杀！身前杀死多少人，死后也要杀死数万倍来偿还！快滚回去！不准离开沙漠！”
祂们高声嘶吼着，带着奴隶主一般的命令语气，浇灭了他们心头的希望。
皇甫明吓地匍匐在地，整个脑袋都埋在了炽热的沙子中，生怕被那些半人马看到。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皇甫明在瑟瑟发抖中，脑海中的一段记忆莫名蹦了出来。
林朝妃死后的一段时间，皇甫明曾日复一日地靠打游戏来逃避现实。宅在家中的日子里，每天都过得行尸走肉。他朦朦胧胧地睡到中午，牙也不刷脸也不洗，叫个外卖之后，打开PS4，继续前一天的游戏进程，昏天暗地地玩到凌晨之后，直接穿着已经几个月都没洗的睡衣，如尸体一般地睡到第二天。
这期间，一张张游戏光碟被他塞入到PS4的光驱中，不需要几天，这些游戏就被他玩通关了。
直到他玩到了那个游戏……
山壁消失了，他又看到了新的场景。就像是那个游戏中的场景在他眼前重新被勾勒出来一般。
对的，就是这片森林。这片在沙漠一隅中的，暗无天日的，弥漫着哭泣声与氤氲的黑色森林。林中密集交织着干枯的树木，走近看时，你会看到那些树木枝干上浮现出的人脸和四肢。穿行在树木之间，树木的哀嚎与哭泣在耳边萦绕不止，它们蜿蜒着伸出干枯的手，如牢笼中的囚犯般，地哀求着树中的过客的救赎与宽恕。
旋即，怪叫着的鹰身人们飞了过来，站在树干上，扑腾着翅膀，嬉笑着啄食着树干上的面庞。
“林朝妃……”皇甫明呢喃着，捂面在哀嚎声四起的树林中半跪了下来。
就在他的身前，林朝妃的面庞正镶嵌在树干中。
那个游戏很古老，可能是皇甫明的哥哥或是姐姐玩时留下的。他一路操控着游戏中名叫“但丁”的主角从教堂的入口一路朝着地狱底层厮杀下去。玩游戏的第一天，他不是很熟练，仅仅通关了游戏中名为“徘徊走廊”的第一关。尔后在第二天，他有如神助般，通关了“色欲”、“饕餮”、“贪婪”、“愤怒”、“异端”。
直到第三天，“但丁”来到了名叫“残暴”的这一关。在自杀森林中，“但丁”看到了自己自杀死去的母亲。登时，皇甫明触景生情般地想起了林朝妃的死。他突然就丢掉了手中的游戏手柄，如现在这般低声呜鸣起来。
是的，他记起来了，为了逃避现实而刻意压抑的那段记忆。短暂而又深刻的记忆。
林朝妃并不是死于白血病。正如她所说的，“我坚持不下去了”。当皇甫明被她支开去开门的瞬间，林朝妃抓起了桌角皇甫明为她削苹果的水果刀，朝着自己心脏一刀刺去。
而自杀者是不能上天堂的。根据上帝与撒旦的契约，自杀者死后的灵魂将会堕入这里。这个是地狱的第七层，在残暴的沙漠中，悲哀的自杀者森林位居一隅。在森林中，自杀者将永无止境地接受身前自杀的惩罚。
他抬头看时，林朝妃的脸上的表情和她一样，两行清泪从眼眶中缓缓地趟落。
陈弱赢和陆丽娜坐上一辆返回教堂的出租车。车子开出去没多远，一长串的消防车和警车迎面开来，长鸣不止的汽笛回荡在夜空中。尔后，从司机的收音机中，她们听到了紧急插播的新闻。新闻上说，银泰商场发生火灾，附近的居民正在被撤离的过程中。
消防队和媒体的速度比她们想象地还要快。同时，消防车和新闻也让陈弱赢忽然感觉到不祥。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
让陈弱赢有些郁闷的是，陆丽娜还在她身边摆弄着手指甲，长吁短叹不止，“哎呦，真可惜了我的那些名贵化妆品和包包啊，都放在储物柜里没来得及取。”
出租车来到教堂门口，刚刚下了车，陈弱赢发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教堂在黎明的微光下，反而是漆黑一片。教堂外壁上，那些夜行石像鬼的塑像好像活了过来似地，胸口微微起伏着。
“不好，他们来了！”陈弱赢面庞上的五官凝固住了。
一撇到陈弱赢脸上的凝重，陆丽娜夸张地说道：“警察？不会那么快吧？这破案也太神速了吧？”
“不是，是该死的业务员！”
陆丽娜嬉笑的表情也凝固住了，猛地拔出了洛洛克手枪，紧张地瞄准着前方。
为了防止其他恶灵的侵扰，整个教堂外围，原本有一圈用粉笔画的圣洁结界。陈陆两人走近教堂前的篮球场看时，那一长条原本伪装成“接受党的领导，高举习XX总书记总要思想”的白色粉笔字被人抹掉了，被戏剧性地换成了“老军医带你治疗坐骨神经痛：136……”的街头小广告。顿时，陈弱赢心中的不祥之兆成了真。两人猛地冲向了教堂内部。
撞开了教堂前厅的大门，陈弱赢吟唱了一段咒语，本来应该对她有所回应的，被庇护的十字军亡魂却没有任何反应。尔后，仔细看去，就在大厅无数并列的桌椅最前方，一个人背对着她们，出神地望着讲台上上方的耶稣受难像。
这时，透过教堂侧面的琉璃窗，晨曦的第一缕辉光淌进教堂中，那个人背后的影子也被斜拉在地上。一双恶魔翅膀的剪影转瞬即逝。
“地狱的使者，皇甫明，你到底做了些啥！”陈弱赢咬牙切齿地说道。
在圣经的记载中，无论是滔天洪水时造方舟的诺亚还是索多玛城毁灭时逃出生天的亚伯拉罕，在灾难过后都曾见到过地狱的使者。这些撒旦派出的销售业务人员，在古代书籍中被描述为魔鬼。头上长有犄角，背上披着巨大的蝙蝠翅膀，双脚踩着马蹄，全身散发着硫磺与火焰的味道。在古书中，他们被描述为欺诈者与骗子。他们向受害者许以虚假的承诺，欺骗其在用沥青所书写的，出卖灵魂的契约上按下手印。
所以，魔鬼通常不以暴力胁迫人类的灵魂。相比较上帝的使者——天使，不由分说地就把人的灵魂拖到天堂里去，魔鬼似乎更具有契约精神。就这一点上，管辖着地狱的撒旦常常振振有词，他说：“人们来我这里，往往都是自己先同意的，有合同为证。双方都是在合同签订之后，履行各自的权利与义务。”
对此，天使也反讽道：“魔鬼欺骗成性，这些契约都不过是撒旦掠取灵魂的手段。”将天使的讽刺翻译成我们今天的法律术语，那便是——合同诈骗。同样的伎俩，也被人类的很多保险或是信用卡业务员所使用。
称他们为“该死的销售员”，并不是陈弱赢的独创，几乎每个骑士或是代理人都这么称呼魔鬼。
这位单刀赴会的“地狱业务员”梳着整齐的碎发，穿着光鲜亮丽的办公室白领女装，双腿披着黑丝袜，脚踩着一双标志地不能再标志的黑色短根皮鞋。粗看起来，倒不像是业务员，更像是一个律师。
陈弱赢心里咯噔一下，明白律师比业务员更麻烦。
看到陈弱赢和陆丽娜来时，她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朝着两人敬了个礼，尔后弯下腰来，双手递上一张名片。
“得了吧成因，大家都知根知底。”陈弱赢甩都不甩地她。
“那您知道就好，陈小姐。”成因不怒反笑，开始用柔和的声音解释道：“您知道的，我其实不是业务人员，而是法务人员。”
边说着，她打开了随身的黑色公文包，从中找出了一份用沥青写的契约。上面的希腊文歪歪扭扭的，但是陈弱赢知道这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没有想到来的竟然那么快。
“我这里有一份1200年前的老合同。按照耶和华和撒旦先生曾经订下的合约内容，在十字军战争过程中，总共有多名人类成员因为行为违规，需要前往撒旦先生的公司服役，并接受再教育。”
“能不能把她干掉？”陈弱赢气愤地对陆丽娜说道。
“不可能。”陆丽娜无奈地摇头，说道：“合约的确是这么写的。”
“这明明是不公正条约。”陈弱赢握紧了拳头。
“按照法律原则，无论条约偏向何方，在签订之后便视同已经经过了双方意志的确认。更何况，在该条约执行期间，撒旦先生甚至做出让步，允许本该前往地狱的合约人短暂在人世间停留。所谓的不公正，是对我们而言的。”成因边说着，将合同翻到了最后，指着上面的日期说道，“已经1000多年过去了，现在是时候收割了。”
看到了陈弱赢握紧的拳头，她又莞尔一笑，不卑不亢地说道：“我能理解您的心情，陈小姐。不过你在这里消灭我没有用，这世界上有三样不可避免，死亡，税收和契约偿还。像我这样的法务人员，地狱还有很多。并且，现在的地狱，完全以公司化的制度运作，我们讲究契约精神，力求信息公开化，财务账目透明化，业务流程标准化。今时不同往日，以上帝之名发誓，我们其行为完全合法合规，没有任何的欺诈行为在里面。”
一个魔鬼，竟然以上帝之名起誓。陈弱赢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论调了。
然而，抛开起誓的内容，成因所说的，不但在逻辑上天衣无缝，其所指的事实也是存在的。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上述失败的原告，懊恼地看着律师，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成因合上公文包，平整了一番长裙上的褶皱，正要离开时，看着陈弱赢的表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于是她又补充道：“你们可能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快找到这里，当然，我们承认采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那个自杀亡魂，我们和她做了一笔交易。虽然一切都是她的个人行为，不过请不要难为她。同时，也代为转告她，地狱欢迎她的再次回归。”
也不知道是嘲弄还是出卖，意味深长的一番话之后，成因的浑身燃起了赤红色的火焰，空中弥漫起硫磺的焦灼味道，须臾之后，她便从人间世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