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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浅则揭(9)

这个本子递上去,王特意召他到面前,道:“宋二可是你夫人的二叔!”叶缔答:“是。”“那你放了那个**,又判那婢子午时斩首、不加褒奖,不怕一些人说你对青楼女子高抬贵手,另一些人却说你牺牲弱小丫头为你亲眷复仇?”叶缔跪得直挺挺的,道:“臣只知,理之所至,内不避亲,外不避仇!”王看了他半晌,大笑,挥手让他下去,还对旁人道:“这个硬脑壳儿。”旁边的史官赶紧记下来:贤君直臣,其乐融融。

——“现在是秋天,纹月已经斩了。”李斗对如烟道。〔注1〕

如烟默然良久,道:“现在妈妈那边怎么样?”

“还好,盘子小一点,不过还撑得下去。”李斗道。

“那末,还有人找我吗?” 如烟问。

“当然!”李斗笑了笑,“我看他们明里暗里快把京城一片土都翻了过来,心里也疑惑:人能到哪里去呢?细想想你的赌约,我略有点谱,你不要做她说的那种女人,那末差得最远的,大抵就是和尚。连浪子和状元都太俗点儿。”

妈妈把赌约都告诉他了呵。如烟抿嘴道:“星爷这样聪敏,自然早猜得了,怎么现在才找来?”

李斗看着如烟。他胖了一点,目光没有从前那么锋利,但是奇怪,反而亮了起来,就像大白天哗哗啦啦的阳光无可奈何黯下去,炉灶里煤球一点红光反而见得亮了,温温文文没有声音的,暖着,叫人心里没来由静出一片,并不特别欢喜,但到底暖着。

他道:“我不知道,你希不希望别人找到。犹豫很久,用这种最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才来找你。”

呵这样细心体贴。

“你以后怎么打算呢?”他问。

如烟笑笑:“折枝松枝给我好吗?”

这座山头都是松树,没几棵杂木,黑树干上一簇簇绿松针,绿得凛冽的样子。

他去折了一枝来,不粗,一臂那么长。如烟把杂枝与针叶摘进深谷,回身向他,笑道:“剑舞。”

她起舞。

她依然是一个穿着僧袍的孩子,手里的松枝依然是松枝,风依然吹着灰白的石崖。

但她起舞时,这一切便都是舞。松枝也成了剑。就像在李斗的眼中,他见过所有持剑而舞的女子,手中之物反而同时都化为了松枝。

(有一个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就有了光。)

(只有纯粹的宗教和纯粹的艺术,可以这样超越时空。)

寺中人们都聚拢来,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如烟,像看见路上的石子,骤然间成了灿烂的舍利。

直到她双臂舞完收式而垂落,重新成了个安静的孩子,观者没有一人能发出声音,是李斗先叫起来:“拿酒,拿笔纸!”

书僮知道他的臭毛病,随身是带着酒壶、墨条、砚台的,一听吩咐,忙把酒先递过去,边催和尚们:“拿水、笔和纸来!”有的和尚跑开,有的和尚留在原地。如烟看见真性的眼睛。目光相交,只有一瞬。他回过头,走开,却不是回寺里的,竟是往山下去,身上什么都没带,僧袖一前一后的摆动,鼓着风,带点儿潇洒的意思。那时候她知道,他决定离寺而去,再不回头。

从这一天起他在行走中寻找他的佛。若干年后,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传奇。而现在,他的离去除了一个孩子外再没有任何人留意。如烟的唇角只是轻轻勾了一下。李斗“咕咚咚”灌下一肚子酒,等不及纸笔了,拿着壶“哗”往砚台倒下半砚酒水,叫书童就着研出墨来,李斗解腰带蘸了,“唰唰唰”于石地上写下去,墨飞龙蛇,略不加点,书童不停的研,勉强算赶上李斗的速度。“这样发疯,是要出事的哟。”他想着,心跳得很慌,看他少爷写的是:“碧血当年卷云去,长天至今不肯回。屏簇芳围人世远,可怜石骨冻成灰……”一路下去,却是长歌。

直待最后一画勾完,李斗坐在石阶上喘气,寺中人方将纸笔取得,李斗不理,只管再问酒来喝,如烟手拢在袖子里,一步步走到他身后,稽礼道:“想来的人,就请他们来罢。”李斗垂着眼睛只道:“嗯。”如烟回眸去看他的字迹,正见到一句:“忽然剑气摧肝胆,雪满梵天未着身。”〔注2〕

他这首《剑器行》,后来,传唱了很久。

妈妈来见如烟时,脸色比从前更疲倦一点,唇角居然还是笑着的,眼神里带点恶毒又无谓的意思:“你赢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如烟沉静的为她沏茶,完全用和尚的姿势:“怎么说我赢了呢?”

“还要我解释吗?”妈妈笑得更有滋味,“因为你证明了自己能做个和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估计不足,便是输了。还用问?”

“不。”如烟温和道,“只有利害相争时,才分出输赢。我到现在才发现,我的道路不止一条。拘于任何一条,未必是赢。而妈妈你只爱看这人间的游戏,如今戏没有完,抖出叫人意外的包袱来,妈妈你真应觉得兴味才是,又怎么是输?”

妈妈抬眸看她,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不客气的欢喜:“那你打算走回头路不?”

(多么无情。这是看客的欢喜呢!)

如烟把沏好的茶奉她:“苏先生曾经教我手谈。”

“哦?”妈妈吹了吹茶叶子。

“我举棋不定,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算不到她第四步该怎么走。她回答说:‘哦,可是我连你第二步会怎么走都不能确定。’而那一局,她依然赢了我。” 如烟道。

妈妈笑笑:“苏铁打得一手好棋势。”

如烟点头:“所以,我跟他走。”

伯巍来接如烟时,兴奋得把她举到空中,看半晌,才紧紧搂到怀里:“不准再乱跑!”喉咙有点哽着。

如烟笑。

“至少告诉我一声人在哪!”他继续抱怨。

如烟还是笑,头埋在他颈窝里:“说不定你找不到我,反而好。”

“胡说!”他道,摸着她的头,“剃这么难看的光头.还要胡说!”

这么凶,大概,是真的爱她吧?

她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命运如果不让她回到他身边,也许是好事。但势已至此……

“我想带个丫头走。” 如烟对他说。

粉头铺子里是没有日夜的,变质花粉、下水沟的气味、陈年汗渍和人肉的颜色、唏哩呼噜的声音、一两枚尖嗓子,永世混在一起。客人什么时候想进来、也就进来了,想点哪一个、就点哪一个。略有些差池,管事的过来揪着粉头就是一顿打,她们不是人,只是作为“女人”的存在,身上几乎没有年龄的差别,十岁、二十岁、四十岁,衰老得飞快,脸上挂着畏缩和贪婪的笑,在棍子落下来的第一瞬间决定是跳开、还是伏在原地讨饶哀嚎,而后舔着伤,等待下一个客人,以使她们这样的生活可以暂时继续下去,不至于马上落进更悲剧的深渊。

贴虹在房里等客人时,神智有点恍惚。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蝎子、或者诸如此类的肮脏甲壳类动物,皮是硬的、有几寸厚,趴在黑洞洞潮乎乎的窝穴里,随时可能死掉,但也许又永远死不掉也似。日子过了多久?统共不记得。好像从无穷远之前开始,连向无穷远去,开头与结尾都像隧道的两头,暗蒙蒙消失在神智一点微光能照耀的范围之外,只有“现在”是确实的,并且永远也过不完。

门打开,她看见如烟时,以为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天角还有点微光,是淡青色的,带着质感,像一种美丽的画纸。如烟简简单单站在门口,戴个雪灰缎顶点珠的秋帽,细珠子垂到眉前来,身上是香色短袍,系了石青片金缎边罗裙,背着光,脸部成一个剪影,看不太清,可线条那么秀丽,贴虹觉得,那是与她所知的人间完全无关的秀丽。

如烟向她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贴虹凝视如烟很久,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认出了她是谁,往日与她相处的种种,都来心头,贴虹嘴角抽搐一下,想笑,但另一种更为强大的感情彻底俘虏了她。她伏下身,恭恭敬敬对着如烟脚下的地面,发出一声呜咽。

那一刻她真的认为,如烟不是她的友人,而是她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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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董贼把儒家、道家、阴阳五行家什么的都揉在一起之后,有个理论说是春天的“气”是生气,朝廷最好不要杀人,免得伤了天地生气、影响农事和国运什么的,而秋冬是“肃杀之气”,适合行刑。因此李斗特意说到季节,纹月是收监至秋方始行刑的。

2:这几句为荧某原创,多谢猪代为完卷云:

碧血当年卷云去,长天至今不肯回。

屏簇芳围人世远,可怜剑骨冻成灰。

忽然剑气摧肝胆,雪满梵天未着身。

纷纷血刃相看落, 熠熠秋水不染尘

霍霍霹雳丘峦崩,矫矫映日骖鹤翔。

渐渐白雪遥璇灭,观者如云久低昂。

我观此舞天上有,何来人间增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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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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