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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杆子来了

“杆子①来了!杆子来了!”

一声惊叫打破沉寂,牛蹄庄炸开了锅,妇女、孩子、老人匆匆找地方躲藏,青壮年匆匆向唐太极家奔去。

透过村口密集的树林望去,远方尘土飞扬,牛蹄庄又将遭受一场劫难,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唐太极是红枪会会首,又是红枪会的武术教师,早上天不亮带领红枪会会员到村北河滩里习武,看看练得差不多了,让大徒弟邱林青照看着,拎着明晃晃的太极刀回去做饭。进了屋,舀盆水擦擦脸,掸掸身上的尘土,正准备进厨房,听见急促的呼喊声,抓过太极大枪,冲出门外。门外已经站满青壮年,有的把红缨枪竖在面前,有的手握大刀,有的扛着毒锥②,等待唐太极的命令。

唐太极环视威武的红枪会会员,心里犯嘀咕:敢在天亮以后来牛蹄庄抢劫,不是小股杆子,肯定是大股杆子,千万不敢掉以轻心。牛蹄庄红枪会组织起来两年了,名声越传越远,小股杆子不敢来,只有大股杆子偶尔来几次,也没捞到便宜。近几年,杆子比以前多了,手里的枪也多了,红枪会还用刀枪棍棒之类的兵器,很难靠近杆子,要打赢这一仗,他心里没把握。转念又想,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害怕没用,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红枪会会员腰系红绸子,手执红缨枪,一杆火红的旗帜立在队伍前头,呼啦啦迎风招展。唐太极见红枪会法师钟铁匠沉稳地站在旁边,增添了信心,高声说:“红枪会会员听令,常言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父老乡亲们都看着咱们,咱们绝不能让杆子进庄。”

“中!”群情鼎沸,呼声震天。

法师钟铁匠从唐太极身后走上前,干脆利落地说:“赶紧埋伏,下套子,拉绊马索,把他们摞翻,咱们手中的家伙才能使上劲,沉住气,不慌张,按事先演练的阵势埋伏,去吧。”

刚刚埋伏好,杆子已到了近前。狡猾的杆子没有急于进村,在村头十字路口勒马停下来,一位喽啰走上前叫阵:“朋友,不要藏了,今天我们不砸窑①,要追一个人,不关你们的事,出来说句话,要是见那个人钻了围子②言语一声;要是没钻围子,说一声往哪儿去了,我们去追,绝不打扰。”等了一会,不见回答,喽啰又发话说:“朋友,今天我们大架子③脾气好,要是不识抬举就撕围子④了,赶快出来说话。”喊话夹杂着黑话,百姓与杆子常年打交道,能听懂一些黑话。

一位矮个杆子见没人答话,鼓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头目说:“大架子,别跟他们说恁多废话,攻进去算了。”矮个子说完,对着前面空地高声叫喊:“喂,你们识相点,我们大架子管直⑤,再不答话就撕围子了!”

“卦响⑥!”骑大马的杆子头目严厉训斥说,矮个子不敢吭声,站到旁边去了。“朋友,我赛秦琼吐口唾沫砸个坑,说话算数,只要朋友出来说句话,绝不动牛蹄庄一草一木。”叫作赛秦琼的大架子耐着性子,等待对方回答。赛秦琼头戴一顶黑礼帽,腰里别着两把洋枪,身穿灰色长袍,侧耳细听一阵,隐约有脚步声,便知对方有松动,示意堂将①把枪放下。

唐太极从容地站起身,迈开猫步走过来。大徒弟邱林青和二徒弟禹殿文不让师父过去,唐太极没理会,径直向前走去。杆子见他沉着冷静,步态沉稳,知道有来头,不自觉地握紧枪。红枪会会员更替唐会首捏把汗,杆子没诚信可言,翻脸不认人,万一遭到袭击要吃大亏,他们握紧手中的红缨枪,准备随时冲上去救唐会首。唐太极面无惧色,款步走到枣红马前,抱起双拳打个照面,“哦,是大名鼎鼎的赛秦琼,不知来敝庄有何贵干?”

“不敢当,承蒙江湖弟兄们给脸面,权且混口饭吃。”

“自谦了,不知赛秦琼来敝庄有啥事?要是路过哩,请下马喝碗茶,歇歇脚;要是撕围子,先过我这一关!”

赛秦琼听这话很不高兴,要是平时非得较量一番,今天有要事,不想和这个老家伙计较。不过,这老家伙说话从容、不慌不忙,绝非一般人物,“朋友,看神色你不是等闲之辈,请问你高姓大名?”

“不敢当,在下姓唐,名童。”

“噢?唐太极可是你?”

“不敢当,不过是江湖弟兄们抬举罢了。”

赛秦琼慌忙下马,双手抱拳在左肩之上作揖。杆子作揖和常人不一样,双手抱拳要高过左肩。“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大名鼎鼎的唐太极,幸会,幸会。”

“过奖了,有话请直说。”

“不愧是老英雄,果然爽快。闲话少叙,今日有急事,不便进庄打扰,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请便。”

“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唐老英雄能否指点一二?”

“尽管说,只要赛秦琼不打牛蹄庄,取在下的人头也心甘情愿。”

“唐老英雄说哪里话?有你在,铜峰人马不敢进牛蹄庄。”

“我代表牛蹄庄老少爷们感谢你了。”唐太极又施一礼。

邱林青和禹殿文见气氛缓和了,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墙角后面出来,往师父跟前走。远近一百多股杆子数铜峰势力最大,有一万多人,不过,铜峰杆子从来没有来过牛蹄庄。先前,杆子经常来骚扰,最多的时候,一夜来过三四拨,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太阳一落山,庄子里没有人走动,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有粮食不敢放在屋里,挖个地窖藏起来,或者存到附近山洞里,猪羊鸡鸭不敢养。前年,唐太极在钟铁匠的鼓动下组织了红枪会,夜晚轮流放哨,一有风吹草动及时通报,红枪会会员合力抵抗,杆子捞不到便宜,来的次数少了,百姓的日子安稳多了。

赛秦琼说:“有唐太极这样忠肝义胆的英雄,是牛蹄庄的幸事。”

“大架子过奖了,在下只是为父老乡亲尽微薄之力,如果能保护牛蹄庄百姓,实是大架子给脸面。”

“闲话少说,有一事请教,你们见到一个人了吗?”

“谁?”

“搓单①,不知道名姓,刚刚从李家楼黄草窑子②里挑③出来,骑三白驴,我们一路追过来,有人看见说往牛蹄庄方向来了。唐老英雄要是见了说一声,看看那家伙是进庄了,还是从大路上过去了。”李家楼距牛蹄庄六七十里,是铜峰的势力范围,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跑到铜峰地盘上抢东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今天天不亮,赛秦琼带领堂将从外面回来,正赶上那家被抢的人家上铜峰告状,大架子听完火冒三丈,一路追踪搓单到了牛蹄庄。赛秦琼以多年经验判断,搓单的家伙要么是哪个庄的人,白天老老实实,晚上出去抢东西;要么是哪股杆子里的人,背着山寨出来单干,捞外快。搓单很难防,一个人独来独往,四处游荡,不容易判断他是庄稼人还是杆子。唐太极弄明来意,放下心来。回身问红枪会会员见没见骑三白驴的人,一位会员说,他从河滩上练完枪回家,绕道去看看庄稼长势,走到村东口见一个骑三白驴的人,驴脖子上挂着几只鸡鸭,不慌不忙,还哼着小曲,像进城赶集的。

矮个子向赛秦琼低声说:“大架子,被抢那家说搓单拿了他的红冠子扁嘴子④。”

“是这个外哈⑤。”赛秦琼抬头高声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红枪会员指指通往县城的官路说,往那个方向去了。赛秦琼一勒缰绳,向唐太极说声后会有期,一溜烟往县城方向追去。

望着铜峰杆子走远了,唐太极松了一口气,保住了牛蹄庄,往后参加红枪会的人一定更多。红枪会会员纷纷围过来,长出一口气,议论纷纷。忽然,有人惊呼,会首,又有一股杆子来了!唐太极扭头远眺,西南角木匠铺方向人影晃动,尘土飞扬,又有一股人马奔牛蹄庄而来。唐太极不敢怠慢,带领红枪会会员匆忙奔去。

来的不是杆子,是邻村木匠铺的黄枪会人马,在会首段立柱的带领下,直奔牛蹄庄而来。唐太极不知道段立柱为啥带领人马赶来,也许是想趁火打劫吧,想到这里,他气不打一处来,嘣,将太极大枪戳在地上,立直。抬眼看去,只见对面一杆黄绸系柄的大黄旗,黄枪会员头缠黄布带,身着紧身衣,腰扎黄布条,手持黄缨枪,打绑腿,圆口布鞋上扎黄带子,黄缨枪上黄缨子迎风招展,枪头银亮,队伍整齐,好不威风。唐太极暗暗称叹,不会武艺没有带过兵的段立柱,能把黄枪会训练得威武整齐,看来下过不少功夫哩。牛蹄庄和木匠铺相距不远,但红枪会和黄枪会从不联络,今天段会首突然带领全副武装的黄枪会员来,不知是何用意。红枪会员见是木匠铺的人,互相熟识,有的还是亲戚,想上前打招呼,钟铁匠小声吩咐,别过去,防备有诈。站在前面的邱林青扭过头,向后传达,别过去,防备有诈,一个个传下去,松弛的情绪又紧张起来。

唐太极紧攥太极大枪,不敢马虎,他听人说过黄枪会,也听人说过段立柱,但没打过交道。他比段立柱大一辈哩,他闯荡江湖的时候,段立柱的爹还没种下段立柱。他打量一番段立柱,“段会首,一大早你带领黄枪会员来牛蹄庄,不知有何贵干?”精干的段立柱并不在乎唐会首的冷眼相待,哈哈一笑说:“唐会首,别来无恙,杆子逃走了?”看对方并无敌意,唐太极紧张的情绪稍稍松懈下来,“他们走了。”

段立柱说:“没动手就好,一定是怕红枪会。”段立柱是木匠铺的小财主,在沘水县城读过几年新式学堂,他爹死后,家里没有男人立家,娘让他放弃学业回来持家,他不想像爹一样窝囊一辈子,想做出一番出人头地的事。近几年兴起枪会,段立柱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能让他出人头地。他长得白白净净,文文气气,更像一个书生,开头大伙都不相信他能组织枪会,他出钱购买器械,花大价钱请来法师、武师,自任会首,把黄枪会办出了眉目。村民纷纷称赞小段财主心好,为百姓着想,纷纷加入黄枪会。段立柱很早就想和红枪会联手,再把周围村庄的枪会联合在一起,成立联庄会,但他没有名望,怕组织不起来,思来想去,还是得请唐太极出面。今天早上,有人报告说,牛蹄庄方向有杆子,段立柱觉得这是个机会,立即带领黄枪会来增援。明白了来意,唐太极深受感动,想不到外表文气的段立柱还挺讲义气。讲义气是行走江湖的立足之本,唐太极闯荡江湖几十年,最重义气,对讲义气的朋友也非常敬重。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称赞这个后辈做得好。

段立柱见唐太极对自己有了好感,便大胆起来,走过去摸摸唐太极手中的大枪,仰头往上看,这杆枪又粗又长,两丈左右,比红缨枪黄缨枪大得多,暗暗称奇,这杆枪一般人很难耍得开。虽说唐太极上了年纪,但握着太极大枪站直了,威风凛凛,令人生畏。段立柱没见过这么大的枪,问这枪叫啥名字。邱林青抢过话头说,这叫太极大枪,比一般枪长,叫“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进攻力强;比一般枪粗,叫“满把握”,想练好太极大枪不是一年两年的工夫,要打好内劲、螺旋劲、缠丝劲……邱林青说得正起劲,被师父瞪了一眼,不敢再言语,站到了一边。段立柱故意打趣说:“唐英雄,我来帮你们打杆子,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

“欢迎就在庄外面待客?”

“哟,呵呵,你看我,只顾说话,忘了让客了,多多包涵。”唐太极闪开身,把太极大枪摞给邱林青,握着段立柱白皙瘦削的手,“请,请到庄上说话。”“哎哟,哎哟!”段立柱像挨了砖头的狗一样叫起来,不由自主地跟随唐太极的手朝前倾过身。

唐太极和段立柱坐下来,红黄枪会队员站在各自会首后面,邱林青和禹殿文拿来一摞粗瓷大碗,给大伙倒茶。段立柱向唐太极说了成立联庄会的想法,把几十个村庄联成一片,一个村庄遭袭,其他村庄都去救应,势力大了,杆子不敢轻易来抢劫。唐太极听后暗叹,小财主不愧在城里读过洋学堂,懂得大道理,脑筋灵活。经过商讨,两人达成协议,由段立柱起草联庄会章程,唐太极出面联络,将附近庄子的蓝枪会、绿枪会、白枪会、黑枪会、光蛋会、锄头会、鞭杆会、扁担会,等等,各种枪会联合到一起,组成联庄会。联庄会章程规定:人不离枪,枪不离人,农忙生产,农闲训练,平时各自忙活各自的活计,一遇杆子抢劫,各庄共同协作,一致对付杆子,以保家园;杆子抢劫别庄如抢我庄,抢劫别人财产如抢我财产,奸淫别的妇女如奸淫我妻子姐妹,各队员必须奋勇当先,齐心协力抗击杆子,如有不尽心尽力,接到情报不伸手相助者,视如杆子内线,轻者逐出联庄会,重者鞭笞,打残亦不负责任;各枪会每天晚上派队员打更巡逻,不得偷懒;各种自卫组织仍保持一定的独立性,用原来的名号,各自训练自己的队伍,听从各自会首的命令,一旦遇有不测,各枪会听从联庄会会首统一指挥,不得擅自作主;遇到杆子来袭,白天吹牛角号,夜晚举火为号,附近庄子得到消息,再向其他庄子发信号,由近及远,直至将各庄会都通知完毕;接到信号的枪会要迅速集结,万众一心,消灭杆子,保卫家园。说到联庄会会首的人选,唐太极认为,主意是段立柱先想的,他断文识字,能说会写,懂得大道理,拿到大面上也不丢人,应该让他当会首。段立柱连连摆手,他说他是无名小辈,没有威望,对武功一窍不通,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弄不成大事,与杆子对着干是骠悍勇猛的事,他当会首众人不服,杆子们也笑话。谦虚完毕,又把唐太极吹捧一番,说唐太极是武林高手,声名远播,担任会首最为合适。其实,段立柱做梦都想担当联庄会首,但他清楚,自己担任会首压服不了众人,必须依靠唐太极这棵大树,他假装真生气,说唐太极有号召力,再推辞就冷了大伙的心。唐太极推辞不掉,只好担任会首,段立柱当副会首。眼下联庄会只有牛蹄庄和木匠铺两个枪会,段立柱愿出钱,陪同唐太极到附近各庄联络枪会,说服各自卫会加入联庄会。有唐太极的崇高威望,段立柱的如簧巧舌,组织联庄会异乎寻常地顺利。不久,方圆十几里的自卫会全部加入了联庄会,自此,这一带安分了一阵子,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近来杆子没来骚扰,家家户户可以睡上放心觉,吃上安生饭,年轻人对联庄会更热心了,天不亮就去练功,晚上夜深人静了还有人哼哈练拳术、练刀枪不入的神功。最忙的还是唐太极,除了督促牛蹄庄会员练拳,还要轮流到各庄教拳,各个分会都有武术教师,但比起唐太极差远了,纷纷请求总会首亲自去指点。唐太极推脱不掉,只得一个庄子一个庄子巡查,用他自己的话说,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跟随唐太极学拳十几年的邱林青、禹殿文也很忙,晚上巡夜,早晨练功,白天师父忙不过来,就让他们去各庄教拳,他们也忙得没放屁的工夫。

早在三十多年前,唐太极的名声就传遍了周边许多县。沘水县西南赵家庄有个赵神力,力大无穷,武艺高强,是清末最后一名武状元。朝廷还没授予赵状元官职,皇帝就下台了,赵状元只好回家种地,不少年轻人知道他武功了得,就拜他为师。有不少大财主,重金聘请他教授自己的儿子,训练家丁,赵状元奔走在各大庄园里,吃香的喝辣的,得到不少银两,没几年就富了起来,也建起了自己的庄园,养一群家丁。慢慢地,赵状元骄横起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恶霸,谁家姑娘长得好,被他看中,就抢走;谁娶了媳妇,先让他睡一夜,不让睡就打人砸东西,百姓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敢怒不敢言。土匪多次打他的庄园,攻不下来。当时洋枪还没传到偏僻山区,仅靠大刀长矛,没有人是赵状元的对手。赵状元为了向人炫耀武功,也让杆子们断绝打庄园的念头,在秫秆铺小满会期间,摆开擂台,比试武功,定下规矩:打死不负责。上台比试的人不少,有想捞名声的,有不服气的,更多的是想借机报仇,结果,上台的不是受伤就是被打死。眼看摆擂台的期限要结束了,有人想到了唐老道,请他上台打擂,除掉赵状元。唐老道曾当过沘水县义和团副头领,武艺高强,义和团失败后,出家当了道士,隐居深山,云游四方,到哪里去找他呢?又有人想到了唐老道的侄子唐童。一群人找到唐童家,跪在门前哭诉,叙说赵状元的种种劣迹,求唐童借机除掉赵状元,为民申冤。唐童没答应,那些人跪在门前不走,夜里唐童起床撒尿,见那群人还跪在门前,深受感动,答应去擂台上走一遭。上了擂台,唐童和赵状元过招,来来往往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约莫打了两顿饭工夫,唐童瞅准机会,使了一招“斜靠”,把赵状元靠出十步开外,摔下一人多高的擂台,下面有人支了八仙桌卖瓜子、糖豆、兰花豆,赵状元的腰砸在八仙桌边沿,摔断了,从此下不了床,又气又病,不到一年就见阎王去了。有人问唐童用的啥拳,他说太极拳,从此,人人都叫他唐太极,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了。

一天,禹殿文兴冲冲地找到邱林青,说沘水县城葛仙会韩会长起会,请来两班子戏,一台豫剧一台越调,会期十天,热闹得很。邱林青准备过一段进城染布,听说有葛仙会、又唱戏,答应和禹殿文一起去。邱林青说去一趟县城不容易,割些蓝草去,卖的钱够吃饭住店的。“中。”禹殿文说。下午,邱林青和禹殿文一起进山割了蓼蓝、菘蓝,第二天鸡叫头遍就赶着木轮驴车进城了。

牛蹄庄到沘水县城四五十里路,坑坑洼洼不好走,两人不敢停劲,紧赶慢赶到县城时,日头快滚到正中了。沘水地处深山,百姓刁蛮,陋规恶习多,素有难治之县的恶名,听说最近来了新县长,姓郑,是程潜的老部下,参加过北伐军,上任后推出很多新政,引起很大反响。邱林青和禹殿文一路走来,不断听到有人议论这位新县长。快到城门口时,见前面围一群人,闹闹嚷嚷,二人放慢脚步,牵着驴小心走。邱林青看见啥都稀罕,只见人群正中坐着几位年轻女人,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写“放足检查处”。邱林青问了别人才知道,沘水交通闭塞,民风守旧,大清已经灭亡二十多年了,还有不少女人裹脚,放足工作做得不好。为此,省政府派出视察团督促沘水放足工作。视察团在四个城门口设置放足检查处,凡三十岁以下妇女缠足的,一律强行解放。女检查员正在指挥警察解放两个女人的缠脚步,两个女人宁愿不进县城也不愿放足,但女检查员面容冷漠,不解开缠脚布不让离开。两个女人在哭闹中被警察扯下缠脚步,捂得白生生扭曲变形的一双脚展现在众人面前,女人羞愧得捂住脸,光脚逃走了。邱林青记得姐没有出嫁的时候也缠脚,天天疼得抱着脚哭,娘说脚大嫁不出去,硬逼着姐缠脚。邱林青从人堆里抽身出来,只见城墙上贴了很多宣传放足的图画和标语,凑上去看看,多数字认识,少数字不认识。

城里比乡下热闹多了,抬头转身都是人,小商小贩满街吆喝,邱林青和禹殿文顾不上吃饭,直奔韩会首家的“义聚成”染坊,二人盘算好了,先卖掉蓝草,回头把毛驴车寄存到干店①,吃过饭去赶会、看戏。进城后他们才知道,义聚成染坊不在城里,在城东门外,他们从北门进来又从东门出去,往义聚成染坊走。近年世道乱,葛仙会有几年没起会了,在城里驻防的张旅长最近一连剿灭几股杆子,局势稍稍平静下来,韩会首抓住时机举办葛仙会,热闹一番。按惯例,葛仙会应该在重阳节举办,会首怕到时候再乱办不成,提前举办了。到了染坊门前,悄无声息,邱林青站住脚步,往染坊里看。

义聚成是沘水县最有名气的染坊,年轻爱美的女子都以能穿上义聚成染色印花的衣服为荣。义聚成染布质量好,印花品种多样,图案精美,许多图案只有义聚成能印染。义聚成最大的特点是根据不同的需要染成不同的颜色,印上不同的图案,慕名而来的顾客都能满意而去。染坊铺面里静悄悄,邱林青抬头看,门柱上有幅对联:

喜见铜山浓染黛,欣看沘水淡拖蓝。

横批:

碧水垂帘

邱林青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猜想义聚成老板一定是花大价钱请饱学之士来作的对联。他凑近看看落款:贾德全,辛酉年戊戌月重阳日。邱林青缓缓迈进旁边小房子门槛儿,屋内没人,迎面墙上挂着梅福、葛洪二仙翁的画像,两边堆积着染过和没染的布,站在柜台前透过后门看过去,院子里没人。邱林青敲敲柜台面,轻声问:“掌柜的,交蓝草,染布了。”没人应声,店铺门明明敞开着,咋会没人哩?他提高嗓门儿又叫一声。“哎,来了。”有人应声了,银铃般的声音。邱林青愣了愣,恍惚觉得照看柜台的应该是染坊伙计,不应该是女子。话音刚落,一个女子三跳两蹦地从院里跑过来,邱林青瞪大眼睛看,这是个妙龄女子,一身洋学生打扮,上身穿豆青色对襟褂子,下身穿黑裙子,天足,步态轻盈,扎两条小辫,辫梢上系蝴蝶结,身子一晃,蝴蝶在身后摆来摆去。洋学生看见邱林青也呆住了,扑闪着大眼睛大胆地打量。

邱林青平时爱打扮,但整天种地、练功、闹红枪会,一身汗一身土,没穿过干净衣服,今天特意穿件老白布褂子,用米汤水浆洗过,又在床板下压过,硬刷刷,板板正正。他个子高挑,脸面白净,与那些粗俗汉子相比,如鹤立鸡群,十分显眼。相视一会,邱林青猛然意识到失态,连忙掩饰说:“你……你是染坊的?”

“不像吗?”女子调皮地反问。

“噢——我,我以为是伙计站柜台哩,没,没想到……”

“咋?女人不能站柜台?”女子大胆地望着他。

“能,能,我是说……”邱林青本想说,你这样漂亮的女子咋能站柜台哩,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咽了下去。

“你是说女人不该站柜台,是吧?”

“能,能,谁说不能哩?”邱林青的脑子乱了,“那,那你是干啥的?”

“你看我是干啥的?站在柜台里头能干啥?”

“不,不,我,我是说,你不像伙计,肯定是韩会首的亲戚吧?”

“你看哩?”

“你——你是韩会首的千金小姐吧?”

“你看像不像哩?”

“像,不过,你咋没有去看戏?”

女子脸上掠过一丝笑靥,眼睛快速眨巴两下,盯着邱林青问:“我要是去看戏了,你还能交蓝草染布吗?”

山沟里出来的邱林青没见过这么活泼大胆的女子,女子没有脸红,他倒脸红了。女子反问邱林青是哪庄的,得知是城东牛蹄庄,又一次打量邱林青,这么远的顾客来的不太多,如果不是特别讲究,一般不会来义聚成染布。禹殿文进来,问蓝草卸到哪里。女子锐声说,从大门进去,卸到院子里。女子进了院子,从里面开大门去了。邱林青从铺面里出来,禹殿文在前面拉架子车,他在后面推。大门在铺面西边,很宽,能过得下铁轮大牛车。邱林青走到大门前无意中往上瞟一眼,只见门楼高大,描龙绘凤,正中间有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青出于蓝

架子车继续往前走,邱林青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看看门两边,默念道:

铜山叠翠财源广,沘水拖蓝利泽长

邱林青更加感觉韩家染坊与别的染坊不同,好奇地东张西望。紧挨大门西边堆着几垛蓝草,西南角棚子下放几口大染缸,缸上贴着红纸条,上写“缸水调和”“缸中出金”等吉祥条幅,红纸鲜艳夺目,墨迹黑光油亮,看样子贴上去的时间不长。院子很大,南北几十丈深,东西方向扯起密密麻麻十几道绳子,上面晾晒着各种颜色的布料,各种图案的衣物,花花绿绿,色彩鲜艳。最北边一溜高大的房子就是染房,门紧闭,门框门扇上涂得五颜六色,有几个地方还有指头印,连门上的对联也没能幸免。对联褪了色,字迹模糊,仔细辨认才隐约看清,中间是:

云蒙苍翠

两边配:

鹅黄鸭绿鸡冠紫,鹭白鸦青鹤顶红

教邱林青念书的先生喜欢对对子,抄了不少对子让学生背,还让背周围贞节牌坊、墓碑、门柱、寺庙上的对联,谁背不会就打手,受先生的影响,邱林青肚子里装了不少对联,不管到哪儿,只要看见对联都要读读、想想。忽然女子的声音从花红柳绿的彩色布墙里传过来:“过来!”邱林青吓一跳,嘟哝说:“咋?看看不中吗?还能偷东西?”女子说:“染坊里有规矩,外人不能进去,触犯了‘染神’可不是闹着玩的。”邱林青还是第一次听说染神,他想,干啥的信啥,各行各业都有祖师爷,都有忌讳,他故意说:“看看能看坏?”

“能看坏。”

“骗人。”

“咋骗你了?那里面不是随便进的,连我都没进去过哩。”

“你真没进去过?”

“真没进去过。”

“为啥不进?”

“那边是打靛池。”女子指着棚子下面那几口大缸,“打靛的时候,放一挂炮,先祭拜梅葛二仙,用布把棚子四周围起来,不准外人进入,女人不能近前,光屁股小孩不能到池边看,不准人乱说话,要是冲撞了染神就会破财、趴池,打不出好靛水。行有行规,王八还有鳖规矩哩,染房里规矩更多,别乱走乱看。”邱林青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不敢再胡说,往东走几步,又是一间房子,探头从木格窗户里往里看,里面堆着满满一屋子白布,退步走到门口,门脸怪干净,门鼻子上挂五条皮鞭,鞭把很短,鞭梢很长,从门鼻子直垂到地面,不像赶牲口用的鞭子。他很好奇,伸手取鞭子。

“别动!”女子大吼一声。

邱林青吓得身子一颤,慌忙把鞭子挂上去。

“那是家法!”

“染坊也有家法?”

“管染匠的,没有家法咋管染匠,不乱套了吗?”

邱林青连忙离开令人生畏的家法。院子东面还有一个门,紧闭,比西面干净多了,竹林从墙头上探出头,摇摇晃晃,看样子像韩家人住的院子。女子让禹殿文看过称,从邱林青面前走过,就在走到跟前时,故意放慢脚步,重重地剜一眼邱林青,低声说:“晚上到东十字街老榆树下等我。”邱林青惊异地望着即将走过去的女子,惊得魂都要出窍了,女子太胆大了,连名字还不知道就约他见面,他半信半疑,满脸通红,头脑发晕,愣在那儿。禹殿文叫他去帮忙搬蓝草,叫了三声,他才听见。韩会首的女儿仿佛没事一样,从柜台里拿出钱,递给禹殿文,大声说:“不是说还有布要染吗?拿过来吧。”

禹殿文去大门外拿白布去了,女子压低声音叮嘱:记住,东十字街老榆树下。邱林青做梦都不敢想,天仙似的妙龄女子会约他见面,这女子一定有毛病。他瓷在那里,好一会没有回过神。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头顶,他没感觉到热,后脊梁反倒一阵阵发凉、发紧。他再次直起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有了另一种心境,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这样高兴过,如吃了鸡鸭鱼肉,心里舒坦得没法说。爹死得早,娘拉扯他不容易,家里有二亩薄地,一年忙到头累死累活只是够吃,别人像他这样大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他还是光棍一条,媒人提了几个姑娘,人家一打听,他一天到晚练拳,不务正业,二流子,不愿意嫁给他。穷人过穷日子有穷打算,没有地可以扛长工,省吃俭用挣钱买地,日子慢慢会好起来,可他一门心思练拳,练拳能当吃当喝?能打下粮食填饱肚子?这不,日子寒酸,缺吃少穷,他却用生白布做了几件胖大宽松的褂子,多费几尺布,说是打拳好看,这不是糟蹋东西吗?真是败家子。娘天天唠叨,不让他练拳,可他就是撞在南墙上不回头,还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姑娘嫁给他,他就守着娘过一辈子。葛仙会首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穷小子邱林青能不头晕目眩吗?这一次要是将天仙一样的会首的女儿领到娘跟前,娘一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哩。邱林青按捺不住嘣嘣跳的心,气喘得粗,心跳得响,巴不得早点天黑。

女子用尺子量完白布,在两半块“布印”上写了三个字:白衣人。笑盈盈地把一半块布印递给邱林青。邱林青感觉不对劲,按规矩,布印上应该写染布人的姓名、住址、染色、长度,一半给染户,一半缝进布角,取布时两半块相合才能领取,但女子没有问姓名住址,只写了白衣人三个字,出乎意料,邱林青瞄那女子一眼,痴痴地想晚上的事。那女子把布搬到柜台里面,说,中了,走吧。邱林青没听见,女子伸手轻轻戳他的胳膊,他本能地用另一只手飞快地铲一下,这一招叫“平云手”,女子的手被铲飞回去,疼得大叫,连连甩手。邱林青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对不住,我出手太快了。”

“你会打拳?”

“嗯。”

“啥拳?”

“太极拳。”

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邱林青看,怪不得他走路恁么轻盈,像漂在水面上的卖油郎,原来他有功夫呀。禹殿文套好驴车,在门外叫喊师兄,邱林青呆呆地跟在架子车后面,往城里面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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