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斯特堡的祭坛下，德威布里克安静地跪拜着。他的长剑插在地上，静默地陪伴着它的主人。
在兵荒马乱的海斯特堡，所有人都在思索着如何活下去，挑选这个时候敬神，简直是不可思议。然而海斯特堡的民兵只听令于黑加仑军的新军官们，现在德威布里克似乎除了等待作战外，确乎是无所事事的。
“阿萨诸神，请责骂我的不忠和背叛。”德威布里克的声音在剧烈颤抖着，长剑上的鲜血可以被清洗，然而那份不安永远铭刻在心底，只有自己会在夜晚无法入眠之际，变得滚烫生痛，“我究竟应该忠诚于谁？奥丁，请您用您的智慧告诉我，我该如何去做？”
他默默喃呢着，手指握紧了长剑剑身的末尾，鲜血伴随着痛楚从伤口喷溅而出，染红了诺德骑士的武器。德威布里克还记得，当时自己的长剑贯穿了路易丝的间谍时，这把长剑也曾经如此殷红，充满了罪孽。他心中咒骂着仆格蠢笨的接头者，这让他不得不在仆格和玛格丽特之间做出抉择。
人们总是以为，在面临抉择的时候，往事会历历在目流光般浮现而过，事实上德威布里克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他知晓，仆格的船队已经在麦西尼亚男爵罗尔的带领下，向着海斯特堡进发。只要自己在关键时候策动那些控制的党羽打开城门，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宣告结束。沃尔夫的抵抗终究也是徒劳，仆格将会彻底粉碎愚蠢的抵抗，玛格丽特会像是笼中小鸟般成为仆格的怀中之物。
“不不……不能这么做。”
然而，他终究已经在海斯特堡度过了如此长久的光阴，从年富力强的战士变成德高望重的廷臣骑士，德威布里克生活在这个能够带给他光芒与温暖的世界。如果不是仆格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已然忘却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当年，他刚刚来到海斯特堡的时候，惠灵顿伯爵还在，却已经沉沦在荒唐的酒精与妓院之间，忘记了身为领主与丈夫的职责。德威布里克亲眼看到，那个只有十五岁、怀有身孕的玛格丽特，勇敢地站出来，承担了整个城堡的责任。
不得不说，她缺乏一定的能力，不过那勇气和责任感，像是地牢间的火把，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德威布里克也就这样，崇拜地跟随着这温暖的光芒，度过了七年春秋。
可是，偏偏是他，偏偏是他成为了玛格丽特的左膀右臂，偏偏也是他，要成为这捧火焰的熄灭者。
他还记得当年仆格在醉酒之后，带他们参观的地下密室，那些被称为‘玩具’的刑具据称是为这对母女量身打造的，德威布里克当时只是一笑而过，现在却感到每个毛孔都在不寒而栗。
自己，要亲手害死那样漂亮的笑颜吗？难道自己不曾像父亲一样关怀过莎琳吗？
“德威布里克……你没事吧？”一声温柔的呼唤从背后响起，正是面色担忧的玛格丽特·威廉姆斯，他害怕地侧过头去，不敢去和自己的领主面对面，“你怎么会留这么多的血……啊，你不用紧张，这场战争一定会胜利的。”
德威布里克感觉喉咙发干发涩，每当这个时刻，他就会无比痛恨起自己的身份来。他多么希望，自己并不是什么海斯特堡的骑士领袖，也不是仆格最为信任的近卫，而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猪倌，哪怕是粪肥处理员也无所谓。只要能让他夜里不会为愧疚与纠结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没有事的，夫人。我只是在向诸神祈祷胜利，我每次作战前都会这样。”德威布里克牵强地笑了起来，毫不在乎地伸展开鲜血淋漓的手掌，“这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祭品，诸神收下了，会保佑我们的安全。”
玛格丽特皱着眉头，让仆人拿来清水和绷带，俯下身子，轻轻为骑士处理着伤口。这让德威布里克害臊起来，已经年过四十的他，已经习惯了照顾他人，突然变成了被人关怀的角色，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坦诚地接受了玛格丽特的好意。
“这场战争，小狼……咳咳，我是说沃尔夫有他的办法。我能做到的，只是不去牵扯他的后退。”玛格丽特因为提到爱人的昵称而有些脸红，不过还是尽可能做到了严肃，“您也会看到胜利的，不要做这样的傻事，凡人的战争由凡人自己争取。”
德威布里克看着自己的手掌被绷带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轻轻笑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比接近着答案，只是心中还有犹豫在徘徊，就像所有人一样，他也在担忧着自己的安危。
“可我有些害怕，我怕我辜负了您的信任。”德威布里克低下了头，不敢让玛格丽特看到自己发烧一般的脸庞，“我能做的事情越来越有限，我感觉……非常的抱歉……”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为德威布里克利落地完成了简易的包扎，抬起头来温声细语：“不，我辜负了你的才能，德威布里克。你应该像我的未婚夫那样，成为一个骁勇的战士，率领着骑兵卷掠沙场。这次，无论如何您也要答应我，代表我加入我丈夫的军队。我会和沃尔夫说的，也帮我……哼，帮我看好，不要让他到处勾三搭四，弄些莫名其妙的女孩子回家。”
沃尔夫处处留情的故事已经成为了海斯特堡茶余饭后的谈资，德威布里克无奈地撇着眉毛，感觉非常想笑。平日里玛格丽特对这些风言风语总是漠不关心的态度，事实上比谁都要在乎，听那些侍女说，流言蜚语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躲在房间里偷偷抹泪。
突然他感觉，如果能这样融入另一支充满荣誉感的军队中，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以自己的能力，再凭借玛格丽特和沃尔夫的关系，很快能成为新晋的翘楚。
“那么，就摆脱您了。”德威布里克站起身来，对玛格丽特轻鞠一躬，既然已经想通，那么也没有纠结不堪的理由，“我会在这次战争后提交申请的，请您务必在沃尔夫雅尔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心情愉快的德威布里克看着玛格丽特应允的笑脸，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带领着那些骑士和军士四处巡视、查漏补缺，保证每一条阵线都是丝严缝合、无可挑剔的。事实上黑加仑军已经做得很好，然而终究客场不如本地，德威布里克一时之间忘记了和仆格的所有过往，全身心地投入到整编军队的工作中。
“德威布里克大人！”一声响亮的叫喊把骑士的注意吸引过去，此时正是他巡查完一个角楼，正在城墙上无所事事的时候，“您，您是不是通晓斯瓦迪亚语！”
德威布里克看到了气喘吁吁的安德鲁。这位黑加仑军的战士，满脸流淌着豆大的汗珠，喘息得像是头刚刚耕了十亩地的老牛。按照这些黑加仑军军官变态的体能，德威布里克一时之间居然无法知晓，安德鲁究竟是跑了多久才抵达了此处。
他警觉地打量着四周，都是自己的亲信，守卫这一路段的民兵都是自己亲自教育过的、最优秀的矛手，不像是有敌人突袭的样子。
“怎么了，安德鲁先生！”等到这位黑加仑军副团长跑到就近的时候，德威布里克还忍不住在打趣，“您想到如何和沃尔夫雅尔道歉了？”
安德鲁老脸一红，看起来这确实是困扰他的问题。不过看起来这并非来意，这位副团长手中紧紧攥着一截木筒，足足扶着墙壁喘息了半分钟，才顺利地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德威布里克也耐心地等待着，毕竟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做起事来也踏实得很。
“有……有叛徒混入了海斯特堡！”安德鲁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声音不大，德威布里克却感觉如同炸雷般在耳边隆隆作响，心脏卡在了嗓子眼上下，“是路易丝小姐那边传来的消息，发现者已经遭遇毒手，您快看一看，看……这个密信上，究竟写着是什么？我看不懂，看不懂斯瓦迪亚语。”
德威布里克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同木偶一般接过木筒，也忘记自己如何机械地打开了那张染血的信纸，又和安德鲁说了些什么。当他恢复清醒后，面前是一张污浊的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地用斯瓦迪亚语拼写着一个单词。
德威布里克。
昨日他还记得自己利落地贯穿了那具躯体，但是巡逻的士兵似乎很快就赶到了，他没有时间再次补刀，只能转身就走。原以为那人已经死定了，却不曾料到一切都是如此讽刺，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七年的隐忍，七年的究竟，最后的抉择，统统化为乌有。
“德威布里克先生？”安德鲁不安地询问着，骑士从来没有一刻不希望自己不叫这个诸神诅咒过的名字，“叛徒，叛徒是谁？我要是也识字就好了，但罗多克语我也只是会说不会写……”
“我知道是谁，您快去大门。”德威布里克眼里含着泪，催促着黑加仑军的副团长，这位战士没有披挂锁子甲，只穿着一层棉甲，看起来确实是匆忙之际得知的消息，“叛徒是守卫。”
当安德鲁转身的那一刻，他恍然间感到到了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么熟悉的刀剑入肉的声音，这一天这一刻，终究轮到了他，长剑如同腹中钻出的长蛇般窜出，伴随着喷涌的鲜红和死亡的冰冷，安德鲁双膝无法挣扎地跪在城墙上。
他听得到自己的关节发出金属生锈断裂般的声响，然而他站不起来，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德威布里克扔掉那彻底被鲜血染得通红的剑柄，捂着自己的脸，在那些同样不可置信的亲信面前抽泣起来，“上面的名字，是德威布里克。如果你们不想被吊死……就一起为仆格大人效忠吧，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安德鲁团长！”巡逻的黑加仑军中队长伊尼德听到骚动赶来，看到了这副让人目眦欲裂的画面，发出恐怖的呻吟与咆哮，那狭小的胸腔几乎喷不完怒火，“兄弟们，杀了叛徒，报仇啊！”
黑加仑军不由分说和那些仓促迎战的德威布里克亲信交战到一起，一些不坚定者转身就走，城墙上一时间混乱得无法辨别。刚刚还在一起保卫城墙的战友，瞬间用长矛捅穿了对方的咽喉，背叛者的惊叫与被背叛者的怒吼交织在一起，是这个时刻最为凄惨的音乐。
安德鲁眼睁睁地看着德威布里克抽走了属于他的武器，却连抬起手来造成一点麻烦都做不到。
“安德鲁大人。”伊尼德泪眼摩挲地扶起倒在地上的安德鲁，后者正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上的鲜血，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秒钟，“您坚持住，我这就去找医生，妈的，医生死哪里去了！”
“不……我就要死了，指挥，你负责。”安德鲁麻木的双眼在混乱中巡视了一圈，没能找到他最想看到的，他拉扯住伊尼德衣袖，“背叛者……德威布里克，你们一定要阻止他，阻止他！”
伊尼德擦干眼泪，带领战士前去追击，大家都知道，一旦城门被打开牵制住，那么就都结束了。在这冰冷的城墙上，安卧着的安德鲁看着自相残杀的黑加仑军和海斯特堡民兵，想要站起身来，像以往一样发号施令，然而眼前的画面渐渐消融，黑暗吞噬了他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