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我没有父亲。
那时幼小的我不懂得分辨母亲语气中复杂的感情。任何时候，我只要看到那些有父亲陪伴怀抱的孩子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歆羡。但是很自然地，我都不知道心中的情绪叫做歆羡，只知道那种酸涩的情感蔓延在鼻尖。然后一点点地习惯，一点点地淡漠，直至最后听到别的孩子们亲切地叫“爹”时，心底只有一片淡淡的麻木划过。这世上像我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母亲如此安慰我。我便也如此安慰自己。
我没有幻想过我的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母亲也从未跟我过多地谈论父亲。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职业、品行……父亲对于我来说，便只是一个遥远的幻影。
慢慢地，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父亲也能过得很好。
但是后来的我却问自己：没有父亲我也真的能过得很好吗？当我在隔壁师傅的院子里感受着师傅因为我做错事而开始的责骂，当他也会像别的父亲拥抱孩子那样拥抱我；当他的手指仔细抚过地图上的地名……我有没有一点幻想，他也会是我的父亲？
虽然他脾气古怪冷硬，虽然他只是把我当徒儿看，但是师生情中就没有一点点亲情的掺和吗？虽然后来他也离开了。他的离开让我感到心底突然陷落了一块深深的洞。我送他到十里长亭边，为他斟酒送行，然后恭恭敬敬地下拜。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不知道，但是他冒着杀头的危险也想游历这大好河山。从前，他是从未离开过家乡的长安人。
我问他，您还会回来么？
他的眼中是一片如冰凌的辉光：不知道。
我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离愁，眼中的酸涩使得眼泪蔓延泫然欲滴。我和母亲并不甚接近，汪婆婆和师傅便是我最亲近的人。他看着我的悲伤眼底也有不舍神色，然后故意皱紧眉头说：不要哭！有什么好哭的！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这一场师徒情谊到此刻结束也已经是完满了……
然而听着这样的话，我的眼泪却真的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时，我才十岁。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师傅，在我的心里，他虽然不是真正的亲人，却也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也不舍得我，只是他更舍不得在年过半百之后看一眼大唐江山的心愿。他曾经告诉我说他不想再触碰地图，他想凭着地图在脑中的绘画看一看这些标记名字真正的样子。我于是凝重地向他鞠躬，忍住泪和情绪，然后说：
此生能够蒙受师傅教诲，徒儿永生不忘。没有师傅的话也不会有徒儿的今天。现在师傅要走了，就不要再管徒儿了，让徒儿最后敬师傅一杯酒罢。
这是我第一次饮酒。他对我的教导我确实永不会忘记。为他践行的三杯酒下肚，我感觉着腹中暖暖的气流，稳着有些踉跄的脚步，看着他离开，仿佛也就送别了自己最珍藏的一片记忆。他就像我的父亲。我如此告诉自己。
然而却不是真正的父亲。
在母亲去世后，汪婆婆这么告诉我：小姐，你的父亲还活着。就在长安。夫人让我把这一切告诉你，我就告诉你罢。她继续悲伤地喃喃：女儿家始终不能独自过完一生的，怎么都得有个依靠……我却什么都没有再听进去。我只是震惊在她前面的话里。——我的父亲还活着，就在长安。而我的心也在瞬间一颤，长安。
就是那个放逐师傅的地方吗？
在师傅的口里，那是一个繁华恢弘的城市。他的叙述我连幻想都想不出来。然而在师傅的口里，那也是一个表面光鲜亮丽，内里污浊不堪的城市。他告诉我说：那里到处都充斥着阴暗、荒唐与血腥。
他神经质地颤抖着嘴唇，告诉我说：以后……你千万别想着去那个城市！师傅说的没有错！那里几乎没有好人！你在那里也不会幸福到哪里去的。还不如就窝在茅草屋里啃土豆！
我想拒绝汪婆婆去那个城市，虽然这时我已经从汪婆婆的口里了解到了我的父亲。他是怎样的人，怎样的英俊帅气，怎样的满腹文才，怎样的我母亲私奔，又怎样薄待我的母亲。然而她还是老泪纵横地不得不屈服地告诉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小姐。夫人也不想把你随意嫁给一个粗野莽夫。更何况现在我们连给你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都做不到！去年大旱，今年现在桑叶都还没有生长出来，如果我们再留在这里，恐怕只有等死的份！汪婆婆都是一把老骨头了！死了不打紧。但小姐才几岁年纪？夫人和汪婆婆怎能让小姐也在这里等死啊！
她的话打碎了我对父亲最后的微薄印象。他没有死，但是他不是好人。他如此薄情，对不起我的母亲。他就是那些长安的坏人，就像师傅说的那样。
于是我的心里再次因为这残忍的真相疼痛不已。我想拒绝去寻他，然而这话语却始终吐不出口。我思忖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有跟汪婆婆提出不去寻找他，宁愿在此自生自灭的念头。
真的是怕死么？真的是害怕这样的贫困生活么？然而我就是有那样的欲望，去见我的父亲一面。我想见他。
不为任何，只是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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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可以归类为对父爱和亲情的渴望与追求。
汪婆婆去其他被流放到岭南的官员们的口里打探我父亲的消息。然后从一个不久从长安流放来的官员口里得知，父亲现在已经是银青光禄大夫，兼兖州刺史，早就迁离长安到兖州去了。
所以，我此番要去的不是长安，而是兖州。
我又在心中找到了一个可以去寻父亲的理由。我没有违背师傅的意思，我不必去长安了，我的父亲也只是在兖州，而非在长安。
后来的我何曾想过真的会到长安这个城市？朦朦胧胧的感觉随着陪伴我的少年们把长安幻想成一个如这些少年般美丽的城市。我的哥哥，我的表哥。而我也从未料到此刻当我怀着对父亲的渴望接受了这段前往兖州的行程，便是间接地将自己永远送到了长安。
一片自黑色大门上方牌匾中划过的微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膝盖、手腕因摔倒而传来的隐痛，胜不过我盯着这原本也应该属于我和我母亲的家园时，那暗伏了十六年的绝望。
我和汪婆婆便这样决定在此留下来，等待着父亲回来。
我在如意茶坊里为了生存成为了一名琴师。这绝望后继续升起的希望，固然没有完全抵去那悲伤的心情，然而就如天空还有阳光。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我指尖下流淌的音符，便也就成了我仰望梦想的偶尔闪现的雀跃心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