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吱吱乱响的篱笆门，一个黑影从柴门附近猛地站了起来，带着吃惊的语调连声问：“谁？谁？”
我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屋里一阵乱响，后窗户给打开了，扑通一声有人跳出了窗外。
“我呀，”我吃惊地叫了起来，“我是五伢子。”
屋里的门猛地打开了，灯光洒了一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谁？是五伢子吗？嘿，长这么高了。”是哥哥，他连楼带拖地把我拉进了屋，我才发现屋里竟有七八个人。窗户上都用草帘堵得严严实实，在风灯下，每个人都是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
一个透不过气来的哼哼声从里屋传出来。
“五伢子，我的娃儿。”母亲从里屋出来，她苍老了许多，也蜷缩了许多，两只手不停地抚摸着我，泪水长流。颤颤地说：“长高了，长高了，我的娃儿长成大人了。”
我看到父亲依在门框边，一脸的紧张。
“妈，你这是干啥子？”哥哥说。“我说过，他一定会回来，你不信。”
“都是你！”母亲怒气冲冲地转过泪流满面的脸说：“都是你，带着他跑了，弄得这个家……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人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该笑，反倒……”
“还笑得出来？人倒是回来了，像草坡上的兔子似地东躲西藏。这不半夜了还不睡，成天提心吊胆的，这还叫日子？”
“妈，你怎么这么讲。”哥哥的脸沉了下来。
“穷人就该受欺负？”
“那是命，谁能争的过命？怨不得哪个。”母亲摇摇头。
“啪！”哥哥的巴掌猛拍在桌子上说：“我就不信命，偏要争一争。日头还有个正晌午，我就不相信穷人就该一辈子穷。”
母亲看到哥哥发怒，不再说话。
“好了，你们进去吧，我们还要开会。”
父亲一声不啃，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将母亲扯进了里间。
“伢子，你从县城回来的？”
“没有，我绕道走，我听说县城有军队，搜得很紧，我没进。”
“那么南溪镇呢？”旁边一个近四十岁的汉子焦急地问。他是高家坪唯一的外姓人，人称刘三哥。开着的后窗外站起一个人，他尴尬地笑笑，又翻进窗来。我认出那是镇上码头公口茶馆叫黄二的跑堂，他那黄瘦的脸经常在镇上晃来晃去。其他人都围了过来，但我都不不认识。
“他们都是附近几个村农协会的委员。”哥哥说。
“五伢子，你哥哥现在是我们南溪镇农协会的主席。”刘三哥说。
“说吧。”哥哥催我。
“我没进镇，天快黑的时候，我看到镇口有几个拿枪的人在那儿盘查。”
“怎么样？”黄二有点神经质地说：“我给你们讲啦，县城抓住农协会的委员就杀。今天清早镇码头的常爷给我透了个信，说高家大少爷和镇上黄四爷都带着人枪从县城回来了。我说我在农协会是个跑龙套的，他让我先出来躲躲风头，有啥事袍哥堂口的出头。我这才来给你们递个信，快做准备。”
“哪样准备？”
“两脚抹油，跑。”
“跑，那怎么行，家里还有几口人，房子，地呢？还有十几棵油桐树马上要收桐子啦。”有人焦急地说。
“嗨，现在还管得了这些？”黄二晃着脑袋。
“你他妈光棍一条，说得倒轻巧。”
“黄二，别打黄腔了。”哥哥皱起眉头说：“现在正是过筋过脉的时候，怎么能各顾各呢？农会这么多人，都盯着我们看，我们应该拿出办法来。”
“是这么个理。”其他村的几个农协委员点头。
“都快火烧屁股了，毛焦火辣的还商量个没完。”黄二着急地说。
“派去到县上去找农协会的人都去两天了，连个信都没得。”一个委员皱着眉。
“那天不是县农协会还有人来叫各乡准备好吗，准备暴动的吗？”
“那是三天前了，现在啥子消息都没有。”哥哥说。
“不行，咱们再派人去。”
“可我在船上听人讲，长沙乱得很，听说长沙附近农协会组织了十万人攻打长沙，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说道。
“十万人？那还不胜利了。”
“没得消息。”
“怎么会没的消息？搞啥子搞。”
“哗啦。”柴门一阵乱响，满屋的人都停止了说话，紧张的瞧着房门。门开了，露出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她见到满屋的人，犹豫了一下，看到哥哥，脸上一红，很快进屋关上了门。
“菊妹子。”哥哥意外地瞧着她。我也吃惊地瞧着她，两年没见，她已完全变成一个漂亮的个大姑娘，明艳的脸在这一群粗黑的男人中间显得分外醒目。
“姐姐。”我叫了起来。
菊姐惊讶地看着我。
“五伢子，你回来啦。长这么高了，真想不到，变成大人了。”又看看大家说：“你们这是在开会？都啥子时候了，刚才小蔡姐从高家大院悄悄跑出来告诉我，东家和大少爷明天一早就回村里来，还带了十几条枪，要跟农协会的人算账。”
“真的？”
“哎呀，啥子时候了，还敢捏杂白？大管家都发疯了，连觉都不睡了，叫佣人连夜准备明天吃的。”
“怎么办？大成快想办法。”众人围着哥哥说。
“还想啥子办法？哥，你们快走吧，菩萨斗不赢土地倌，先出去躲躲吧。”菊姐急忙说。
“好妹子，”母亲从里屋出来捉着菊姐的手。
“菩萨保佑，保佑你的好心肠。这叫啥子日子？”
“我得走了，不能拖了。”黄二说着抬腿向门外走去。
“怎么这么急？”哥哥不满地说。
“这还不急，阎王要摸后脑壳了。我到莲花阁亲戚家躲两天再说，你们慢慢地商量吧。”黄二说完就消失在如磐的黑夜中。
“烂泥糊不上壁。”哥哥垮下脸来恨声说。
“我们也得走。”另外几个村的人互相看看。“我们家还有大小十几口人呢。”
“县委又联系不上，等我们自己解了这个难题，只怕鬼都老了。耗到这里还有啥子用？”
“那么农会的事呢？”哥哥问。
“哎呀，大成你就让我们走吧。”那几个人着急地说。哥哥刚点过头，屋里很快只剩下刘三哥和菊妹子没走。
刘三哥用他那乌黑粗燥的大手搔了下头皮，苦笑着说：“这下清静了不少，你在广州农讲所不也听人家讲过课，讲没讲到碰到这个情况该咋办？”他问哥哥。
“哪能想到这种场面？”
“看来是得先躲躲，避过风头然后再说嘛。”
哥哥沉默地站在那。
“我走了，我先把家安顿一下，然后到后山上去，你还记得后溪沟那道山梁上的草棚？我准备去那儿住几天，你想来就来吧。”柴门最后响了一下，刘三哥也离开了我家。
屋里只剩下菊姐没有走，她和哥哥互相看着。
“你也走吧。”菊姐轻声说。
“你呢？”哥哥沉声问。
菊姐不吭声。母亲在灶头忙活着，她用一块布包了几块烤白薯和玉米饼，从里屋拿出个棉袄，匆匆打成一个包裹想递到哥哥手里，哥哥不接，他看着菊姐。
“我没法走，四个弟妹都太小，父亲还有病在床，母亲身体也不好。我要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架。”菊姐低声说：“你要保重，我得回去了。”
“等等，我送你。”哥哥跟着出了门。
母亲熄了风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哥哥回来。
“五伢子，你去看看，还磨蹭啥？”
我出了门，哥哥和菊姐就站在柴门外，他们的身子紧紧地抱在一起，菊姐低声哭泣着问：“啥子时候能回来？”
“我不知道。”
“我怕。”
“怕啥子？有我在，你啥子也不要怕。”
“我怕高家大少爷。”
“他敢！”
“你……你啥子都拿去吧，把我的身子，你都拿去，我想干干净净地给你。”
哥哥一弯腰将菊姐一下抱起，扛在肩头，菊姐一声不吭软软地伏在他的肩上。哥哥就那样扛着菊姐向山坡上的树林里走去。
天快亮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大山的平静笼罩着他，他的脸色像露水洗过似的干净，他一句话也不说，接过母亲给他准备的干粮，转身向山林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