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围子里的人回来了，召集全村的人在祠堂里开会。高家大少爷腰间斜挎着一把手枪，他父亲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山不转水转，本乡本土的，都不要弄的乌眼鸡似的太难看。我不怪大家欠租不交，这两年闹农会，我离开了围子，我相信这不是大家的本意。大家想想，种田交租几千年的老规矩，怎么会变了？除非天穿地漏！二五减租？我家的地就那么贱？北伐过境募集军粮，可以打个招呼嘛，直接就把我家的粮仓打开了，这世上还没到不要国法的时候嘛。这不，国法又回来了，政府发话了——共产党非法！搞农会是造反。我相信这不是大家的本意，是受了别人的挑拨。我也不想为难哪一个，去年欠的租都必须补齐。”
村民们都低下了头，不满的嗡嗡声响起。
大少爷的父亲提高了嗓门：“高大成和刘连升这两个挑头闹农协会的必须回来自首，交由政府处置。这不是我为难他俩，是他俩为难了政府。”
我和父母与刘三哥全家都被扣在村祠堂里作为人质，只有等哥哥和刘三哥回来自首才放我们回家。菊姐被高家以顶租的名义叫进高家大宅做佣。第二天夜里我翻墙跑出祠堂，直接上了山。
我和哥哥与刘三哥一块离开了高家坪，流落他乡。秋收起义爆发，我们三个参加了暴动队伍，但队伍很快被打散，我们又一次开始了逃亡，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们又回到了高家坪。
哥哥领我在后半夜到了村边山坡一个岩坎下，在岩缝里摸出一个稻草包，然后返回山上的草棚。那天清晨天空明净如洗，除了启明星所有的星星都隐入发白的天穹，晨风随着太阳升起开始舒展身子，遍山的树丛摇动着手臂在风中挥舞，林涛声响彻群山。
哥哥把稻草包轻轻地放在地上打开，里面竟是枪——一条汉阳造。枪身锈迹斑斑，枪托磨损得很厉害，哥哥打开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几颗生锈的子弹。
“这就是农会的全部家当。”哥哥说。
“这枪放坏了，没有保养，不知还能用不？只有这一条枪了？”
“只有这一条枪了，别的都交上去了。”
“交的时候还有几条好枪，新的一样，钢色铮亮，为啥子不留一条好的？”刘三哥问。
“那几条枪当时是从镇民防团团长黄四爷家收的，镇上人都知道，那是瞒不过人的，县委让缴枪，那是点名要收回那几条枪的。”
“我试试看。”我卸下机头，拆下机簧，将枪拆解开来，将生锈的部件用布仔细擦净装好。然后检查子弹，七颗子弹有三种型号，我挑出两颗擦净，将一颗子弹压进红槽里。
“只有这两颗子弹能用？”哥哥有点惋惜地问。
“是的，试试枪吧？”
“还要试枪？可惜了。”
“不试怎么知道能不能用？”
“好吧。”
我端起枪，瞄准了一棵树干。哥哥和刘三哥站在我身后紧张地看着我。我扣动了板机，枪机很死，“呯”地一声，枪的后座力很大，树干震动，留下一个枪眼。
“好大的声！”刘三哥笑着说：“你是我们高家坪最懂军事的。”
“可以用，但只剩这一颗子弹了。”
我收拢了枪。
“枪口不要对着人！”刘三哥窘急地说。
“没有子弹了。”我放下枪说：“办农会时，你们不都摸过枪吗？”
“嘿嘿。”哥哥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拿着做样子，到底没有真枪实弹地打过。”
“我们连枪栓怎么拉都不会，五伢子，以后你一定教我。会打抢就有了胆，清乡队敢把老子**了，二天莫怪老子在他龟儿子身上钻个洞。”刘三哥高兴地说。
我喜欢枪，从高家大少爷拿枪打鸟时，我就喜欢上枪了。那时我非常羡慕高家大少爷，他上山时，总带着那杆鸟铳——长长乌黑的枪管，那冷冷的钢色与山里的任何色彩都不融合，枪托上刻着花纹，装火药的小布袋散发着一股火烟味。长脚阿三跟在他身后，带着通条和铁砂。枪声在山林里震响，鸟儿惊叫，树叶纷落。那枪声标示着高家大少爷在山村里的地位。
我喜欢枪，后来我接触到各种枪，长枪、短枪、机枪，但我还是喜欢小马枪。喜欢它的小巧、紧凑、精致。我的一生从此与枪结下不解之缘。我参加秋收暴动时没有枪，连梭镖都没有，手上拿的是锄把。后来我有了那把汉阳造，在乡赤卫队我有了两把驳壳枪，加入彭德怀的红五军后我把其中一把驳壳枪上交了，因为我枪打得准让我当了机枪手，后来我又缴获了一把小巧的勃朗宁，但营长只让我用两天……
“大白天做梦神游哪？叫都叫不应，该吃饭了！”老伴的叫声惊醒了高志武。
高志武懵懵懂懂地从藤椅里站起来，又坐了下去。报纸掉了一地。吃饭？高志武有点恼火，他真不愿从回忆中醒来。现在的日子算啥子？他总觉的少了点啥子，那么安静，不再有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不再有呐喊，不再有粗重嘶哑的喘息声。
那时我们每天都在走路，在跑步，在冲锋，在撤退，在爬山，在趟水。那粗重的喘息声一直在陪伴着我。没有了那声响，没有那令人清醒的硝烟味，倒使人不安。
“吵死了。你耳朵有毛病，声音弄得这么大.。”老婆经常抱怨。她嫌电视机声音开得太大。
“你说话声低点，那么大声，没人把你当聋子。把孙子都吵醒了。不行你到医院检查一下，耳朵怕是有毛病了。”
我耳朵有毛病？见鬼，你们才有毛病。
现在的日子真是安逸，每天清晨六点半准时起床，打打太极拳，练练书法，吃饭，然后是看报纸。平淡如水。高志武本来觉得很正常，但高仕其的回归，将这一切打破。高志武突然觉得自己哪儿出了问题，这种日子并不正常，有点无奈也无聊。打了一辈子仗，现在竟没仗可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