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站在宫墙的角楼往下看，身着朝服的士子大夫齐压压地跪在宫门外，十里长街聚满围观的百姓。如姜后所言，不到一个时辰，临淄城已经传遍齐王要退位的消息，而继任者就是入赵为质多年的公子彦。
全城百姓首先想到的不是公子彦的战绩，不是他横扫列国的霸气，而是连年的征战带来的深重赋税。当他们得知因为田宗彦的失误，引发新的战争已迫在眉睫之时，更是对他厌恶到了极点，于是百姓也加入抗议示威的队伍当中。
这就是姜后想要达到的目的，一个不得民心的国君，是不可能长久地在王位上坐上去。
但决定王位归属的从来都不是民心所向和百姓呼声，而是取决于谁掌握了兵权，谁的脑袋还没有搬家。
田宗彦对此不以为然，拉着苏白下了宫墙，“让他们闹腾去，也只剩这几天可以蹦达了。”
“不。”苏白的观点却是不同的，“不能让事态继续扩大，否则以后你很难治理齐国。惠子是士人之首，德高望重，从他身上下手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想让我去求惠子？”田宗彦皱了眉，“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将优势化为劣势，等着惠子跟我谈条件。齐王已是强弩之末，只要继续施压，他就会乖乖退位，百姓想闹就闹吧，他们终将都要认清事实。”
苏白仍是不忍，“他到底是你的岳父，是先王指定的顾命大臣，他不帮你还能帮谁！”
“你不用再劝了，我是不会妥协的。”田宗彦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不想和惠子对话，他也知道只要他好言与惠子相商，惠子是不会继续与他僵持下去，甚至会是他最后逼齐王退位的催化剂，但是代价他是知道的，惠子一定会趁机逼他立南风为后，西衍为相。那么，他得到的齐国又是谁人的齐国。
田宗彦的不让步，而使临淄城发生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百姓要他离开齐国，朝臣要他大局为重，无一不是在否定他比齐王更为优秀，更能为这个国家带来全新的局面。
三天之后，在临水的陌离没有收到田宗彦的书信，率军开赴临淄，兵临城下，要齐王交出田宗彦。此举更是引发了惠子对田宗彦的口诛笔伐，而战争本身就是田宗彦的一大污点，成就他屠夫之名的同时，也让他在国中的支持率降到最低。
战，还是不战，就在田宗彦的一念之间。
田宗彦最后还是破例见了一次惠子。
“我知道你要什么，可是我不会给你。”田宗彦连废话都省了，“你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的。若是我不能夺位，叔父也不会继续用你，你不必用这样的方式向他表忠心。可若是我夺位成功，你就更没有立足之地。没错，你是稷下学宫身份尊崇，列国的上卿重臣绝大多数都是受了你的举荐，于你有知遇之恩。但是这也是因为你是我齐国国相，他们才会对你礼遇有加。”
惠子老僧坐定，衰老的面容带着一丝疲惫，“你想杀了老臣？”
“该杀的时候，我会杀。”田宗彦没有留余地给他，“你该知道我既然能说得出口，就一定会做到。不忠于我的人，留着又有何用。别以为你现下带着朝臣们长跪于宫外，他们就会听命于你。一旦我杀了叔父，夺位成功，他们一样对我三跪九叩，到头来顶了所有罪责和骂名的人，不是你又是谁？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南风和西衍，可西衍我是不会用的，他如何能走到今日，都是你这个当父亲的一手策划的。至于南风，我不会亏待她，她想嫁人也好，想单独抚养孩子也罢，我都不会为难她，甚至还会给她丰富的嫁妆。齐人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而你也该明白，南风今日所遭遇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你的一念之差。”
惠子说：“若是我不同意呢？”
“那就回去备战吧，顶得住苍狼卫的攻击再说吧。”田宗彦转身就走了，他没有惠子的好文采，该说的话他都说了，接下来惠子一定会多方举证，逼他就范，可是他不想给惠子机会，因为听了也是白听。
当天夜里，攻城的号角响起，火光宣天，苍狼卫把临淄城四面城门围了起来，擂鼓叫阵，吵得城中百姓不得安眠。
齐王在宫中听到动静，吓得躲到床底下不敢出来。他自幼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他听说过田宗彦的威名，他杀人如麻，满手血污。那一日在临水，他浴血而来，齐王已经受了不小的惊吓。他在宫中的数日，齐王如履薄冰，要不是姜后拦着，他已经把王位拱手相让，决不会与田宗彦正面为敌。这几年，他能坐稳王位的关键在于，田宗彦又瘸又瞎，人又不在国中。
姜后看到他这副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可这个男人就是这副模样，她也只能一笑置之，带着她的亲兵包围田宗彦的宫室。
田宗彦等了她许久，终于看到她姗姗来迟，勾了勾唇，“你还认为杀了我是最有效的办法吗？”
“田宗彦，你怎么敢这么做！”
“没有什么不敢的。”田宗彦说：“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我是不是也要问一句，你怎么敢，你怎么舍得。可是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子，用来衡量事情的重要程度，而我之于你就是那个最不重要的人。你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打破父亲与叔父之间的平衡，让祖父更加地信任我，栽培我，只有我强大了，才能把叔父拉下马，齐国才会大乱。如你所见，齐国已经乱了，母亲想做什么，想让谁上位呢？我想想，似乎姜家没什么人了。”
“姜家为什么会没人，你比我清楚。你杀了多少人，你算过没有？”姜后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露着一股凌厉的杀意，可是在看到眼前的男子时，她顿时有些绝望，气焰渐敛，“你人在赵国，可你的人把姜氏一代杰出的人才都杀得一干二净。”
“你能明白这个事实是再好不过了。那么，你也应该清楚，齐国国内还是有我的人，我并非没有根基。”田宗彦冷笑，“惠子并不是我最倚仗的人，相反我很抵触他的存在。明日天亮，国内将会有新的传闻，应该会是这样的，齐王弑兄弑父，夺走兄嫂，篡了侄儿的王位，又对身为侄儿的人痛下杀手，而使我在战场上眼瞎腿瘸，被迫前往赵国为质。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如何能继续坐在我齐国的王座上。”
“你……”姜后没想到他会把如此血淋淋的龌龊揭开来，“你不觉得这对王室是最大的讽刺吗？”
“不觉得。”田宗彦说：“只有能正面这些丑陋，我才能为齐国开创万世基业。”
姜后说：“可即便如此，我今夜还是要杀你！”
“好啊！我人就站在这里，你要杀尽管来。”
姜后拔出一把剑，步步朝他逼近，踩碎的星光寒意萧瑟，母子相残是人世间最为不堪的无奈，等同于把自己的一部分狠狠地抹除。
田宗彦站着没有动，在姜后的剑尖直抵他胸口的那一刻，轻轻地让开，姜后整个人飞了出去。
“你……”
“你不认我这个儿子，可我还是要为你着想，为你留下好名声。”田宗彦抬起手，姜后带来的亲卫把姜后扶了起来，卸了她的剑，“你以为你的亲卫会听你的？这些都是我在军中挑选的精锐，挨个送进宫，只等着有一天，你想杀我的时候，我能够自保。我原以为，你我母子不会走到这一步，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你能杀我，但我不能杀你。你说我虚伪也好，说我伪善也罢，我要让你活着看看我治下的齐国，看着我如何征服列国，一统山河。”
姜后被带了下去，田宗彦找到齐王，齐王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在发抖，“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苏白不敢相信这就是齐国的国君，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如丧家犬一般，“他这样的人是怎么篡位的？”
田宗彦说：“我也不知道，毕竟那时候我不在国中，他想做什么都易如反掌。恨只恨我那时年纪太小，不相信有骨肉相残。”
人总要经历过天真，才会明白世态炎凉。权力之巅，所谓的亲情、爱情、友情，都是不可靠的。
苏白之于他或许是一个例外，他愿意和她携手百年，共享齐国江山，但谁也不能保证人心的向背，或许有一天苏白也会离开他，可他不敢相信没有苏白的日子将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小白，不要再拒绝我，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被这样对待。列国之势此消彼长，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有更多的强者出现，而我终将会老去。”此时此刻并不是最佳的时间和地点，但他只想说，“嫁给我吧，小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