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听了他的话,慢慢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仿佛还没有看够他黄权路一般。看了又看,瞄了又瞄,就是不说话。
“你也晓得。”她顿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盯着他,叹了口气道,“我刚出院不到一周。医院……你也晓得……我可是目不明耳难聪呐。”
“不过,你却比我知道得多。”黄权路正经了一下语气,凝视着她,补充了一句“文姐可是千里眼顺风耳呐。我可是两眼一抹黑,双耳间难辨哦。”
“这也许就是围城吧。其实围城最终哩目的就是围心。现在心都被裹得晃晃荡荡哩哰喽。”
“围心?”
“不错,就是围心。心一围,当事人就坠入无知状态。”
“正如文姐所说,既然如此。我也没有晓得哩必要哰?”
“真哩?”
“结果总会出来哩。何必急在一时。一时之急,也许反而坏了大事。”
“那你准备咋个办?”
“等——我这人最大哩优点就是等。十多年也等过来哰,何况这一时三刻?”
他说过此话,他双眼就瞄着她的衣领。在衣领的两只领角上,各镶嵌着两颗胡豆般的水晶钻花,在粉红色的灯光辉映下,发出粉红里带蓝的微光。颤微颤微地,折射出纪文心情的跳跃。他觉得肯定不是坏事了。如果是坏事,她哪里还会有心情打开这粉红色的灯,肯定是白炽光一片,照灭自己心中的惊异了。
他倒了一纸杯水,往办公桌上一掇,然后坐下二郎腿一翘。随手从桌上捞过一支笔,开始在指尖耍起笔杆子来。笔飞舞,思如流,光溢彩,心如潮。
“你呀,的确能等,更能熬。这点,我想不佩服也不成。”
她没有想到,他今天居然这么好的耐性,不过也不得不佩服。眼前的黄权路的确是成熟了不少,看上去俨然不像是一个三十六岁的人了。正是如此,她才满意。这一点越来越像死鬼了,她突然呻吟了一声。接着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干将,已然成为一个过早成熟的人时,不禁又感到了些许的心悸。这心悸似乎毫无由来,又似乎有根有底。
她觉得自己也没有他这般沉得气,不觉有些自己言败的萧瑟涌上心间。
“老子说得真好。”她突然开口,双肩挪动了一下,眉头皱了皱。
“老子说啷子哰?”
“他说,等非等,非常等。等过非常时,非常也寻常。”
“这是老子说哩?《道德经》我也读过,其中可没有这么句话。”《道德经》,早在十年前他已经背得烂熟,如今纪文居然说是老子说的,心中暗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转念间,他沉吟了一下,看到她的脸色不很自然,“嗯,我确凿想起来哰。《道德经》里哩确有呃句话。”
“我这叫读活书,不求甚解。”纪文自然知道,他在圆谎。不过,有些露拙,于是自嘲道。
“你晓得不,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一个中文系本科学生,说出来可能真让人笑话。”黄权路又道。
“咋个笑话哰?”
“四年大学,却背不了十五首唐诗宋词元杂剧。词牌名更名记得一塌糊涂。这不可笑吗?”
“一点也不可笑。诸葛亮读书不求甚解而成就一代伟业。天下读死书哩,有几个最终成就事业的?不过一群寻章摘句哩学究,教教学生可以。我还怕他们教出一代又一代哩死脑筋嘞。”
“文姐,你说得太对哰。继续继续……妈哩,学究——”
她叹了口气道同时转换了话题:“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到底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他淡然地说,仿佛无论消息是好是坏,都与他无关似的。
看到她如此神情,她又是一声喟叹:“你是想先晓得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无所谓。大风大浪我也经过哰,坏消息对我而言,也不过是阴沟里哩沙虫罢了。”
她一听“阴沟里哩沙虫”四字,不由得展开了微笑。她的确轻松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倒把心中的城府给抛诸脑后。
“你咋个些说话象呃后现代派哩哦。”她一语出口方知迟,她觉得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不过这个圈套自己愿意中。
“你看,我是想先晓得坏消息,还是想先晓得好消息?”
她又是一愣,不过马上察觉了他的心意,呵呵了两声:“我猜么?”
他“嗯”了一声,看着她。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撑起头想了一会,走到衣架前取下背包。走回座位,从挂包中取出了一本杂志一样的物事,递翻到中间的一个位置,递到他的手中:“先看看这个。”
“这是啷子?”
“看了再说。”说完,双手拱成一个弓型,支撑看下颌,苍眸美盼兮情飞扬起来。
他豁然看到了“黄权路”三个黑体字,在他手中那本杂志首页的一栏标题正中闪烁着。他洗了洗脑,在一种莫名的回忆中,加速着一番思绪,搜索着这篇文章的起源。他记得树芳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岳父大人时常提起“字是打门锤,文是敲门砖”的话来。渐渐地想到了这篇文章的来处,暗生愧意。他匆匆看完了这篇文章,抬头望着纪文,等待着她的下文。无言的纪文,此时似乎又跟他捉迷藏起来。
他无奈地看着纪文,无语。除了无语,就只有把思绪移开。小明无奈的影子在他的脑中一晃,不觉仰天吸了口空气。一阵闪雷,把他从小明的身影来扯了出来。“学究?学究咋个些哰?”校长室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苍老的声音苍老得老气里充斥着愤怒。这愤怒听起来就不是一两天积累起来的,而是长久地积压造成的,“你们两个知道老夫来哰,所以在故意编排老夫。你们得给个说法。”
他身体悸动,暗自惴惴了一下,坏事来了。自然是坏事,苍老的声音很难如此发音,如此发音的苍老的声音,必然交导致一场大发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