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个词描述许欣的房间，猴子会选择“洁净”。
南窗玻璃透明似无，盆中水仙翠翠亭立，桌面笔记本、书本和台灯、杂物各居各位，床上被枕叠放有型，蓝色床单平平整整纤尘不染。日常能把个人小环境保持住这个水平，猴子认为只有两种人能够做到：人民解放军，还有熊猫般稀缺的极个别女生。
今天他终于见到一个。陈小红就做不到。
乔侨选择的话，那个词便是“素质”。坐靠舒适的小书桌，充实满满的大书架，老旧却结实的大衣柜和小木床，错落贴挂的水彩风景画，还有窗台上生机旺盛的兰花、水仙和芦荟，无不显示小屋主人的品味和素质。如果非要挑剔的话，那就是家具有些陈旧，格调过于素硬。
待到内心震眩风暴平息，乔侨尽力自然地说：“再多两个粉色的娃娃，女生味就更重了。”
“我有啊。”许欣欢快地说，“吉娃娃、小熊，还有考拉，不过早就都收箱子里了。”
“箱子柜子都蛮沧桑的。”
“嗯，好多比我岁数还大呢。”许欣豪迈地一扬手：“等我赚钱了，再买新东东全面升级。”
乔侨心里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马上实现这个愿望，所有你喜欢的、你看上的，统统买回来，还要换送一所大房子。
许欣问：“我倒水去，你们喝红茶还是绿茶？”
猴子问：“有花茶吗？”
许欣说：“没有。花茶在我们家是一个禁忌。”
“这样啊，那么，我想吃水果。”猴子说。
许欣和乔侨恨不得扑过去捶他。
每人一杯凉白开，围坐在椅子和地上，想到哪儿聊到哪儿。
许欣想起说：“过几天，张盈要过来玩儿。”
“张盈，你宿舍那个凤凰女？”
“猴子别这么说，这样对人不礼貌也不公平。”
“得，我又错了，其实我没有恶意。对了，后来那个神经病祁利有没有再找她？”
许欣摇摇头：“好像没有。不过放暑假了，他们俩在家肯定能碰上，不知道张盈会不会有麻烦。”
乔侨插话道：“张盈有没有麻烦不知道，祁利倒是真的摊上大事了。”
“祁利怎么了？”许欣猴子齐声问。
乔侨低头喝水，不全是卖关子，也顺带理理思绪。
“祁利到底怎么了，你倒说啊？”对有趣和变态人物，猴子一向比较关心。
“祁利退学了，劝退。”乔侨把玩着杯子说。
啊？
“他挂了几科？”期末考试猴子全过了，班上有两好哥们分别挂了两三科，正在颤颤自危。对学生来说，还有比退学更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挂了四科。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还有补考的机会。”乔侨不带感情地说，“主要原因是，祁利精神真的有问题。”
“该不是你告的密吧？”猴子瞥着乔侨。
“我没那么小人。不过事后辅导员调查问到我，我如实把他在海大做的事都说了——实事求是，没夸大也没缩小，这没有问题吧？”乔侨摊开手问。
猴子说：“没问题，你不是第一个捅刀的，你是补刀的。”
乔侨抬腿，隔空给猴子一脚。
许欣蹙着眉问：“发生了什么事，辅导员要调查？”
“打架。”
“打架？就祁利那个头，哈哈。”
“和谁打架？为什么呀？”
“丁点的屁事儿，晚上吃了饭回宿舍大伙海吹，一人说所有练气功信中医的都是愚昧神经病，祁利就不干了，站起来非要那人认错，给他道歉，脸色挺吓人。”
“我靠！中医、转基因和信某教，这是国人绝对不能点的分裂炮啊，你们竟敢把这话题拿到宿舍讨论，胆儿够肥啊！”猴子兴奋起来。
“讨论有什么错？‘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好像这是北大首任校长蔡元培推崇的吧？你们怎么会为问题争论动手？”许欣小小激动。
“所以说神经病么，”乔侨望许欣一眼，说：“都TM无聊，要不是门口挤满人，我早就溜出去图书馆了。”
“别溜啊，等你解说现场呢，打倒中医气功那哥们儿认错了没有？”猴子追着问。
“认个鬼！本来也没说错什么。结果祁利不干了，不依不饶，不认错不道歉就甭想出这个门！那哥们儿呢，偏偏是个吃软不吃硬、不会演戏不会变通的人，你不让走我就不走啊，我就要大摇大摆走出这道门，怎么着？”
“怎么着？”
“祁利动手了呗，上去扯住人家的领口，绷飞了‘七匹狼’两粒扣子，接着跳起来打人一拳。”
“祁利这点还是不错的，爽快！能动手就别BB，战争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手段！”
“猴子别胡说八道好不好，事情没有轮到你，你是不是特希望爆发世界大战？”
“怎么会，得得，我不说了，端正态度、政治正确。”
“祁利把人家打伤了吗？”许欣转头问。
“祁利被打伤了。祁利挑衅的那哥们身高一米九二，校拳击协会主力，祁利再义愤填膺再练气功也没有用，义和团根本不是八国联军的对手，那哥们本能反手一勾拳，仅用了五分力，祁利就木条一样飞出去了。”
猴子猛拍大腿，鼓着口水正想点赞，望见许欣严穆的表情，生生又把话头齐齐刹住。
“祁利被打了，为什么反而被劝退？”许欣问。
“其实打架这种事吧，可大可小，哪个学校哪天没有几场架茬？大多数打完就过了，有的还能由此成为哥们儿，为这事向老师打小报告的，属于人品问题。”
“没错。”猴子谨慎点头。
乔侨接着说：“祁利被打飞撞倒一架子碗盆，动静挺大声响吓人，其实就点皮肉碰，连骨带筋都没事。练拳击那哥们儿呢，拳一出就后悔了，都一个班的，争论得再激烈、骂得再难听，也属于人民内部言语层次的矛盾，这一动手呢性质就变了，变成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了，有理也变没理了。”
“如果祝俊在的话，肯定不会发展到这一步。”许欣思忖说。
“没错，老大有这个能耐。”猴子深表同意，“有时候就缺少一个主心骨和话事人。”
“老大在也不行，因为当事人是祁利！”乔侨说，“大家把祁利扶起来，出拳的那哥们紧着道歉，事后发誓说这辈子再不沾中医气功中不中这个话题了。”
“祁利怎么说？”
“我先讲另一个故事吧，也是关于祁利的，惊天地动的，发生在打架前半月。”
“快说。”
“我们学校生态环境就不说了，百年名校么，绿化很好，有不少山丘老林子，林子里面什么鸟都有，偶尔还会蹿出一只兔子流浪猫什么的。这天有个晨读的男生视力很好，看见树林边上一棵槐树上爬着一只小刺猬，四爪不停地动，就是半天没挪窝。好奇心啊就凑过去细看，我的妈呀惊尖叫一声，惊起湖畔一片鸳鸯，他看清什么了？小刺猬活着没错，但被一根长钉由背穿肚牢牢钉在了树杆上，正绝望徒劳地做最后的挣扎。”
“啊，太残忍了！”
“这事儿，祁利干的？”猴子问。
乔侨重重地点头：“没错，就是他。”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天理没人性啊？”
乔侨瞟猴子一眼，像在看一个傻瓜：“祁利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放屁！”
“这可是老子说的。反正那一刻，祁利觉得自己彻底觉悟了，地涌火莲天降花雨，小刺猬便是他将升入异世界之前亲手送上祭坛的祭物。”
“这TM是与魔鬼签约吧。”
“不管怎么说，祁利一钉成名，小刺猬谋杀现场照片传遍校内BBS和手机微博朋友圈，人肉搜索万人痛骂，小动物保护组织找到学校扯起横幅，大有将祁利钉在同款老槐树上之势。”
“有点过分了，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舆情滔滔、其势汹汹，祁利呢，根本没当一回事儿。不得不说，这一点上，他颇有一点大宗师的气势，该睡觉睡觉，该逃课逃课，该练功练功，风暴眼中他是最平静的，仿佛围绕他聒躁的那些人只是一群知了。有人联系到学校系里，辅导员找祁利谈话，祁利说我违法了还是犯罪了？如果说钉只小刺猬就罪不可赦，那么一年吃掉几十亿只动物的几十亿人类又该怎么说？会讲道理的人全是虚伪的两面派！辅助员马哲研究生毕业，用了两个晚上也没能辩论过祁利。”
“这是三观道德问题。”
“后来呢，一周过去，热点过去，新的热点层出不穷冒出来，小刺猬事件从网上淡出，事情不了了之，祁利也没受什么处分，毫毛未损。不过经过这事呢，祁利肯定在老师领导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黑暗印象。”
“张盈知道了，肯定会吓得够呛。”
“可以看出，祁利越来越快奔跑在通往牛叉的孤独小道上，两周之后，他被一拳打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