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真——！”
百里归从钢铁废墟中站起，眼睛在火光下染上一层红色，身遭深色的火焰屏障渐渐消散。红龙舒展身躯，替他顶开四周的杂物，结束了短暂的同调。
“漂亮的同调。”炎真大笑起来，“我就知道炸不死你！”
“你还好吗？”百里归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拍打司机手臂，“醒一醒！不要睡，一会就有人来了，你会得救的！”
炎真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想起小川，那个少女被放弃时怎样的，他……其实一点也不在意。
或许也有一点在意，那就是当时的百里归也像现在一样，对另一个人说着“你会得救的”吗？
巨大的爆炸声让看原本空无一人的废弃工厂热闹起来，人们隔着几百米远远观望。百里归大声呼唤，希望有人将司机带去医院。
“小哥你别慌！我开车来了，这就送他去。”有大胆的人认出了百里归，往这边飞奔。炎真轻踏地面，剧烈的地陷将他震倒，一头栽倒，磕在地上不省人事。
人群像退潮一样哄然后退，极目望去，不过是粒粒黑点。以工厂为中心，巨大的环状地陷构成了一个圆形。
“你在干什么！”百里归咆哮起来，“你疯了吗！这些人和你我根本没关系！”
“就快了。”炎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蛇一样的阴沉都消失了，他木然地看着百里归，“我让你帮我，你会同意吗？”
“做梦！”百里归猛扑出去，悲荒在他身后成型。
大地开始颤抖，时隐时现的巨大虚影笼罩在炎真身上，他低咳着，红色的条纹图腾像血管一样攀上他的脸。百里归震惊地停住脚步，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呆立在原地仰望对方。
“你连附虚子都肯原谅，却独独拒绝我？”炎真将手里的东西丢给百里归，眼神阴戾，里面满是愤怒与憎恶，“我不懂你的准则，或者你压根就不理解仁义为何物，又或者只是个照猫画虎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百里归接住，那是炎真的终端，上面有几条短讯，发信人小川。
“今晚谢谢你。
“回复：？
“不是你的话，小川和林煜就危险了。
“回复：为什么说对不起？
“啊？
“回复：那天晚上在净土山，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还有在车站也是。
“那个人真是止息啊？说了别生气，因为你表情又寂寞又难过，想安慰但不知道说什么。不过，现在也算认识了，如果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日期在狩神期间，百里归后悔莫及，这是一条被自己遗忘的许诺！原来刚才那道如同让他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邀请竟是呼救，可这扭曲凶暴的举动究竟哪里能让人体会到求助，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不，根本就是你的错，你不会好好说话吗——百里归放弃不打算这么质问，炎真那扭曲地自尊心是罪魁祸首，肯定已经有许多人对他问过这句话，但从未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谁在乎啊、恶人就是恶人、没人想知道夺取别人珍贵事物的恶魔的苦衷……每个人都这样想。可在恶魔成为恶魔前，那些伤害他的人又付出代价了么？当他已曾经那个人类的姿态向你求助时，满脸厌恶的甩开真的是对的吗？
“你身上真是有着动人的真诚啊，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真诚属于我。”炎真说，“不要再想救我。”
悠悠转醒的大胆儿擦擦满头满脸的血和土，从环状地陷里爬出来，抬头望见炎真身上巨兽的影子，又吓得跌坐回去。
“是……是‘陆沉’！”他撕心裂肺地喊道，“快跑！不要打，千万不要打啊！！！”
“住手！”远远几辆车驶来，经过扩音器放大的吼声比人先到，“炎真，不是现在！”
“唉？”百里归没想到还有人敢来，扭头一看，越野正风驰电掣撞向自己，他狼狈的躲开，心跳快得要冲破胸膛。骂声还没出口，巨大的风声就从身后传来，他悚然一惊，抬手遮挡，悲荒也随着行动，两者一起被巨大的力量拍进工厂内。
“我要……他死。”炎真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
“你已经不再负责狙击特行处成员了！”车上闪下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冷静一点！”
“我要他死！”炎真咆哮起来，地面上的碎石瓦砾像筛子上的米粒一样颤动。
“好！”中年人大吼一声，挥挥手，指向百里归：“几个人缠住那只龙，几个人拖住他，别让他跑了！去！”
十几名阔野队员冲进工厂，百里归大惊失色，很想说虽然索罗伊有邀请我但我现在还不是特行处的人，以后也不会是，但看起来不会有啥用。他爬起身，悲荒的左臂被‘陆沉’创造的巨石砸回团团阴影，缓慢恢复着，发出阵阵咆哮，抬手掀翻一台坏掉的机床，将两名队员砸成肉泥。
“他妈的，你还敢用遗产！”大胆儿急红了眼，“别再刺激他了！整个天元都会沉入大海啊！”
打不能打，那就只能跑了，百里归扭头扎进错综复杂的厂房。
“他妈的，每次都要老子擦屁股，当老子是厕纸呢？”中年人确认百里归再也看不到外面后，一把扛起炎真将他塞进车里，“小子，你这离家出走可算玩大了，大浪那帮蚂蚁一会全都得往这冲。先忍忍，离开这我再帮你疏散‘陆沉’涌上来的力量。”
·
仓库已经几年没人来过，百里归喘息着，被灰尘呛得咳嗽。
子弹砰地打在机床上，狗吠声响起，他一个激灵，拔腿就跑，一路上子弹追着落在身边，搞出砰冷乓啷的声响，震得百里归双耳轰鸣。
百里归在旧机器的掩护下闷头疯跑，机身上溅起一朵朵火花，随着他的行迹向前。很快一股热浪从背后袭来，爆炸时的气流将百里归掀翻出去，在地上滚成个土人，两个人堵在后面，黑背白骨羊角的地狱犬斜刺里杀出来挡在前方，嘴里冒出丝丝火焰，这类概念兽是阔野每个成员的标配。
百里归掉头就跑，一发子弹擦着他发梢飞过，似乎能闻到空气里烧焦的味道，他就地一个翻滚，起身时虎跃而出，手中闪着短短寒芒。他的动作太快了，刀锋刺入血肉时连百里归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遗产，猩红在少年眼中升起，不会用刀的少年将折刀一拧一拉，反手挥向另一个人咽喉。飞溅出来的热血刺进眼里，百里归猛地闭眼扭头，犬吠声飞近，腥臭迎面扑来，折刀被掷出，巨大的力量让它贯穿了目标的身体。
百里归在概念兽的哀嚎中抹掉眼上鲜血，跌坐在地，惊惧地喘息起来。身后是他第一次杀人的成果，在遗产的作用下干脆利落，漂亮的像表演一样。夕阳的余晖从房顶破损的洞投落下来，他大口呼吸着，看到温暖的、橙红色的天空，偶尔有在这筑巢的归鸟飞来，连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他。
虽然随时都会来人，但百里归忽然疲惫到不想逃跑了。他盯着房梁上一只体型娇小的绿色鸟类，小绿鸟似乎也注意到百里归发现了自己，扑棱棱飞走了。
一道掌风从百里归耳边擦过，他突然被人捂着口鼻压制住，连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别喊是我！”来人话说又急又快，嗓音压得很低。
尽管这个声音因急切而变得扭曲，但百里归仍然认了出来，脸色瞬息数遍：“你怎么会在这？”
“不是你不停给我打电话么？”止息放下手，“打回去你就挂断再接着打，我听说环海公交在废弃工厂发生了爆炸，所以一路过来。”
“什么？”百里归眼角一抽，赶紧摸了摸身上，果不其然，终端不见了。
我要他死！
拖住他！
我要他死！
缠住那只龙！
我要他死！
别让他跑了！
我要……她死！
“干！”百里归脸色惨如白纸，“是要你死！”
爆炸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屋顶和梁柱在颤抖，灰尘满天抖落。风火哀叫一声，再也不管那些足以重创自己的攻击，反身冲入排山倒海卷向百里归的火光。它在上空盘旋，期冀可以为驯兽师提供同调的机会。
止息拽起百里归就跑，仓库东门有条引水渠，一直连接到天元镇东货运码头，工厂没搬迁时就在水渠装货，直接送往外地，那时祭坛附近的清水湾码头还没这么繁忙。与风火同调后操控火焰的能力帮两人抵挡了不少致命威胁，止息拉着百里归冲出仓库，一猛子扎进引水渠。
引水渠里的河水浑浊刺骨，最令人抓狂的不是河岸上赶尽杀绝的阔野队友，也不是潜在水里在她身上留下道道伤口的概念兽，而是百里归这个旱鸭子，止息死死咬着牙关在拖着百里归潜游，几串气泡从嘴角露出去。
四次换气后他们爬上河岸，止息把憋成狗的百里归拎起来，死死盯着他的眼：“去把车开过来，我拖住阔野。速度快，不然你也就不用来了，直接准备给我收尸吧。”
地狱犬先人一步跳出水面，锋利尖锐的犬牙和骨爪迎面扑来，止息一枪把它打回水里。鲜血在水中蛮开，是浓稠的暗红色，瘸腿的恶狗哀嚎着冲回岸边，喉咙里涌.asxs.点火光。
然而一条比恶狗还恶的狗咆哮着赶来，又一次把它撞飞出去，河水灌进聚集起火苗的喉咙眼，气泡咕噜噜翻腾。
白色的软顶跑车猛停在岸边，刹出两条黑线，前轮深深陷进滩边淤泥。车头灯亮了两下，车门打开，百里归那张神色惊惶的脸露出来。
“你没事吧？”
止息一脚把他踹回驾驶座，自己爬上副驾驶，伸脚踩在油门上。百里归疼得脸蛋扭曲，引擎发出咆哮，拔出两个前轮，倒退着冲了出去。百里归在止息的提示下操控着汽车，止息打开副驾驶前面的收纳盒，从里面摸出一把新手枪，又从驾驶座底下抽出一柄灰白色的三棱军刺。
百里归没想到自己就在这堆杀人工具中做了这么久，这行云流水整备武器的动作看得他眼溜圆，那把映射不出光明的刺刀更叫他胆颤。被三棱军刀刺出的致命伤疤隐隐作痛，他下意识摸了摸心脏。止息注意到了百里归的动作，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一丝车窗向追来的人放了三枪。
第一枪打在一人小腿上，第二枪被地狱犬的骨甲当下，第三枪子弹湮没在恶狗的火焰里。止息把刀枪都放到百里归腿上：“我手抖，你来。”
百里归呆了下，偏头看向止息，少女嘴唇发乌，眉毛拧成一团，她没看百里归，而是陷在座椅里，处理身上的伤口。百里归缓缓眨了下眼，黑色的眼珠微微染上红色。
车顶咚得大响一声，深深凹陷下来，犬类的利爪刺入皮革，红色的火光在上方凝聚。百里归握住放在腿上的枪，驾轻就熟的调整姿势向上扣下扳机。车顶被开了个孔，他从同一个位置将子弹打光，然后一刀向上送了出去！灰白色的刺刀穿透了厚实的皮革。
少年猛地收刀，不去看上面的血迹，重物落地的声音被抛在车后。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摸到枪的那一瞬就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从身到心开始蜕变，这时候为了杀人而生的利器在自己手中如此温顺可靠，他们是无双绝配，武器们生来就该让百里归握在手里，百里归的诞生则是为了让他们饱饮鲜血。
他知道这是暂时的，这是悲荒的力量，武器是打开力量的钥匙，放下刀枪他就又会变回那个一窍不通的自己。
拥有力量从来不是件让人讨厌的事，百里归不渴求，当然也不讨厌。但这更让人恐惧，因为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主宰悲荒还是悲荒主宰自己，那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让他隐隐体会到了什么叫着迷，那真是一种无法抵抗的快感，让人冷静，让人神勇，让人轻松，让人……握住力量。
他很清楚这不是他自己，但这真的很爽，仿佛所有人能不能阻拦他，生杀决断全在一念之间。
皇帝一样。
路上缓缓升起碎石凝合成的墙，有人在墙后支撑着它。
百里归深吸一口气，双目猩红，稀疏的黑色雾气从手臂上升起，伴随着没有温度的红色火星。
6.6T，V12发动机，571马力，这是一辆除了特别贵以外，没什么特别的跑车。但当它被当成一件武器，并赋予了坚硬的命运后，就是这世界上最硬的战车！
百里归狠狠踩下油门，车子像一只扑向猎物的野兽，发出低沉雄伟的怒吼。指针一息间飚过中线，仍然一节节攀升。
“你疯了！？”止息大吼。
“没有。”百里归稳稳握着方向盘，他不怎么会开车，但踩油门还是会的！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了，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或者从前也没有给过他逃避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就冲吧！他不会再停下了，哪怕撞的头破血流也要撞出一条路！
剧烈的冲击在车头撞上去的那一刻传遍整个车厢，止息手动启动了安全气囊，但百里归没有，他死死盯着前方一切，视力忽然提高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所有画面在他眼中都被慢放了。破碎分石墙，四溅的石砾，扑在挡风玻璃上的血花，被车撞飞碾过的人……他眨了下眼。
世界重归正常，百里归打开雨刷，车窗上喷出的水将红色稀释擦干。他没有回头看，开着这辆伤痕累累的车穿过闹市区，穿过钟楼和公园，停在止息家门前。他松开手，在座椅上靠了会，接着趴到方向盘上，将头埋进臂弯间。
止息犹豫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百里归身子一哆嗦，伴随着打嗝似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事了。”止息抚摸着他的背，“大浪会善后的。”
“我没有怕这个。”百里归声音闷在衣服里不甚清晰，“你有没有……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
止息沉默了会：“没有。”
“哪怕是和暴力无关的人，在摸到武器的那一刻也会变成恶魔。”
止息摸着他的短发，如墨的夜色渗入车窗，她伸手环过百里归的肩膀勾住手指，将他拉到自己怀里。
“你就是这么惯我的。”百里归枕在她腿上，脸微微偏着。
止息笑了笑，百里归的表情藏在黑暗里，她怎么也看不清少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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