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寨与宝灵县城相距达四十五秦里，一行三人抵达这里的时候，天色已晚。好在它旁边就挨着长-荆直道，也算是直道上一个重要的中转驿站，旅店业发达。靠着张一利的身份，三人居然在一家旅店找到了难得的单人房间。
“今天先在这里住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查案。”张一利道：“你们两个吃不吃东西？不吃我自己去了。”
申子义和辛颖两人对视了一眼，辛颖摇摇头，依然还没法忘了上午在冰库里看到的情形。“呕……要不你出去吃吧，我回房间休息一会。”
“那也好。”申子义点点头，跟张一利走出旅店，来到外面的街上。
就算到了晚上，长-荆直道依然车来车往，川流不息。马车上打着灯笼照路，远远看去，仿佛一只只闪烁灯光求偶的萤火虫。人喊马嘶声中，不时有几辆蒸汽车经过，喧天的引擎轰鸣声更加为这条繁忙的道路增添了几分烟火焦躁的气息。
“老板，给包十斤卷饼，两斤驴肉。快点！急等着赶路呢。”
一辆马车停下来，几个风尘仆仆的车夫奔到饭摊前，急火火的道。
“好嘞，稍等！”胖乎乎的老板显然已经轻车熟路，热情的招呼一声。转身从闷得严严实实的大瓮里捞出两块煮的烂熟的驴肉，又切了满满一大兜面饼递了过去。那边几个车夫兑了饭钱交给老板，返身又上了马车，驶上直道，飞奔而去。
申子义看得呆了，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在较为偏僻的村子，长大后在咸阳又何曾见过这般盛景？只听张一利平静的道：“就在这里吧，我看他家驴肉煮的不错。”
说着话，两人随意找了一张油脂麻花的地桌坐了下来。这样的摊子在路边比比皆是，既能打包带走，又能在这里小酌。两相适宜，就看顾客怎么选择了。
刚刚坐下，就有个半大小子拎着抹布过来，把桌面随意擦了擦，欠着身卑微谄媚的笑道：“两位要点什么？”
“两斤驴肉，两斤稠酒，还有什么当季的清口小菜，来一碟开胃。”张一利笑眯眯回答。
“不好意思，客官。”半大小子道：“本小利微，只有土烧和咸阳烧两种，稠酒那么娇贵的酒可没有。另外，清口的菜只有苦菜了，客官想吃其他菜色，只能等明天一早来。”
“苦菜就苦菜吧。”张一利倒是不挑食，随意道：“再来两瓶咸阳烧。不要拿自己灌得土烧冒充，小心我把你们里正叫来打板子。”说着，将自己的证件从兜里掏出来，重重拍在桌子上。那半大小子吓得魂不附体，点头哈腰的去了。
张一利人精似的人物，怎么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土烧和咸阳烧的味道差不多少，但价格却有云泥之别。他从半大小子的脸色上就能看出，这小子想浑水摸鱼，是以先亮出了身份，镇住他再说。
不多时，驴肉，小菜和酒都端了上来。两人一言不发，默契无比的填饱了肚子。就着那碟小菜，推杯换盏起来。申子义也是这附近的人士，对于土烧可是十分的了解。知道这种酒是用每家每户的地瓜酿造出来的，劲头极大，而且喝了之后还会头痛。除了陈年老酒鬼，基本上没人喜欢它。
两人默默看着直道上丝毫没有停息的车流，申子义突然道：“不知道一年四季，从白天到夜晚这条道路上有没有清闲的时候？”
“有的。”张一利淡淡道：“宝灵境内夏季多雨，冬季多大雪。雨雪封路，路上的人车自然就少了。不过那样的话，路边摊子可不会喜欢，多少人指望这条路吃饱饭呢。”
申子义闻言默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路的，也就只能吃路边这碗饭了。他依稀想起自己少年时父亲的职业，那时候父亲也是靠着这条路生活。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想着想着，不由痴了。
张一利端起酒杯，轻轻跟他碰了碰。“那个小姑娘是辛弘维的女儿，跟着来这里凑个什么热闹？咸阳巡捕处也是，真当宝灵县的情况是好玩么？一个应对不善就要再出大事情。到时候你我自保都有难度，遑论她一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小丫头了。”
这是他们来这里后，张一利第一次在他面前谈论宝灵县的案子。其实申子义自己，也是有着深深的疑惑在那里。除了死者一家人的身份有些特别之外，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凶杀案。凶手对地形熟悉，又以劫财为主要目的。跑不出就是本县的人动手。这个案子用不着把全国各郡的探案高手都搞来，光靠张一利和县里的巡捕处差不多就能排查出凶手了。
可是，刑部偏偏没那么做，反而是搞的大张旗鼓。甚至还有几分借着这起案子向刚刚重掌大权的帝婿示威的意思。不过帝婿也有话说，五年前安宁堡的刑侦科被忠诚局取缔是因，新式探案方法被全面废止是果。如今刑部按照老方法破不了案子，活该忠诚局局长付飞云一家倒霉。
且不说付飞云一家有多冤屈，刑部的应对就很有问题。各郡探案高手一来，对现场和受害者尸体就需要反复勘验和检查。全国三十多个郡府，就是三十多轮的勘验。冰库大门开关三十次，里面就算是千年寒冰，也早该化了。尸体腐败，似乎就是刑部刻意想要的结果。可怜付飞云位极人臣，一家老小最后还是跑不掉腐烂发臭的命运。
申子义这时想来，才感觉到刑部这一手玩的漂亮。一边鞭尸付飞云，报了被狠狠压制数年的仇；一方面敲打了帝婿，让对方还记得国内有个刑部跟他们唱对台戏。
只不过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张一利要这样说。难道发生在宝灵县的凶杀案另有隐情？他蓦地又想起一件事情，记得在咸阳巡捕处看到勘验文书的时候，说得是全家十余口皆被斩首，手段极其残忍。而在现场勘验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情形。尸体虽然高度腐败，但脑袋在不在这件事情还是显而易见的。除了一具无头尸之外，其他都是全尸。真不知道咸阳巡捕处从哪里搞到的勘验文书。
若是真有隐情，那就说明刑部，宝灵县巡捕处这两个地方有一方在夸大案情。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就要从这个张一利的身上找原因。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很有可能，他就是幕后的主使者。
脑海中心念电转想了许多，现实中不过白驹过隙的一瞬间。他抿了一口辛辣的咸阳烧，放下酒杯道：“会有大事发生？我觉得最多也就是跟孔三思一样的事情。记得那天躺在地上时，听他跟另一个匪人说起过。什么山寨有他们的老巢。张处长要是抓住这条线索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捞到一个大功勋。”
“可惜孔三思已经死了。另一个人我们找不到这个人的资料和来历，仿佛就是凭空从地里冒出来的。”
“那山寨呢？我们也许可以从地名上找找线索。”
“呵呵……”张一利低声笑了起来。“宝灵县境内，叫某山寨的地方，就只有宝山寨这一处。所以我想办法跟你们来，就是要送你一场大功劳的。”
“有功劳挣当然好。我就怕有命挣没命花。”申子义道：“人人都想当活着的英雄，没有办法了才会去当烈士。”
“你这小子，看着年纪轻轻，思想怎么如此的实际。”张一利道：“牺牲之责任排在付出之前，没有牺牲的勇气，又怎么能得到与之相称的功勋？”
“因为我见过死亡。自从见过一次之后，我就想永远都不要在我面前上演第二次了。”申子义想起亡友，幽幽叹道。
“为了蝇头小利而做的斗争，也配称之为牺牲？”张一利嘿然冷笑，正待继续劝说下去时，忽然看见街角处来了一群身穿缁袍，统一赤着右膊，露出身上花臂的老少走来。他冷笑了一声，“我就说今天肯定有事发生，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什么？”申子义闷头喝酒，又背对着那伙人，所以不知道张一利在说什么。
“我叫你老实坐好，等着看戏。”张一利说完，夹了一筷子苦菜胡乱塞进嘴巴里。
枝叶粉碎在他的嘴里，他抹了抹嘴唇，又望肚里倒了一杯酒。仰脖的时候，冷不丁看见那几个缁衣花臂的大汉已经走到这摊子跟前。其中一人跷在桌上，凶神恶煞的朝着摊主喝道：“今日份的人头费，该到缴纳的时候了吧！”
那摊主闻言，顿时就像吃了一颗苦瓜。鞠躬求饶道：“李大爷，真是不好意思。卖了一天的吃食，都没有凑够您说的那个数。要不通融则个，算到明天一齐再给？”
“你什么时候听过咱们缁衣队通融别人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在申子义背后响了起来，他觉得这声音极熟悉，立时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火把照耀下，一个身材如孩童般的男子站在摊主面前。身穿一件可体的黑色秦装，纤细的金灿灿的表链挂在上衣口袋外，熠熠生辉。
申子义如遇雷殛，顿时僵在那儿。这不是孔三思吗？他不是已经被自己一枪打中胸口，死的不能再死了？
心中如是想着，狐疑的望了张一利一眼。只见张一利面色沉郁，嘴角露出阴冷的笑容。申子义发现，对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惊讶，反而透着些许理当如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