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俊说：“是有这么回事儿。这跟你欺负不欺负人家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猴子说：“关系大了。当时恐龙兔听了你的话，傻子似地站在楼道中央，大声问‘什么意思呀你？’还记得吗？”
祝俊点点头，声犹在耳。
乔侨也想起来：“是啊，隔壁班的罗汉当时更加发傻。”
猴子说：“老大摆酷，啥也没说进教室了，我代替说了一句，‘意思就是，你今后归我们老大罩了’。”
乔侨回想说：“不过后来，恐龙兔好像就跟我们没什么联系了。”
“那是你。”猴子接着再说打赌半年之后圆规扎伤许欣的事儿。
看见胳膊肘滚出鲜红的血珠，猴子和许欣都愣了。讲台上老师正背对大家，吱吱地在黑板上写板书，下边同学有的看书，有的想事，有的发呆，最普通不过的一堂课，安安静静的上课秩序。
猴子真怕许欣放声哭叫，大脑闪过伸手捂住她嘴巴的念头。
许欣没有哭也没有叫，紧绷着嘴辱，默默从书包里拿出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轻轻蘸去血珠。又一滴血珠渗出来，许欣折叠纸巾又擦掉，如此擦拭了四五次，冒出的血球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道血痕不再渗出。
老师书写完毕转过身，“同学们请看黑板。”
许欣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挺直腰将手臂放到桌面，抬头注视老师教鞭的指点。
猴子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场可能因流血而引发的老师家长给予双重惩罚的严重危机，就这样无声无息消除了，仿佛血案从来没有发生过。
猴子放心了，同时又不安，恐龙兔该不会在耍什么花招吧？下课之后告老师？告我也不怕，就不承认！反正胳膊上看不见血了。她为什么不哭呢，这有点不正常啊？
下课了，猴子从外面跑回来，坐下时手臂向两边大大一挥，完全无意，手指勾到许欣放在桌头的半新的铅笔盒，铅笔盒掉到地上，哗啦啦铅笔钢笔尺子橡皮滚落了一地。
实话实说，从上学期老大说了“你是我的兔宝贝”之后，猴子基本上没有再欺负同桌，好几次心痒手痒，想放个虫子、拉个椅子、涂个墨水什么的，都止住了没有行动，你说这容易吗？这一次，猴子主动关心她，问她为什么没来上课，她竟然不理不答，真是太过份、太欺负人了！
扎胳膊都不出声，好像我比审讯的笨警察都笨，那好，我会一招招使出来，直到你受不了，低头讨饶，告诉我你为什么一星期没来上课。
猴子得意洋洋地坐下去，他才不会把“无心”碰掉的东西捡起来呢。
许欣坐着没有动，没有吵也没有动。
猴子忍不住转过头，正对到许欣正视他，眼里充满无限鄙视。
许欣一字一句对他说，声音低沉只有猴子能听到：“骗人！你们就这样罩人么，说话不算数。”
仿佛被扇了一个巨大耳光，猴子的血从脚底板冲到了脑袋顶，连头发丝都是滚热的，耳朵里面嗡嗡的，整个世界都在飞速旋转。唯一清晰的，是同桌许欣清瘦的面孔，耐看的五官，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肤，耳朵边上细细的绒毛，垂至额头稍稍发黄的发尖，黑得如大问号一样的瞳仁，还有瞳仁里面映射出的一个瘦弱男孩惊错呆板的脸。
那一刻，猴子看呆了，不仅从对方眼里清楚地看到了矮小丑陋的自己，也第一次认识到一种与他完全不同的人类：女孩子。
他的同桌许欣，就是女孩子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猴子什么也没说，搬开椅子弯腰趴在地上，把散落的铅笔、钢笔、三角板、圆规、橡皮一个个找到收起，放进铅笔盒里，确定地上再没有了一件文具，才从桌子底下爬上来，将铅笔盒放到许欣一边的桌面上。
自始至终，猴子都没有看许欣，他不敢。
一个男孩如果感知到女孩的存在，他便会同时感知到女孩犹如宇宙超声波一样强大而神秘的力量。
这个课间之后，猴子再没有动过欺负女生的念头，除了嘴欠的候时损上几句。
课间之后再上课，老师讲的什么内容，猴子一个字都不记不清了，这个新的巨大发现仍在久久震撼着他的内心。
一直到放学，老大、乔侨叫上猴子一起回家，猴子依然梦游一样。
走到第一个路口，猴子忽然抱着肚子半蹲下去，“哎哟哟，老大你们先走吧，我肚痛，等不及了，要回去拉屎。”
乔侨马上捂住鼻子，祝俊说：“我们等你。”
“别等了，我肚子疼得跟三部曲似的，要拉好久。”
祝俊耸耸肩，和乔侨先回家了。
猴子抱着肚子磨磨蹭蹭走回到学校门口，回头看不见祝俊和乔侨的影子，慢慢直起身撒腿朝另一个方向奔跑。
这条路通往许欣的家，他要追上许欣，对她表示歉意，虽然还没想好怎么说，但是歉疚的心意一定要让她知晓，一定要听到她亲口说出：我原谅了你。
只有这样，才能心神归位，晚上安稳睡觉。
跑过了一条街，快到林学院的大门口，猴子终于追上了许欣。他跑过了她前面，转身拦住她，气喘吁吁将路上刚买的大雪人递给她。
“给你吃。”这是猴子兜里所有零钱能买到的最好的雪糕。
许欣很惊异，摇摇头不接收。
猴子将大雪人撕开包装纸，使劲塞进许欣的手里。天气越来越热，大雪人嘀嗒着汁水，如流泪一样一滴滴掉到人行道灰青色方砖上。
“给你的。”猴子说完，拽一下斜挎的书包带，逃犯似的跑了，想好的一堆话全都忘了说。
“你站住。”许欣喊他。
猴子站住了，回转身语无伦次地说：“你不用谢我，老大说我了，说不应该欺负女孩子，你还归我们罩，以后谁欺负你就给我说，给老大乔侨说也行，你快回家吧，大雪人你要不爱吃就丢掉算了……”
猴子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人家也根本没有说谢，但他全顾不上等不及了，他只想把蹦到嘴边的话不加标点地全部倾泻出去。
许欣听懂了，一动不动站在路边静静地听着。
猴子说累了说完了，许欣手里的大雪人也化光了。
两个背书包的瘦弱小孩，面对面静静地对着。鸽哨响过天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整个城市附在地球的表面，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我妈妈不在了。”许欣低声说。
哇地一声，猴子惊地动地哭出来，涕泪横流，无比伤心，好像去世的是自己的亲妈妈。
许欣轻轻握住猴子的手。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妈妈去世的消息不要告诉任何人。
当然，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初二开学不久的一个下午，猴子立在林学院门口的大街上，毫无羞耻地痛哭过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