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里奥并不作答，只是向院长室的房门走了两步，抬手在门上轻叩。随即，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向内拉开。一张年轻的脸孔，从其中探了出来。
那是个年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生有一头褐色的头发，身材样貌等也再普通不过。
瓦伦蒂诺望见陌生的脸先是一愣，片刻后才猜到这年轻人的身份。他不比这两人年长，该是院长的助手，而且新上任的。
去年五月底，瓦伦蒂诺离开学院，随军前往卡塔利斯时，院长的助手还是位老者。院长几乎不曾亲自现身，都是助手东奔西跑。之前那位老者年纪约有七十，几乎一生都在为院长服务，想必在过去的一年里告老还乡，又或是已不在这世上。
“我有预约过。”奥雷里奥对那助手说道。助手应一句“稍等”，回到室内摸出记事簿，又问道：“请问，您可是马尔加诺教授？”
“是我。”奥雷里奥说罢，便再助手的引导下，步入院长的办公室。院长的办公室中，有四五把座椅，和一张小小的书桌。四周靠着墙壁，有几个书架，但它们全空荡荡的，没有一本书。只要看见院长本人，就会了解缘由。
院长正坐在书桌后，低头思索着什么，听见助手的呼唤，便扬起头来。
他衰老得令人难以想象。他的头发所剩无几，仅剩的几千根也白得透了。他像一株嶙峋的老树，皮肤有如粗糙的树皮，双手几乎皮包骨头，指节各个增生。一对眼球昏黄，再又蒙上一层白翳，本就琥珀色的虹膜，与白眼球的界限极为模糊。他完全盲了。他究竟历经了多少岁月，没人知道太确切的答案，但无疑超过百年。
塞伦西亚的贵族，只要活过五六十岁，无需再踏上战场，便很有机会长寿。七十岁的很多见，年逾八十也不稀奇，但活过一百岁的，不论在何处都近乎奇迹。
奥雷里奥只记得，老师尚在人世时，就提起过这位院长。那至少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位院长就已是这般。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些院长的事情。他的两位朋友，萨缪尔和薇薇安娜，他们二人的老师，是这位院长的徒孙。
奥雷里奥头一次来这里，也是头一次受到院长的接见。数年前被授予教授之职时，将四角帽交付于他的，都是院长的前任助手。他望着那位老者，实际上心中忐忑。
他正要开口问候，院长却先将眼睛转过来，就仿佛那双眼睛还能视物一般。“您好，院长。”他低声说道。
院长轻轻地点头，也以不高的声音回复：“是马尔加诺教授？还有……”他又转向瓦伦蒂诺。
两位年轻人均觉得惊异。自这木门敞开、步入办公室以来，没有吐露半个字。院长该有一副多么敏锐的耳朵，才能仅凭微弱的脚步声，就发现第三个人的存在？
“您好，院长。我是瓦伦蒂诺?莫林。”
“莫林。”院长念出这个姓氏，枯槁的脸上现出微笑。他面朝着瓦伦蒂诺的方向，仿佛已看见那青年顶上的绿发。“我知道，你是巴尔巴利教授的学生。”
瓦伦蒂诺又吃了一惊，问道：“您……您知道啊？”
院长大笑：“不要瞧不起老家伙。”
“我没有瞧不起您的意思，只是……”瓦伦蒂诺慌忙摆手，真仿佛对方还看得见一般。
“好了，言归正传！”院长敛起笑容，威严地说道。他转向奥雷里奥：“马尔加诺教授，来这里有何事？想必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又摇头发笑：“这学院里的人，大多都有点怕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要紧的事，他们都不回来见我。”
“我和诸位先生，都敬畏您的学识，院长。”奥雷里奥说道。这大概不能算是恭维。“我来这里，是……”他欲言又止。早在数小时前，他在夜间失眠时，便在脑内整理了将要发言的内容，但一到临场，又觉得措辞有诸多不恰当之处。
“别畏畏缩缩的，年轻人。”院长说道，“我也是个老头子，但和元老院那群傲慢的家伙，还是有一点区别的。我不会因为你有半点不敬，就大发雷霆。别有顾虑，说话的要务是精确，不是恭敬。”
奥雷里奥应道：“遵命！院长，我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我们的学院正处在危险当中。”他说得委婉，像面对老练剑客的新手。老练的剑客告诉他，可以随意地出招，可新手仍会畏首畏尾。
院长像是察觉到他的慎重，便换上更温和的语气：“说得具体点，孩子。”
奥雷里奥不急着回答，同瓦伦蒂诺对望了眼。两人以无声的方式交流过，才共同下定了决心。奥雷里奥又说道：“院长，我希望接下来的事情，知道的人少一些为妙。”
助手听见奥雷里奥的话，不等院长吩咐，就抱上一摞文件上前说道：“院长，关于过几天的大辩论……我还有些事情，要通知各位教授。”他说罢，先将一份通知单，递到奥雷里奥的手上。
奥雷里奥心想：“真是个机敏的年轻人，演戏演得像模像样。”
院长点头应允：“去吧。”助手恭敬地退下，室内仅剩下三人。两位年轻人，这才将卢西亚诺的打算，向院长和盘托出。
院长安静的听着，在两人完成报告后，还沉默了半晌。奥雷里奥和瓦伦蒂诺又对望几次，双方的眼神均闪烁不安。
“我知道了。”院长终于平静地说道，“看来我还是活得不够久。塞伦西亚很久没出过叛徒了。以往，学院的人牵涉进政治，也并不少见。我们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家里的次子，或者更小的孩子。一直以来的世道，人命就像羽毛一样轻，兄弟意外身亡的也不少。本来是学者，也要继承家业的，我见过几十个。你就是其中之一吧，教授？”
奥雷里奥和瓦伦蒂诺均想：“世上有什么是这位老者不知道的？”
奥雷里奥如实应答，老者又说道：“但这么牵涉进去，想要颠覆我们的国家……这还是头一回。我也是个学者，但学者也有国家。”
“真是耻辱。”奥雷里奥低声道，“他与我同出一门，老师过世之后，我继承了他的头衔，我本该……”
“不必如此。你们是两个人，而且都不是小孩子了，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院长宽慰奥雷里奥。
“可是……”奥雷里奥欲言又止。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单纯表现得愧疚，争取院长的信任而已。
院长像是上了套，微笑着发问：“你打算要我怎么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